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普罗旺斯
“这也叫真正的议会?”
这也叫真正的代表?米拉波第一个吼了起来。
洪钟般的低音,带有不容置辩的如虹气势,威严中透着从容,基本可以说,这就宛如雄狮的咆哮。之所以自认为如此,全因头上那隆成小山,并一簇簇披垂至脖颈的卷毛假发上撒满白粉,又整理得一丝不苟之故。
再配上高出常人一头的个子,背部墩厚几至隆起的健壮身躯,一定会令人联想到勇猛异常的狮子。预想到这一效果,为人刚烈不好招惹的米拉波加入了论争。
——嗯。不坏。
狮子的演出与已届不惑的年龄也是堪称绝配。
年少老成,年长后却又愈显年轻。因而对米拉波而言,四十岁就是最为自然也最为舒适的年龄。啊,也就是说,这一直郁郁不得志的人生,终于要渐入佳境,迎来鼎盛时期了。我米拉波要成百兽之王,就在此时!
就这样,他不惜一切走出的这步棋,不见得会落空。实际上也确实如此,当洪钟般的声音在设于艾克斯市政厅的议事会场内回响,直震得四壁乱颤,也的确给了在场者们可信的灵感。
“米拉波,您是真正的英雄!”
这反应也是不出所料。
是的。没错。我们一直在期待您这样的救世主。是的,您直接道出了我们的心里话。就连不知该怎么说的,都为我们说得一清二楚啊。
一直鸦雀无声的议事厅内就此炸锅,人声鼎沸,又是鼓掌,又是跺脚,鼓噪到最后,干脆把上衣脱下来,举过头顶猛摇,一张张脸上全是兴奋!也不只是兴奋,甚至还看到了喜悦。是这样。果然如此。人们在期待着我米拉波的出现啊。
米拉波心中暗喜,但还不至于忘乎所以。因为,这一波波的赞颂之词,全从并无发言权的旁听席涌来。
“肃静!肃静!”
说多少次了?早就警告过,擅自开口即刻轰出议事大厅!
拉斐尔先生很不耐烦地把木槌砸在了桌子上,吹胡子瞪眼地咆哮起来。大区三级会议的议长一职是由艾克斯市执政官兼任的,这等大人物一反平素之庄重,当真动怒到如此地步,那所谓威严和风度也就全都付之东流了。
就是用木槌砸桌子,那动静,也已是难言震慑,何谈震慑,甚至会传达出一种暴力性信号。旁听席上的喧闹勉强慢慢收敛了,可这两方不相上下的激烈,也是这块土地上令人怀念不已的特有风情。
——哼!我米拉波离开普罗旺斯,都多少年了呀!
法兰西王国最为边远的这块土地。
普罗旺斯既处王国东南一角,又临碧蓝一片的地中海,反而是离意大利、西班牙等国更近。要想到王国北方的巴黎、凡尔赛等地,就算顺利弄到了马,那也得走六天左右。所以,那边发生的事件,再怎么惊天动地也像是在另一世界。可即便如此,唯有这王室布告,还是会一无缺漏地送抵这边陲之地。
法国到底是一个国家,不可分割啊。也正因如此,我米拉波才特意回来,落脚这偏僻的普罗旺斯。
“是的,的确如此。去年,全国三级会议的布告遍布王国每一个角落。更为详细的规定则为今年,即一七八九年,一月二十四日所颁的御诏,自此,各地便行动起来,依王命选举议员,拟写陈情书。可唯独这普罗旺斯,竟染指于荒谬之事,这究竟合不合适呢?”
米拉波痛斥的荒谬,是指普罗旺斯大区的议员选举与陈情书的拟写,是依大区三级会议的规格进行的。
与全国三级会议不同,大区三级会议是地方性代议机构,只有被称为“三级会议大区”的特定大区予以认可。这是一种地方特权,除支持并协办王室课税事宜外,还全权负责区内的公共事业等。但是……
“无论如何,唯这次选举可谓特例。所谓全国三级会议议员,其选举必须公平、公正,在整个大区内,由所有司法总管辖区各自选出!”
这里提到的司法总管辖区,是王室设于法国全境的地方代理官员的行政辖区。普罗旺斯大区也不例外,同样划分为几个司法总管辖区。但这个“不例外”,有人不喜欢。
“大区三级会议特权,朗格多克不也认可吗?”
“听说,布列塔尼的选举也归大区三级会议管辖啊!”
“不要只挑普罗旺斯攻击,寻衅滋事哦?”
这次起哄来自议席。比起方才旁听席中的喧闹,议席这边也并不文雅,同样是又拍手又跺脚。尤其是议席中的发言同样未经议长许可,但拉斐尔这次却是听之任之,未加追究。议席这边见状暗喜,很有些乘机施威、大喝倒彩的迹象。
既被称为英雄,既被称为救世主,这等举动,我米拉波岂能容!
这股倒彩,被米拉波用自满的洪大音量扑灭——
“所以,就让自己一并沦为笑柄?”
“……”
“不只是法国,注视着我们的,是整个欧洲。想清楚了再开口不迟。”
这次的议事纷争不为他事。无视区民疑问,普罗旺斯大区三级会议的召开一点一点确定了下来,终于在一七八九年一月二十六日按预定计划宣布开幕。三十日,开始审议议员候选人受理及陈情书事宜,而突然在议事厅内提请演讲的,正是米拉波。
“关于事实上非法的普罗旺斯人民代表”——打出如此胆大之议题,欲将自身所在的议事厅化为一团废纸,这可非同小可。
“的确,普罗旺斯是三级会议大区。”
米拉波再次开始演讲。
可尽管如此,一六三九年的大区三级会议就成了最后一次,至今都没再开过。取而代之的只有一年一度由各市代表在朗贝斯克召开的政府集会。
“所以说,才必须复兴大区三级会议嘛。”
“说一六三九年是最后一次的意思是,大区三级会议早被黎塞留毁掉了!”
“米拉波,你小子是不是在巴黎生活太久,完全让北方给同化啦!”
毫不退缩的议席又起哄了。顺便一提,这个黎塞留,是活跃于上世纪的前朝宰相。作为全境强推集权化的“暴君”,此人在法国可谓童叟皆知。
米拉波接话道,但当今圣上——路易十六陛下,可并非暴君。
“召集全国三级会议就是明证。也就是说,国王陛下不是要将政策单方强加于民,而是要垂询各等级意见。”
“既如此,大区三级会议又有何不妥呢?”
“正如方才所陈,大区三级会议所选议员,并非真正的代表!”
“何以见得?”
“因为议席资格限制过多。若贵族议员仅限于世袭领主的贵族,那就无以代表并无封地的多数贵族。若教士议员仅限于生活富足的主教、大修道院院长,那就无以代表教会中的清贫司祭。而第三等级议员,则不是过一群市长、执政官,且其多数,都是事实上的贵族!”
演讲中,米拉波一直以近于恫吓的高音,将不断试图打岔的起哄压了下去。国王陛下召见的,果真只是领主贵族或拥有封地的人吗?而说到教士,要召见的,也只是高级教士吗?倘如此,他们也无异于贵族。那无名的人民,究竟由谁来代表?
“你是还没睡醒在说梦话吗?什么平民?本来就跟这事没啥关系吧。”
“对,就是!这是国王与贵族之争。”
“说是改造社会也不夸张。王室纵容奥地利女人穷奢极侈,我们要以贵族荣誉团结一心,迫使其反省!”
米拉波闻言,差点哼笑出来。哼,什么改造社会?就算放此豪言,庸庸碌碌的贵族又能干得了什么?最多,也不过是对农奴强取豪夺罢了。
“对,对,说得没错。古老而美好的传统是神圣的,非坚守不可!要是其他地方半途而废,那普罗旺斯无论如何都要选出意志坚定的议员,捍卫领主与教士的免税特权!”
议席中那些家伙接着喊了起来。事实上,第三等级代表人数倍增的王室规定,普罗旺斯大区的三级会议并未认同,而是奉行与教士、贵族同等人数的方针。并且,若第三等级代表从无异于贵族的实力人物中推选,那实质上,就没有一个议员能代表平民。
“这可就是咄咄怪事了。教士等级有教士等级的愿望和要求,贵族等级有贵族等级的诉求,但陛下所召集的,可是全国三级会议。这里的议席,同样赋予了第三等级。国王陛下圣心仁厚,也想倾听无名庶民的呼声。”
“对啊,对啊,米拉波说得太对啦!”
议长拉斐尔又一次敲起了木槌。不用问,这半路杀出的赞同之声,又是来自旁听席。也难怪,普罗旺斯的大区三级会议,议席属于贵族或与贵族无异的高级教士及上层市民,而为根本得不到发言权的庶民准备的,则只有旁听席。
“多少也要对自己的等级有些自知之明!”
那敲击不止的木槌似也传达出了这样的斥责,可旁听席上已是充耳不闻了。因为,米拉波已经喊出了那个神明般的名字。
哈!吓唬谁呢,拉斐尔,你以为你是谁啊?一副了不起的样子。至多,不过是区区艾克斯的执政官嘛。你小子这样的,我会怕?
“国王陛下可是站在我们这边!”
听说要召开全国三级会议,这就是庶民们的认识和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