第10章 通缉犯
唰、唰、唰,由远及近,传来了整齐的军靴行进声。而这边嗒、嗒、嗒轻击地面的,应该是马蹄声吧。从窗户中探眼观瞧,原来是三个国民自卫军中队,外加两个轻骑兵中队。
“怎么又来了!没完啦?”躲回墙根儿的阴影中,卡米尔·德穆兰叹道。
一年过去了,到了一七九〇年一月二十二日。一七八九年七月攻占巴士底狱,十月凡尔赛大游行,应该说,与要以武力说话的国王政府的战斗,已经以人民的胜利而告终。可军队还是现身街头了。且这一次,还是革命中心人物——拉斐德将军的部队。
兵团沿多菲内街行进,行至圣日耳曼大道十字路口,便流畅漂亮地分兵布岗,又将直至南边法兰西喜剧院的所有道路全部封锁。
“有五百人呢。硬往外闯怕是不成啊,马拉。”
德穆兰压低声音向房间内通报,语调谨慎却又不容置疑。情势紧迫,尽管屋内那位正忙着写东西,有点感觉错位,但也不禁回问道。
“有大炮吗?”
“大炮?……等会儿。啊!有!忽忽隆隆拉来了三门呢!”
“炮口指向哪里?”
“指向哪里?嗯?炮筒朝上……怎么,怎么对着比房子还高的地方啊……”
噗嗤一声,马拉差点没忍住。呵呵,这群笨蛋!呵呵,看来,美国归来的什么“两个世界的英雄”,真把我那文章当真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个著名发明家嘛。气球飞行试验终于成功,什么时候都能从空中逃走之类,不过是信笔写来挑逗他们,看来是当真啦。那家伙干劲十足啊,是想一旦我从屋顶上飞出去,那就当即击落,于是连炮兵都搬来了。
“为嘲弄他们,我还真在屋顶上系了个气球呢。大概,听拉瓦锡先生周围那帮人说,‘很难说这只是虚张声势’,就是他大将军也惊慌失措了吧。”
话里提到的安托万—洛朗·德·拉瓦锡,是国民制宪议会的议员,因承接征税工作聚敛了巨额财富,既是一位大富翁,又是法国屈指可数的化学家。空气燃烧实验还是什么的,搞不太清楚,但总之,以划时代的重大发现闻名遐迩。
“话虽如此,可您马拉先生也慌一点好不好?”
尽管德穆兰话中带讽,可马拉那笑容仍是一派的无畏。可能是因慢性皮肤病而针扎似的作痛,马拉的手正忙着挠喉头那块儿呢,说到把书写用具装进旅行包,那可是慢慢腾腾依然故我。哈哈,就这点动静,你让我怎么慌啊?
“真说起来,这不过是家常便饭嘛。”
听完这话,德穆兰也只好叹气了。逮捕令今天一早就发出来了,马拉成通缉犯了。但这事儿,的确又并非始于今日。
让—保罗·马拉是一名医生,还是一位科学家,更是一位文笔辛辣的作家。第一张逮捕令发出,是在去年的八月十三日。标题为《揭发想让人民沉睡之罪恶行径》的檄文激怒了当局。十二月终于获释后,他也并未搁笔,《告发内克尔》《内克尔经济学之罪》又连珠炮般相继发表。以阁僚为代表,文中以辛辣的语言,接二连三点名抨击了巴伊市长、拉斐德将军及政界的实力派人物。
结果,释放后仅一个月,这逮捕令就又发出来了。就为抓捕一个人,当局竟要求出动军队,这也足以证明,这位不惧挑战的评论家,就是个十足的屡教不改的惯犯。
或者说,当局已经到了容忍的极限。
“这是违反新秩序!”
让革命伟业化为泡影!
那些了不起的人物们嚷着,怒发冲冠了。
——可这怎么说呢?
德穆兰内心无法释然。世人反感马拉也没什么。说他写的东西不过是恶意中伤,毫不足信,无视他,批驳他,都行。但当局出面封禁?这合适吗?
因为不喜欢就封口,这种做法能容忍吗?倘如此,不完全成旧制度了?这与国王政府的行径有何分别?最重要的是,《人权宣言》不是保障言论自由吗?
——归根到底,革命,革命,这“命”究竟是为谁“革”的?
无尽的疑问涌上心头,可又没时间清清楚楚地表达出来!
德穆兰站起身来!
不管三七二十一,赶紧逃吧!
“这边!马拉!”
德穆兰说着,抓起了事先备好的梯子。连轰带赶,把不急不躁的马拉撵到了背向大路的窗户边,这窗户平时都难得有人瞅上一眼。这是巴黎,是大城市,窗外咫尺之遥便是后邻那堵高墙,瞅它干什么。
推开窗户,探头稍往下一瞧,邻居家的窗户早就打开了。
事先已经跟邻居打好招呼了。德穆兰搭好梯子,迅速向邻居家的窗口移动。这可是上层,一不小心掉下去,虽不致殒命,骨折那是跑不了的。
“我说,马拉!你可千万千万注意脚下!”
先一步上梯的德穆兰冲身后说。可马拉却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腔调。嚯,嚯,这简直就是杂技演员嘛。走钢丝不拿旅行包的,要拿平衡棒的对吧,呵呵呵。
“可我也一样,粉身碎骨还是免啦。就现在这会儿,连想挠痒儿的手都给管住了。”
到了邻居家窗口,安然无恙地跳下梯子,马拉那一嘴俏皮话就更没现实感了。
“啊呀,这不是夫人嘛,早上好啊?”
“妆还没化好,礼数不周了。”
“不不。夫人已经非常漂亮啦!不化妆都漂亮!”
“行了马拉!”
德穆兰推着马拉的背就往外走。赶紧逃啦!还有空儿耍贫嘴!又是连轰带赶,这回,把马拉撵到了两边是房屋夹持的阴暗胡同。
顺胡同望去,能看到大路光亮的前方,镶着一道铁栅栏。这里平时无人通行,只有老鼠,冲着两边居民扔弃的垃圾蹿去。
真是奇臭无比。虽不比夏天,但还是臭。捏着鼻子等在这儿的三个人,都是一身长摆教袍。其真实身份是拉丁区的学生,他们为马拉才智倾倒,平日里往来频繁。
“请先生乔装打扮一下。”
刚跑到近前,一个学生就把衣服递过来了,还是长摆教袍。嗯。我们就装成对议会主导的教会改革绝望已极,想返乡回家的修士。再戴上兜帽儿,就是上了大路,应该也没人认得出马拉先生。
“现在的巴黎,想离城返乡的僧侣数不胜数嘛。”
“全是无懈可击、完美到令人生憎的演出啊。这结果呢?我也不得不去政治避难了。”
此话一出,德穆兰的心头像被针扎了一下,随即确认道,马拉,什么政治避难?
“我打算逃往伦敦了。”
“怎么是英国啊……”
“我也不是傻瓜。唉。卡米尔,你也明白,这回是真糟了。”
也没什么。伦敦可是我的老窝儿。长期在那边留学,地形也熟悉。嗯。没什么好担心的。
听完马拉接下来这番话,刚才还不知如何是好的德穆兰,也只好让自己平静下来。真是毫无道理啊。马拉这样的人物,不该在英国百无聊赖,对影空叹。当前形势紧迫,法国正是需要先生的时候。可居然要亡命海外……跟那些反动贵族一样……
“您不在的这些日子里,您的房间会保持原样的。”
把这位交情深厚的评论家交给学生们,德穆兰说了最后一句话。
马拉四人出了铁栅栏,走到大街上之后,也没看到拦截盘问、大兵赶来的任何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