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报纸
五月四日夜,一夜无眠。感觉回头想这想那的工夫,初夏的清晨便急急驱亮了天空。“完啦!”这声叫,缘自明显的睡眠不足。意外的是并不乏累。不,是不能喊累啊。
——这都五月五日啦。
议会审议,就从今天开始。“开始啦!”罗伯斯庇尔自言自语着起身离床。等自己连领巾都妥帖地系到脖子上,便召唤昨晚预约的假发师,将平日出庭时所戴的、唯一一顶假发戴在头上,还撒了白粉。终于整装已毕!罗伯斯庇尔想着,匆匆奔出了房间。
罗伯斯庇尔决定暂时落脚的住处,是凡尔赛市内圣伊丽莎白路上的勒纳尔客栈。虽是连奉承都说不上整洁的小客栈,但稍加点钱就能在楼下食堂吃早饭,便决定入住了。啊,得赶紧填下肚子!没时间磨蹭了!今天同样是九点集合。
下楼步入食堂,厨房里的确感觉有人在忙活,但早饭却尚未备好。就算喊人也只能得到“马上就好,马上就好”的敷衍答复。同宿这家客栈的议员们也没起床,要等上饭,看来还得再过一会儿。
没办法。刚在无人的餐桌旁拉开椅子……
——什么什么?《全国三级会议报》?
餐桌上,很随意地扔着一份题以如此报头的瓦版印刷物。罗伯斯庇尔拿起来,一边等早饭上桌,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看报。
“……”
眨眼间,罗伯斯庇尔便被这份报纸强烈吸引了。只是拜年轻时用功所赐,罗伯斯庇尔眼睛近视。文字模模糊糊,真令人不耐啊。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摸出眼镜戴上,可就是这样,还是非把整张报纸拿到光线明亮的窗边不可。报上刊发的内容可谓及时,是对昨天议员行进的评论。
“依等级而定服装之别,基本声评不佳。端因皆以此为强加于平民代表之侮辱。盖不允第三等级有羽毛、蕾丝之饰。又怒感两大特权等级之骄昂亦应有度。”
——不对。不见得。
罗伯斯庇尔当时也在场,但并未感到被侮辱啦,怒不可遏啦,等等。
第一等级、第二等级的议员着装的确华美。教士代表教冠高耸,祭衣处处金线,气势凌人。而另一方的贵族代表,也是身披异彩纷呈的锦丝绸上衣,帽插大支羽饰前呼后扇,一副亨利四世般的古王之态。
的确,这似与时代逆向而行的着装,较之应获新生的王国重生之祭典,更像是以遵守传统、沿袭前例为重的宫廷礼仪。抛开礼法云云不谈,单说那挥金如土,宛如孔雀般的装饰方式,对比目下法国的困苦境况,会感到完全是在别一个世界游玩一样。但罗伯斯庇尔当时并未感到这有失谨慎。
教士本就如此,贵族一向这样嘛。他把这事看得很轻,也并未生出特别的疑问。但《全国三级会议报》刚读几行,他便突然为这样的自己感到羞愧了。
——的确该为此感到羞辱。
若其中藏有用外表区分等级的恶意,那对第三等级代表而言,就的确是一种屈辱了。因为,这就像傲慢的特权者们绕着圈子向我们宣告,就算在这当代,也断不允平民抬头!
——可是,不正因这些人为所欲为,法国才一蹶不振了吗?
罗伯斯庇尔呼地长出了一口气。也并非没有回头想过,是不过分猜疑了。磨磨唧唧挑些芝麻小事,大肆渲染,评头论足,或许,该指责《全国三级会议报》的执笔。
虽如此冷笑,但也不得不承认,有一丝不快仍在心头挥之不去。在这评论促使下回头想来,真就全是屈辱之事。
不只是五月四日的队列行进。五月二日星期六,在全国三级会议召开之前,议员们受赐谒见国王。罗伯斯庇尔虽也在指定时间出发了,但第三等级一等就是三个小时。
——不过,按顺序来嘛,姑且算是在所难免吧……
最先恩准谒见的,是第一等级的代表。教士们一入国王咨政室,便大门紧闭,成密室了。教士们像是有所进言。继之是第二等级代表,贵族们进去之后虽是大门洞开,但也是被殷切迎入的。好,终于轮到我们了!可正因期待而激动呢,结果,第三等级被领到了稍远些的国王的寝室。
咨政室未经允许不得入内,但寝室就没什么特别了。自路易十四以来,王族必须公开私生活,以垂范法国人民,因这一传统,寝室平时就是自由出入的。
而进去之后,国王也是在床上支起半身,一副正在休息的样子。排好队,依次在国王面前施礼经过时,陛下也只是了无兴趣地颔首。这便是赐予平民的谒见了。不是的,想来,人数也多,还是在所难免啊……
——不对,也不是在所难免!
罗伯斯庇尔突然热血沸腾,因事后的不甘而满面通红!我也真是,究竟有什么好心醉神迷的?
只要能在凡尔赛参加议员行进就行了?绝无此事!只要能进宫殿一瞻国王之龙颜就行了?断无此理!因为,与第一等级、第二等级一样,我也是议员。因为,我是被人民推选,在三级会议中拥有议席之人。心怀非改变这法国不可之志而来,可我竟仍像十七岁的学生一样,头昏眼花了?
一想到这样的自己不可原谅就更为不甘,泪都下来了。可就在这时,耳边有了动静。像是同僚议员起床,都到食堂来了。窗边的罗伯斯庇尔以背相迎,没有回身,将自己的动摇与不安压了下去。
——丢人啊,马克西米连!
一这样责骂自己,感觉也多少好了一些。啊,太丢人了。徒然张皇也改变不了什么。啊,那些家伙,想干就让他们干吧。想歧视,歧视就好了。若那幼稚的自尊心如此就能得到满足,那务请满足就好。啊,我跟那些家伙站在不同的地方,只要从更高处俯瞰,将属于我的初衷贯彻到底就好。
虽这样劝服自己,但罗伯斯庇尔还是扔不掉那张报纸。《全国三级会议报》接着写道:
“然,更为严重之事态,盖在预想其政治性结局而心生愤怒者,鲜矣。
“是以,笔者敢问,教士、贵族与平民,本同为立法机构之成员,却遭强求而着指定衣装,何以不思其用意?无论君主、政府之命,概为典仪操办者之荒诞与不经!令委以人民意志者服从此一意向,无他,恶意而已!
“此谓独裁之登峰造极!此谓强加于民之莫大污辱!
“着装之优雅奢华与否,不足为道。强迫服从与否本不相干。唯所谓高压之权,即视荒诞不经之命而为神圣贤明之法,忠实履行。如是情景,望之令人仰笑。
“为自由而生之人类,堪受此等不誉之辱乎?”
从窗边看去,五月五日,是个雨天。将报纸一丝不苟地叠好,小心翼翼地装入外衣口袋,只把帽子扣到假发上,罗伯斯庇尔便步出了客栈。吃早饭这事已经忘了。块垒郁积于心,几欲窒息,感觉不到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