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福地阿拉伯,麦加
“这听起来太不可思议了。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哈拉跪坐在缝纫室里,膝下垫着一个棉垫。敞亮的房间里,雪松木梁架起高高的天花板,表面抹上了白色灰泥。房间的其中两面墙为石墙,墙面涂成浅色;另两面则是镶嵌在木边框里的百叶窗。此刻窗户全部打开,能望见长在下面花园里的橘子树的树顶。郁郁葱葱的树冠后面,是巴尼哈希姆庄园内其他建筑物的屋顶,再过去,则是这座城的其余区域。泰雅往白色小杯子里倒入略带苦味的绿茶。穆罕默德坐在她对面的一块厚波斯地毯上,两眼盯着窗外。城里的红瓦屋顶上是一片蔚蓝的天空。
“我一心求死,”他轻声道,“但就这个声音要我活下去。这个从天上来的声音,就像神在对我说话一样,我没有办法拒绝。”
“真的吗?”哈拉放下珐琅茶壶,往每个杯子里放了一匙已结晶的蜂蜜。琥珀色蜂蜜在深色茶水中打着旋。“真的是神吗?”
穆罕默德从窗外移回目光看着她。她仔细观察着他,自从苏醒之后,他就变得有些奇怪,很冷淡。那天,一个牧羊的男孩在山顶上发现了几乎只剩下一口气的他。在太阳下晒得太久,他的嘴唇都裂开了。牧羊人把他背下山并带到这栋房子里来——这是海迪彻的房子。之后他卧床了好几周,直到现在才能在不需要在别人的帮助下自己站起来。他的胡子和头发里的灰色已经变成了一缕缕白色。
“真的是神吗?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除了神,还能是什么?它当时提到了觉醒的力量,告诉我必须与其抗争。它要求我立即行动起来。”
穆罕默德慢慢端起茶杯,浅尝了一小口。舌尖的茶水略苦,但随即便被蜂蜜的甜味掩盖。他放下杯子,坦然相对妻子的妹妹的目光:“我必须服从神意,到外面的世界去,带领那些愿意跟随我与我曾见过的邪恶力量抗争的人。”
哈拉皱起眉头。在姐夫面前,她总是戴着浅棕色面纱,面纱后一双眼睛闪闪发亮。在穆罕默德康复期间,她常常坐在他的床边,听他喃喃自语,等着他复原。对于山上那个声音对他说的话,她了解的也许比他自己记得的还多。“这样好吗?”她问,拿起手头正在缝纫的布料,在膝盖上抚平。“这里,在你自己家里,有一些事情必须首先处理。当然,神的旨意不容忽视,不过,如果你要走,你必须先处理好一些事情再走。”
穆罕默德皱着眉。回来的那天,他并没有进妻子的房子,而是去了山上。之后,除了哈拉和房子里的仆人,他便一直未曾见过其他任何人,但他对此却很满意。在他娶了海迪彻之后的这些年里,他一直避免让自己卷入麦加贵族之间激烈的政治和家族斗争。这座城里住着许多有权势的家族,或者在山谷中有自己的庄园。这些家族之间为了名利而争斗不休。他讨厌这些人——在娶海迪彻之前,他不过只是个穷困潦倒的孤儿,这些人根本看不起他。他把目光从哈拉脸上移开,一想到要蹚的这摊浑水,心就一下子沉了下去。
“你都还没见过你女儿呢,”哈拉一边挑开裙子上一条缝得不尽如人意的线,一边继续说,“至少,在你走之前,应该去罗克姗妮家里跟她共进一次晚餐。”
穆罕默德叹了口气,握紧双拳。他不喜欢这些,什么家庭责任、家族期望,让他感觉自己就像身上背了好几斤铅的采珠人。
“她很想你。在你还没醒来的那些日子里,她每天都来这里,和我一起坐在你的床边。喏,那件上衣,就是她特意买回布料亲手给你缝的。”
穆罕默德叹了口气,手指拨弄着衣衫的边:“好吧,说说我得解决掉哪些事情,你才肯让我离开?”
话里的不满令哈拉扬了扬眉。哈拉一直猜测姐姐和她这位倔强的丈夫之间的关系是否有点紧张。她猜想,关于庞大的巴尼哈希姆家族的内部事务以及其错综复杂的联盟和联姻关系,精于世故的海迪彻可以处理得得心应手,但在这个商人眼中却是十分可怕的事。他不是一个善于应对内心恐惧的人,而且孤儿的成长经历让他根本无法认同这样一个庞大家族的行事作风。
“没有人可以强行留你在任何地方,”她一边穿着骨针,一边说,“但现在,海迪彻走了,长辈们关心你的地位问题。有人认为你现在应该成为巴尼哈希姆家的家主和古来氏人的酋长,一则因为你本身是古来氏人,二则因为你娶了哈希姆家的女儿。当然,你知道的,泰雅和她的丈夫是不会同意让你成为家主的,因为他们认为你身上流的不是哈希姆家的血。”
“所以呢?如果老欧萨膝下有子的话,这个问题根本不足为虑。哈拉,你姐姐想成为家主,所以她是家主。但我不一样。我只想当她的丈夫;一想到要管理那一大堆麻烦的姐妹、女儿和表兄弟,我就觉得厌烦。要是泰雅和她的丈夫愿意,那就让他们来做这个家主好了。我很快就会离开,带我的兄弟们去北边。”
哈拉叹了口气,放下骨针。她不满地瞪着穆罕默德,待看到他在自己的目光下开始变得局促,她又笑了。坐在海迪彻脚边的那些年,她可没有白坐。“这里头不只牵涉到家族问题。你在我们中总是处于一个奇怪的位置。你在山上度过的那些时间,让你被一部分人视为圣人;然而,你长时间离家在外跑生意,这又让你充满了神秘感。现在,你得到了神的启示——这点我不得不说:你之前睡得很不安稳,说梦话的时候常常说起这件事。从你说的那些梦话看来,你相信那是神显灵。听到你那些话的,除了我和罗克姗妮,还有其他人。即便是在这栋房子里做事的那些忠诚的仆人,也已经开始在外面谈论此事了。”
穆罕默德抬起头,神色很是不安:“你说什么?所有人都知道发生的事了?那他们是不是认为我疯了?”
“是的,有一些人是这么想。还有些人,每天都在我们家门口大声喧哗,请求见你,与你说话。他们说,你得到了神的眷顾,会给他们带来好运,或者能治好他们的病。这样一来,使得我们和城里其他家族之间的关系更加恶劣。有人认为你是想借机成为克尔白的大祭司。”
穆罕默德大笑起来,笑声苦涩而失望:“圣井那里?难道他们以为我会自寻死路,重蹈我的父亲和祖父的覆辙吗?比起这个家族来,那个挤满了庙宇和祭坛的地方的政治阴谋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当初老阿卜杜拉一死,我母亲就离开山谷的话,就不会有现在这么多麻烦了。”
“如果是那样,”哈拉轻声说,“你也不会遇到海迪彻,不会娶她,也就不会有现在这些女儿们,不会有时间去周游世界各地,增长见闻。你只是荒漠中的一个牧羊人。”
穆罕默德突然站起来,走到窗前,望着宽阔美丽的花园和布置得十分华丽的庭院。巴尼哈希姆家的庄园气派而奢华,家庭成员众多,奴仆成群。这个家族的贸易从远在北边埃及的亚历山大港一直铺到遥远南方的萨那,甚至跨越了辽阔的大海,一直通到信德和印度。作为这个家族的贸易代表和使者,他曾去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城池,遇到过其他麦加人从未见过的民族,也曾亲眼见过许多在这片漫天尘土的干旱之地生活的人们从未听说过的奇迹。所有这一切都要感谢他的妻子,在他的内心躁动不安的时候,是她给了他这样的机会。“你说的对。”最后,他说,“时间和环境给了我很多礼物,而她却为我承担了太多责任。现在是该我承担责任的时候了。”
“说得好听,”哈拉毫不客气地挖苦道,“你真的会吗?”
这句话听起来酸酸的,穆罕默德转过头来看着她,窗口的光照出他的轮廓。在他昏迷在病床上的这段日子里,两人间的关系似乎有了些微妙的变化。过去,在姐姐的光芒下,她给人的感觉只是一个平凡温和的女子,并不起眼。现在,他却觉得——或许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这个女子是这个家族的核心所在,是这个家族的主心骨。虽然她不像姐姐那样伶牙俐齿、机智过人,但也并不无知和愚昧。穆罕默德回到座位上,心里感到强烈的羞愧。“我已经做错了,我的妻子的妹妹,”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很多年来,我都没有担负起自己应该承担的许多责任。而你却做到了。我该如何做才能弥补呢?”
哈拉叹息一声,目光望向窗外的花园:“我也不知道——眼下城里局势很乱——不过,你应该趁着还有机会,去看看你的女儿。我担心,眼前的局势最后会演变为流血冲突。泰雅和其他一些家族都很生气;另外一些则在等待机会。”她站起来,因为坐得太久而动作有点僵硬。她已不再是过去那个年轻的姑娘了。“跟我来。我想让你看一样东西。”
墙面上有一大片飞溅的污点,已经褪为褐色。穆罕默德俯身凑近,右手摸了摸灰泥,拇指擦过干涸的血迹,墙面表层的灰泥掉了下来。窄巷里的其他圆石上还有更多这样的血迹。他往后退了一步,眯着眼,上下打量这条小巷。“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哈拉脸上蒙着厚黑面纱,一只手指向巷子口。她身后站着两个仆人,其中一个举着一顶宽大的阳伞遮住她头顶炙热的午后阳光。仆人们身后站着穆罕默德手下的两个台努赫人。
“一天前,你的两个手下蒂胡里和萨伊奇跟家里的女仆们一起从集市上回来,当他们穿过大马路走到这里时,被人拦住了。那些人穿着沙漠长袍,蒙着脸。蒂胡里死了——墙上这些便是他的血——但他也伤了对方好几个人。女仆们吓得尖叫着逃了回去。萨伊奇杀死了其中两名袭击者,但剩下的都跑了,还带走了同伙的尸体。”
“以前出过这种事吗?”穆罕默德缓缓转身,打量巷子两边的屋顶。他对手下示意了一下,那两人便向巷子深处走去。“这些家族之间的矛盾已经激化到流血的地步了吗?”
“没错,”哈拉转身向家走去,“海迪彻在世时,许多隐藏的仇恨没有表现出来,如今全都爆发了。我听到一些消息,有人说这是哈希姆家的人干的,也有人说那些袭击者是本·萨里德家派来的。”
穆罕默德迈开大步跟上去:“本·萨里德?他们跟我们能有什么矛盾?老梅纳赫姆与我父亲是至交——我第一次离开这座城的时候,他还曾送给我一本关于神学的书。”
哈拉笑了,抬手打断了他:“但你父亲和梅纳赫姆都已不在了。如今,本·萨里德家的家主是他的儿子尤里,他一心想要拥有我们家族这样的财富,他的代理人和我们的代理人在从爱拉纳到桑给巴尔的各个码头上都已有过冲突。虽然我们两家的关系还算客气,近来却变得冷淡。相信他也清楚,古来氏与哈希姆家族之间的联盟已经岌岌可危——一旦形势有变,也许他那一方就会成为最强者。”
穆罕默德摇了摇头,心情有些低落。小时候,他和尤里常在一起玩耍,跑到渗渗泉圣井区庞大而复杂的建筑群里,在雕像和祭坛之间消磨时光。穆罕默德的父亲曾是安拉神庙的赞助人,而老梅纳赫姆一直是其家族中的导师和智者。与这样的人为敌的念头让穆罕默德心里觉得难过,但这一次他没有逃避——他曾经让家人和朋友们失望过,以后再也不会了。“如此说来,目前城里的家族大致分为三派,”过了一会儿,他说,“也许只有两派,如果与哈希姆家族——我是说跟泰雅及其表兄弟——之间的问题能顺利解决的话。”
哈拉和仆人们走到了庄园的后门。许多全副武装的台努赫人正徘徊在周围,在从墙头伸出的大树底下的阴凉处,或坐或站。其中一个斜靠在墙上的男子向他们点头致意。穆罕默德赞许地看着他们——眼前这些人看似懒散,实则保持着高度警觉。哈拉和仆人们走进了门。穆罕默德刚走到门口,突然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他侧身回头,看见在两三个街区以外的地方,街边某扇门前的阴影中站着一个人。
“他们一直在监视我们,大人。”
穆罕默德轻轻点了点头,对站在门柱边的台努赫人的话表示认同。然后他走了进去,手下的人则继续警戒——自从他从山上返回之后,他们便一直在这么做。至少,这些人是可以让他放心的。
“老爷,这里便是罗克姗娜小姐家。”
穆罕默德放了一枚硬币到仆人手中,点头示意他离开。仆人鞠了一躬,长袍边垂到路面上,然后举着灯笼匆匆离开了。穆罕默德站了一会儿,拉了拉衣领。哈拉和她的女仆们手忙脚乱地花了至少一个钟头帮他打理,帮他梳理了长发和胡子,给他穿上绣花衬衫与短上衣,甚至还想给他发白的胡子染色,但被他拒绝了。“我本来就是这副模样。”他微恼道。女人们笑了起来,终于放过了他。
他皱着眉看了看街道两头——这条街十分宽敞,每个门口都点着火把或灯笼。但他依然有种被人监视的感觉,四周的寂静让人紧张。
“大人!”
穆罕默德向两个陪同他过来的人点点头。其中一个是之前在集市附近的伏击中活下来的萨伊奇,他伤得不重,只是大腿上有一条很长的伤口。另一个是在巴尔米拉废城以南的沙漠里加入队伍的达乌德。穆罕默德觉得达乌德年纪小了点,不适合在沙漠里讨生活,但他有很不错的潜力。
“没事。”说完,他踏上女儿家大门口的短台阶,在厚重的木门上用力拍了拍。罗克姗妮的境况似乎还不错,门上配件用的都是黄铜而不是廉价的铁。很快门便开了,两个黑皮肤仆人对来人行礼。
“请告诉你们的女主人,她的父亲来看她。”穆罕默德走进门内四四方方的中庭,对仆人们说。仆人们又鞠了一躬,然后其中一人快步离开了。两个台努赫人跟进来,手轻握着刀柄。穆罕默德从门边迈开几步,深吸了口气。
有近六年时间没见过罗克姗娜了。她小时候被送到南方艾卜哈城的一户人家寄养,等她回到这里时,穆罕默德已经到印度做红宝石生意去了。当他再次回来时,她又已经嫁给了她的表兄沙里夫,从她母亲家里搬出去了——沙里夫出自巴尼哈希姆家族中的阿喀斯尔一脉。他心里突然生出感伤——如今两人哪怕在街上擦肩而过,恐怕也认不出来了。
我离开的时间已经有这么长了吗?
里面的门打开了。仆人们将他们请进房子正中的大厅。厅内墙上挂着质地上乘的帷帘与挂毯,整间大厅像一个在沙漠里用的大型帐篷;地面上留出一条走道,长沙发椅与地毯之间露出光洁的石板砖。穆罕默德大步向前走去,走道两旁摆放着大理石雕像和紫檀柜子。大厅中央的台阶上有一个高出地面的平台。一位年轻女子正等候在平台上,穿着红黄相间的华丽礼服,脸上蒙着丝绸面纱,面纱用一条轻盈小巧的金链子挂着。她双手端庄地交叠着。穆罕默德右手按着左胸,向女子鞠了一躬。
“优雅的女士,感谢您的热情接待。我是古来氏的穆罕默德。”
她笑了,笑声甜美。她拉起他的另一只手:“父亲!怎么跟自己的女儿还这么客气?您还能认出我吗?”
穆罕默德尴尬地红了红脸,正在脑子里想自己该说点什么道歉的话,一抬头,却惊呆了。
眼前的女儿简直就是他已故妻子的翻版。记忆中多年以前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女子仿佛再次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高挺的鼻子,平凡无奇的容貌,明亮的眼睛,茂密的头发。但初时的震惊过后,他还是看出了些微不同。海迪彻的眼睛是淡琥珀色,女儿的眼睛却是深褐色,犹如一杯埃塞俄比亚烈酒;海迪彻脸上有小时候得病留下的细小疤痕,罗克姗娜的皮肤光滑无痕。
“父亲,来吧,我们坐下谈谈,跟我说说您的旅行。”
他沉默地跟随女儿穿过大厅走进后面的起居室。这间起居室跟她母亲房子里的那间很像,望出去外面是花园。花园里夜色正浓,树枝间有小小的烛光闪烁,在观赏池与白玫瑰上投下梦幻般的光影。穆罕默德在一张铺着豪华天鹅绒的罗马式长沙发椅上坐下。仆人们端着美酒与盛着水果切片的小碗走进房间。他摇摇头,接过仆人递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欣赏地扬了扬眉。
“这酒很不错吧?我为您准备了最好的美酒。”
罗克姗娜在对面的椅子上优雅落座。穆罕默德环顾四周,看着女儿的奢华住宅,开始意识到海迪彻家族——也是他的家族——所拥有的财富是多么地惊人。他将盛着费勒年葡萄酒的酒杯放在用珠贝打造的桌面上。对方的态度令他既感动又不安。他开始重视哈拉关于家族内部争斗的警告。他以商人的目光打量着女儿,看她的穿戴与屋子里的仆人们。
巴尼哈希姆家族的贸易足迹遍布阿拉伯半岛,甚至整个世界。往北方和西方走,是属于罗马帝国的庞大而奢华的城池。这个古老帝国的贵族和当权派们对来自印度的红宝石、来自爪哇岛的胡椒与肉桂以及来自摩鹿加群岛的豆蔻、百里香和没药有着永无休止的狂热追求。此外,来自塞里卡的丝绸、瓷器和玉石,来自印度恒河平原上的钢铁,来自热带丛林的橡胶和罂粟,以及来自非洲原始海岸的奇珍异兽,都大受欢迎。罗马帝国为如此奢华的享受付出了昂贵的代价,包括大量真金白银、其他国家无法出产的陶瓷与机械、训练有素的奴隶以及兵器。而所有这一切都必须依靠海运,其中一条主要运输路线便是阿拉伯湾。麦加的巴尼哈希姆家族依靠有利的地理位置,插手了从东到西的所有船只。从印度来的每艘船,都必须通过被吉达和萨那的舰队所控制的水域;从罗马来的商队所到达的每一个港口,都有巴尼哈希姆家族的代理人在等待,他们以仓库税和关税之名,凭借着丰富的经验和广泛的人脉,榨干贸易中的最后一枚金币。
“女儿……罗克姗娜,好久不见……很抱歉,我没能出席你的婚礼。我知道这一定让你难过了。”
罗克姗娜从椅子上站起身,提起礼服跪在父亲身边,握住他带着旧伤疤的粗糙的手。穆罕默德闻到她的发间散发出微微香味。
“父亲,我不怪您。母亲常常跟我说起您,说起您所做的事——所以,我明白您为何总是离家在外。现在您终于回来了,我很高兴能在这里,在家里看到您。城里一直不太平,我想您都已经知道了——如果您愿意回来主持大局,这里就能有和平的日子。”
穆罕默德低头看着女儿的双眼。罗克姗娜也看着他,脸上忧虑重重。“我这么说并不是针对谁,不过,女儿,其他人真的也想要和平吗?”
“当然,”罗克姗娜站起来,“今晚,我邀请了其中的两位来这里与我们共进晚餐。这两位您都认识——本·萨里德家的尤里和我的叔叔塔菲克。你应该还记得他吧?他是姨母泰雅的丈夫。”
穆罕默德皱了皱眉;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塔菲克便把他视为闯入者,总是对他充满敌意。一个是出身名门的哈希姆贵族,一个是出身卑贱的古来氏商人,他们俩之间从来都只有冰冷生疏的客套。现在,他又听了不少泰雅的那些刻薄尖酸的话。
“他们会来吗?”
罗克姗娜笑了,眼中笑意盈盈:“人已经到了,父亲,就在餐厅。走吧,我们过去。”
“贾拉尔?”黑暗中传来一个很轻的声音。台努赫人略微侧头,一只眼睛仍注意着身下的街道。一个穿着黑袍的人在屋顶上慢慢移动。
“嘘……”贾拉尔示意对方安静,打了个手势。过来的这个少年是巴尔米拉城破时被穆罕默德带出来的一个巴尔米拉人。少年顺着瓦面屋顶滑到贾拉尔身边。
“怎么了?”贾拉尔在男孩耳边轻声问,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另一条巷子里有人来了,”巴尔米拉少年说,“看样子有三四十个人。”
“武装了的?”贾拉尔回头盯着街道。这是位于山脚下老城区里的一条小街。古来氏部落就居住在这片迷宫一样的地区,到处是狭小的巷子和拥挤不堪的两三层高的小楼。富有的巴尼哈希姆家的领地、他们在城外的庄园以及在城里山上的房子,与这里隔着不远的距离,却无法阻止皮革作坊的恶臭和由于人口拥挤而产生的难闻气味越过石墙飘进每一栋房屋。自从蒂胡里与萨伊奇遇袭后,大人便让他们搬到了这里来。相比之下,贾拉尔倒更愿意待在这儿——古来氏人总是用怀疑甚至仇恨的目光审视着每一个外来者;台努赫人也是外来的,但他们所追随的这位大人是一位备受爱戴的古来氏领袖,这就让情况大不一样了。穆罕默德担心敌人可能秘密潜入进来,所以嘱咐他们要密切注意周边情况。
现在看来,也许敌人已经等不及了。贾拉尔竖起耳朵,听到了跑动的脚步声。他伸手抽出身后的弓箭。这是一把后弯式短粗弓,有点像在寒冷的北方草原上的匈奴人用的那种。贾拉尔坐在斜屋顶上,箭袋靠在腿边。巴尔米拉少年也坐了起来。
“小子,快下楼去把所有人都叫醒。告诉沙迪恩,敌人会同时在这边发动进攻。做好准备,接下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少年点点头,从屋顶上爬走了。贾拉尔用拇指滑过弓的弧线,飞快搭好弓弦,左手握弓,右手从箭袋里抽出一支尖头箭搭在弓上,将弓弦拉到靠近下巴的位置,箭头瞄准巷道。脚步声越来越近。
穆罕默德走进大厅里的一个隔间。这是一个三面用米纸屏风围起来的隔间,通风良好,屏风上描绘着若隐若现的高山白云。隔间里有一张矮桌,上面摆放着食物和酒水。两个男子在桌旁相对而坐,面前放着酒杯,但似乎都没有碰过。罗克姗娜走进来,向每个人行了一礼。
“亲爱的叔叔,”她对右边的人说,“欢迎您的到来,祝福您和您的家人。”
被她称为叔叔的塔菲克很瘦,穿着黑灰色传统长袍,长长的鹰勾鼻,稀疏的黑头发。他站起来,向罗克姗娜轻轻行礼,却没有看穆罕默德一眼。然后他重新坐下,背挺得笔直,手却紧张地摸了摸尖尖的黑胡子。穆罕默德微微一笑,注意到这位妹夫的长袍下露出一把马刀的刀柄,手离刀柄很近。
“高贵的本·萨里德家族的尤里大人,”罗克姗娜转身向另外那人鞠了一躬,“欢迎您的到来,也祝福您和您的家人。”
尤里站起来,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他中等年纪,虽然也瘦,却能看出结实健美的肌肉;脸型瘦长,鼻子很窄,剑眉,短卷发——这是其家族的习俗——胡子修剪得十分整齐。他先是向罗克姗娜回礼,然后越过她走到穆罕默德跟前,给了对方一个有力的拥抱:“我的老朋友!好久不见!”
穆罕默德回以一笑,看到老朋友脸上发自内心的喜悦,他的心情顿时变好了不少。他握着尤里的手,用力点了点头。
“尤里,那个混迹市井的坏小子、流氓无赖,如今却是本·萨里德的家主——啧啧,看看,你都成了家主了!不赖嘛,老朋友。”
“请坐下再说吧!”罗克姗娜催促他们回到席位上。她走到自己的座位,按最高礼节,背对着门口坐下。穆罕默德坐在她对面,正对着门口,他的左边坐着塔菲克,右边坐着尤里。他微笑着向女儿点了点头。她注意到他的目光,回以一笑。
“第一道菜,”她说,“是用橘子和树莓做的蜜饯水果,里面加了些柠檬,以免味道太甜。”她拍了拍双手,立刻有两个面容清秀的女仆托着雕花银盘走进房间,盘子上放着小玻璃碗。穆罕默德接过碗,玻璃的透明度令他大感惊奇。按习俗,应该由女主人第一个品尝。罗克姗娜从碗中取了一片橘子,优雅地咬去一半。
贾拉尔射出箭,呼出一口气,弓弦的颤音还在耳边回响。他立即又从箭袋抽出另一支。第一支箭还未抵达目标,第二支箭又飞了出去。第一支箭飞进从街的另一头跑来的为数上百的人群中,扎进其中一人的肩头。黑羽箭刺进肩膀,撞到骨头后裂开,鲜血顿时从箭杆四周涌了出来。中箭的人惨叫一声,撞上旁边一个同伴。人群开始喊起来。突然有一个人的声音像是被卡住了,原来第二支箭从他所穿鳞甲的护喉上方扎进了喉咙。第二个中箭的人倒在地上,血从脖子里快速地喷出来。跑在他身后的人脚下被绊了一下,也跌了下去,趴在这具抽搐的身体上。
贾拉尔站起来,朝着屋下狭窄的街道继续放箭。跑在前面的人已经冲到了房门口,正举着斧子和木槌砸向橡木门板。一支箭从其中一个拿着斧子的人的头盔顶上的羽毛射进去,发出“叮”的一声。那人还抡起斧子又砍了一次,从门上砍下来一大块木头,但马上视线便被血遮住了,身子一歪倒下去,已经死了。更多的人冲向房门,手中挥舞着明晃晃的长矛,像一片灌木丛。贾拉尔不断地变换目标,一刻不停地向人群射箭。尖叫声、怒吼声打破了午夜的沉默。
更多台努赫人从房子里的楼梯跑上屋顶,举着与贾拉尔相同的弓,在屋顶边缘排成一排。每个台努赫人身后都跟着一个少年,少年手里跟着装箭的篮子。贾拉尔听到身后不断有金属兵器相接的声音传来。毫无疑问,肯定是其他街道也遭到了攻击。他再次拉弓,射出的箭消失在下方街道里涌动的人群中。一阵阵箭雨连续从空中落下,越来越多的袭击者倒下了。
空气中飘来烟味和浓烈的血腥味。
“这是第二道菜,”罗克姗娜递给叔叔一只银盘,“亲爱的叔叔,请尝尝这两只鹌鹑,里面塞了坚果,外面涂了蜂蜜釉,香甜可口。”塔菲克皱了皱眉,接过来取了两只鹌鹑放进自己面前盛有米饭和薄饼的盘子里。然后,巴尼哈希姆贵族把银盘递给穆罕默德。穆罕默德礼貌地对他笑了笑,接了过去。
“看看,”等银盘在桌上转了一周之后,罗克姗娜开口说,“我们完全可以像现在这样坐下来共享美食,像家人和朋友一样和睦共处。”她对塔菲克点点头,露出迷人的微笑,“叔叔,你看,有一个和睦的家庭不是很好吗?”
塔菲克阴沉着脸看着她,放下手中的鹌鹑:“侄女,一个家庭要想和睦,家庭里的每一个人都必须清楚自己的位置,并且知道怎么做才算对大家都有利。如果连家里的仆人都把自己当成主人,这个家不但不会和谐,还会灾祸连连。”他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坐在桌子对面的尤里。“当然了,无论在血统还是家庭教养上,本·萨里德跟我们都是一样的。”
穆罕默德极力忍住没有出声。他想看罗克姗娜会怎么处理眼前的局面。
“叔叔,别这么说!我们家族里并没有谁想要逾越自己的身份地位。你不高兴——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塔菲克眼里都快冒出火来了。他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新一轮的仆人们又进来了。这次带来的是一个硕大的托盘,上面放着一只烤羊羔,烤羊下铺着米饭和野生药草。
“啊,”罗克姗娜举起一只手,目光从叔叔身上移开,“主菜来了!请用,试试我自己做的薄荷酱——用的是我在母亲家里学会的传统做法,绝对美味!”
房子的一头着火了。熊熊火焰从可以俯视花园的窗户里冒出来。贾拉尔大声喊正在树林中激战的同伴们,指着着火的地方。袭击者源源不断地翻过花园墙——居然还有人带来了梯子。院子里的台努赫人不得不向房子后面有遮挡的长门廊退去。贾拉尔带领弓箭手们在屋顶上放箭掩护同伴撤退。有十几个袭击者被黑羽箭钉在墙上断了气,但更多的人又涌了进来。
“敌人太多了。”沙迪恩匆匆爬上屋顶,喘着粗气说。他的头盔不知掉到哪里去了,脸颊上有一条很长的血迹,刀尖滴着血,锁甲上满是泥污。
“没错,”贾拉尔一边射箭一边说,“我们需要增援。”他看准目标一箭射去,精准的程度丝毫未受到屋顶瓦片在大火中碎裂的声音的影响。又有一个袭击者中箭了,正中大腿。那人脚下一绊跌倒在地,手拼命去按伤口,鲜血仍然那从遭受重创的股动脉喷涌而出。贾拉尔移开目光,注意到另一道快速移动的身影。他再次张弓搭箭,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但这次没有成功,目标在最后一刻躲开了。
“古来氏人吗?我怀疑他们是否会对外族人施以援手。”
贾拉尔放下弓。已经进入花园里的袭击者突然打开了大门,又有至少一百个人冲了进来。他示意提着装箭篮子的少年沿着屋脊后撤。其余的人也都赶紧向后撤。
“萨伊奇在哪儿?他的鞍囊里有我们用得上的东西。”
跑在屋顶上的沙迪恩闻言摇了摇头:“他跟大人赴宴去了。你要的是什么东西?”
贾拉尔咒骂了一句——刚才战斗太激烈,他完全没想起来。现在大人正在山上某个地方,说不定已经死了。想守住这个房子完全是不可能的。他从屋顶上一扇打开的门钻了进去,里面是下到房子里的楼梯。楼下传来激烈的打斗和叫喊声,听起来似乎屋内的台努赫人仍然占据着主楼层。
“沙迪恩,去把房子背后也点燃了,别让这些暴徒上屋顶。我们现在要从前面的墙翻出去,但我马上还会带大家回来的。”。
说完,贾拉尔就匆匆下了楼梯,招呼同伴们跟自己走。沙迪恩和其他人从屋顶跑下来的时候,贾拉尔听到头顶上方传来破裂的声音。烟雾开始顺着走廊的天花板蔓延开来。
穆罕默德心满意足地推开面前的盘子。女儿家的厨师没有令他失望——羔羊肉十分鲜嫩,胡萝卜和南瓜都烹饪得恰到好处。香料运用得也很巧妙,既增加了肉的香味,又不会过分掩盖其他味道,与罗马人的烹饪手法如出一辙。与此同时,听着尤里和塔菲克喋喋不休地争论着地位等级什么的,也是种乐趣。他想起了自己出生的家族。
“胡说八道,”塔菲克朝本·萨里德家的家主扔去一大块薄饼,厉声说,“巴尼哈希姆一直都是本地的头号贵族,更何况,我们才是最适合领导这个地区的人。我们有最丰富的经验、最庞大的财富和最渴望让所有人共同富裕的心。”
“才怪,”尤里激动地反驳,“海关法律和税收政策都是为你们这种大商人服务的!而对像我们这种想要在这里发展新事业或有所革新的人来说,成本却太大了。你们是把你们的利益建立在我们的损失上——然而,其实贸易和财富并不少,足够所有人一起分享!”
塔菲克放声大笑,笑声听起来像刺耳的驴叫。穆罕默德的思绪回到了眼前的宴席上。虽然席间罗克姗娜好几次都想把话题转到当前古来氏人与巴尼哈希姆家族之间的冲突上,塔菲克却不愿意谈论这个话题,反而把尤里带进了这场关于税费的争论。穆罕默德与罗克姗娜对视一眼,扬了扬眉毛。
她耸了耸肩,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
他想:唉,她毕竟不是她的母亲,但也许今后……“塔菲克大人,”穆罕默德平静地打破争吵,“巴尼哈希姆家必须选出一个领袖。作为海迪彻的继承者,从法律的角度来说,这个人应该是我,尽管我知道这并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位置。你对我统领家族的权利有意见吗?”
塔菲克停下来,瞠目结舌地看着商人。穆罕默德知道,对方肯定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赤裸裸地把问题摆出来。塔菲克合上嘴,眯起眼睛打量穆罕默德。他捋了捋胡子,想了想,说:“穆罕默德……”他的话刚开了个头,就被从大走廊里传来的尖叫和喧哗打断了。穆罕默德抬头看了餐厅门口一眼,眼角余光瞥到塔菲克手中有金属光泽一闪而过。他猛地往旁边一滚,大吼一声警示另外两人。匕首划破他的裤腿,扯下一块布。穆罕默德翻身站起来,“唰”的一声从刀鞘中抽出自己的长刀。旁边,尤里已经从桌子边退开来,亮出了自己的短刀。
外面宽敞的走廊里继续传来杂乱的叫嚷声。罗克姗娜惊慌地跳起来,似乎看到了身后的什么东西,吓得大叫。此时穆罕默德无暇分心他顾。塔菲克一脚踢翻桌子,桌上和放在上面的玻璃器皿、盘子和羊骨头之类的东西一股脑向穆罕默德飞来。穆罕默德转身躲开,桌子从身边擦过,撞上身后的纸屏风。他横着跨出一步,给对方一个突刺。
“叮”的一声,两人手中的兵器撞上,刀锋迸出火花。塔菲克挥动手中的马刀疯狂地左砍右刺。穆罕默德向后退了几步,肩头将另一扇屏风也撞倒好腾出空间来。外面的喊声越来越响,房子前部开始有打斗声。面对塔菲克的疯狂进攻,穆罕默德不敢分心,只能依稀听到自己的侍卫在喊自己的名字。他躲过对方的一个劈砍,手中的刀刺向塔菲克的膝盖。塔菲克向后跳开,穆罕默德又追上去,刀的护把与对方的撞到一起。塔菲克冲他的眼睛吐唾沫,穆罕穆德及时偏过头躲开,同时用力一推将塔菲克推了出去。“嘶啦”——塔菲克撞破了对面墙上的轻木板。
穆罕默德从翻倒的桌子的腿上跳过去,未料地面上洒满了油脂,他脚下一滑重重摔了下去。塔菲克迅速爬起来,挥刀再砍。穆罕默德急忙滚到旁边,马刀“铛”地一声砍在了石头上。他一脚踢在塔菲克的小腿上。塔菲克吃痛,勃然大怒,大吼一声再次砍向穆罕默德的腹部。穆罕默德用刀柄的圆头挡住了对方的猛烈一击,顺势一扭,一脚踢中对方胸口。塔菲克闷哼一声向后退去,气喘连连。
穆罕默德爬过来,手起刀落。“呲啦”——刀尖从塔菲克下巴刺入,撕开喉咙。穆罕默德退回来,无意识地在裤腿上擦了擦刀。周围一片激烈的打斗声。他转身踢开倒在地上的另一扇屏风。
大厅里到处都是死人,或正在垂死挣扎的人,还有更多的巴尼哈希姆家的人从门廊里冲进来——从他们身上的长袍和头巾,很容易辨认出他们的身份。罗克姗娜家的仆人和护院们似乎死的死,跑的跑,全没了。萨伊奇和达乌德已经退到了餐厅前部,正跟尤里在一起。尤里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支矛。巴尼哈希姆家的人在大厅中散开来,向他们逼近。
“上楼!”穆罕默德指着身后一段通往二楼的宽楼梯吼道。“罗克姗娜,你跑前面去召集你的仆人。我们需要一个房门结实的房间!萨伊奇、达乌德,你们俩跟她一起!尤里,你跟我留下来。”
穆罕默德向楼梯上退去,手中的剑时刻准备饮下第一个人越界的人的血。尤里紧随其后,其余人则从走廊迅速离开了。哈希姆家的人越来越近。穆罕默德警惕地注意着他们——这些人外面穿着厚重的长袍,里面穿着轻甲。最前面的人小心翼翼地爬上楼梯,高举着长矛与盾牌,仿佛一片密集的钢铁丛林。穆罕默德的脚踩到二楼走廊地毯的边缘,向后一跳,站在楼梯顶的平台上。两侧的墙上挂着一对带油芯的雕花玻璃灯。他猛地转头看向左侧的灯,与尤里的目光相遇。
上了楼梯的哈希姆家的人高喊一声,领头的两人突然冲了上来。穆罕默德往下踏出一步,长刀横扫来者。左边的人往旁边躲开了,另一个人矮下身子也躲开了。穆罕默德突然反手劈砍,用印度钢打造的马刀砍在矮身的那个人的肩膀与手臂相连的关节处,迸出一串火花。轻甲上的铁环被斩断,马刀深深砍进对方肩膀。接着,穆罕默德狠狠一抽,刀刃撕裂筋骨,中刀者惨叫一声,血从受伤的手臂喷出来,溅了跟在后面冲上来的人一身。
旁边,尤里佯攻躲过穆罕默德刀的另一人,却突然矛尖一转挑下墙上的油灯向正往上冲的敌人脸上扔去。灯在空中爆炸,无数玻璃碎片混着滚烫的灯油落到好几个人脸上。其中一人当头被浇了个正着,慌忙后退,但黏糊糊的灯油已然落在脸上,橙色火焰霎时将他整个脑袋围住。他张了张嘴,还没叫出声来,灯油就流进了嘴里,烟和火瞬间阻断了呼吸,他从楼梯上摔了下去。尤里兴奋地大喊一声,转身刺向左边另一个有部分身体着火的敌人。颇有几分分量的矛尖刺中对方胸膛,“咔嚓”一声,胸骨碎裂。尤里一脚把那人从矛上踢开,尸体倒向楼梯上的人群。
穆罕默德再次后退一步,手中的马刀架住三个来势汹汹的敌人,发出清脆的响声。尤里从古来氏人身后斜着刺出长矛,滴血的矛尖越过古来氏人肩头刺向敌人。更多的敌人攻上楼梯,冲进了二楼的过道。穆罕默德在后退时撞到了一个大瓮,不得不在地上滚了一圈,才没被两支矛扎穿。他往后跳,把矛打偏,肩膀撞向巨大的翡翠花架。花架“嘎吱嘎吱”地晃了几下,“哐”地倒在了地上。哈希姆家的人向后跳开。
“跑!”穆罕默德一边对尤里喊,一边快速冲过走廊。哈希姆家派来的人在两人身后叫嚷着追赶,像一群追捕猎物的猎犬在吠叫。
一声巨响,房顶塌了。熊熊火焰从窗户蹿出来,直冲云天。不知道是哪里的油还是松树脂烧了起来,橙黄色树木与干草中腾起艳蓝色火焰。贾拉尔站在街道中,脸和手上血红一片,周围死尸遍地。他冲着手下大吼道:“整队!整队!”
台努赫人纷纷从黑暗中跑出来,身上背满了武器。沙迪恩跑了过来,在摇晃的火光下,脸色冷峻。他手上拿着个被旗帜裹住的长杆。看到沙迪恩手里的东西,贾拉尔高兴地笑了——之前他所担心的第二件事,便是这东西被落在着火的房子里。
“把大人的旗帜立起来。”周围太吵,他提高声音喊道。他们对街道发动的突袭成功地逼退了守在房子前面的巴尼哈希姆家的人。从地上七零八落的尸体,不难看出台努赫人凶狠勇猛的战斗力。黑暗中,沙迪恩咧嘴一笑,血红的火光映着洁白的牙齿和狂野的眼神。他飞快地解开绑住旗帜的细绳。
一些台努赫人在与贾拉尔和沙迪恩汇合后,立即又转身对着街道射箭。在街口处,巴尼哈希姆家的武士们正在重整队形。黑色箭头飞过,借着微弱的光亮,能看到有两个哈希姆家的人倒下了。沙迪恩举起长尾三角旗。在房子的火光中,原本为绿色的旗帜似乎变成了黑色,旗帜上画着一柄白色弯刀。看到迎风飘扬的旗帜,贾拉尔热血沸腾。“为穆罕默德大人而战!”他举起马刀高声呐喊,“为古来氏而战!”
台努赫人也加入进来,齐声高呼:“为古来氏而战!”
贾拉尔指着山上。这条街道在狭窄的建筑间蜿蜒而上,爬过一层层梯田,最后通向巴尼哈希姆庄园。
“伙计们!穆罕默德大人需要我们!”
全副武装的台努赫人默契地行动,排成一队,高举着长矛和描绘着鲜艳几何图案的盾,沿街道向山上跑去。建筑燃烧的火光照亮他们冷峻的面容。
穆罕默德和尤里拿肩抵着门板。眼看橡木门板就要关上了,在最后时刻,一根长矛突进来,抵在侧柱上。穆罕默德想把它踢开,但未能成功。哈希姆家的人在门外不停地撞门,门板“哐哐”直震。
“砍断矛!”穆罕默德喊道,一只手摸索着寻找自己的刀。这时,罗克姗娜举着一把木工斧子冲上来,“咔嚓”一声,矛杆被砍断了。断了的半截矛杆消失在门外,门终于关上了。尤里立即插上门闩。门外的人破口大骂,整个门在疯狂的撞击下不停颤动。穆罕默德退后,把旁边的一张沙发椅拖到门后面抵住。
此时,他们已退到了位于房子顶层的罗克姗娜的寝室。穆罕默德和尤里将这个装饰华丽充满芳香的房间里一切可用之物都拿来抵住门。之前上楼的时候,罗克姗娜已把仆人们都召集到了一切,现在那些人惊慌地缩在最里面,呜呜嘤嘤地哭。萨里德和达乌德扛着一个硕大的衣箱从另一个房间回来,脸涨得通红,手臂上肌肉紧绷。“砰”——衣箱被重重仍在门边。穆罕默德后退一步,剑尖指着地板,看着罗克姗娜,说:“女儿,你丈夫和他手下的侍卫呢?这里动静这么大,他们怎么可能听不到?”
罗克姗娜脸色难看地看着父亲,精致的妆容早就花了,连头发上也沾着煤烟。“他并不赞同我想促成和平的想法,”她的声音中透出酸楚,“今晚他带着大部分侍卫到他母亲家去了,刚才我在楼梯上见到敌人中有他的一个兄弟……”
穆罕默德点点头。麦加各大家族之间的战争已然爆发,谁也躲不过。他环顾四周,发现这里的窗户又高又窄,屋顶的房梁也很结实。他努了努下巴:“有法子上屋顶上去吗?能不能从上面走?”
罗克姗娜坐在一个镀金天鹅绒跪垫上,头埋进双手间,深色长发蓬乱地落在肩头:“屋顶一角有个花园,还有晾衣服的架子。但要想上那个楼梯,就必须回大厅里去。我住的这个地方,就只有这扇门一个出口。”
尤里笑了,转身倚着手中的长矛:“看他给你设的好一个金丝笼啊,罗克姗娜。看来,我们只能在天花板上敲个洞出来了。”
穆罕默德点点头,神情严肃:“看来也只有这样了。萨伊奇,你带我女儿和仆人们去最里面的房间,拿斧子在天花板上砍出个出口。我们会守住这扇门和前面的房间,直到你找到出路。”
萨伊奇点点头,拿起斧头。他的手臂上全身肌肉,举一把沉重的铁头斧如举轻鸿:“遵命,大人。”
他把仆人们赶出这个房间。罗克姗娜想陪着父亲留下来,但看到他摇头,也只得跟着离开了。尤里略带悲伤地看着她的背影,擦了擦下巴上的血:“你知道,我本想让她嫁给我儿子,以西海欧。遗憾的是,海迪彻不同意,她选择了沙里夫……”
穆罕默德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城里这些家族闲来无事就爱琢磨这些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关于这些,过去妻子也曾跟他提过一点。他苦笑一声,他知道,她当初作这个选择,一定也是从家族的最佳利益出发。他沿着门边的墙踱来踱去,隐约能听到墙外哈希姆家人的跑动声,好像有人在大声喊着什么。“他们迟早会找到东西来撞门的。”他轻敲着墙面,若有所思地说。这面墙看起来很坚固,外面的人仅凭手中的斧头应该不可能破墙而入。看来他的女婿在保护自己家眷这件事上还是下足了功夫的。忽然,他灵机一动:“达乌德,快——去把这些房间全部检查一遍,看有没有暗门或暗道。看看墙中有没有空心的地方。快去!”
达乌德点点头,提着刀,身子一矮钻进了隔壁房间。尤里缓缓点头,也开始仔细查看房间左边的墙。但找起来并不容易,因为墙上挂满了编织物,后面还铺着装饰木料。穆罕默德守在门边,静静听外面的动静。数分钟之后,尤里查看完回来了。“这边没有,”他轻声说,“这个主意不错,我自己家的房子里就修有暗道,只不过,房子是我自己修的,所以我当然记得清楚。”他笑起来,拍了拍穆罕穆德的肩头。“挺想你的,朋友,”他说,“世事真是难料,我们绕了那么大一圈,现在又走到一起来了。”
穆罕默德点点头。小时候,想出去看看这个世界,想到公海上去漂流的人是尤里,但后来他却留在了家里,为自己家族的壮大而努力;反之,穆罕默德,这个喜欢看书的男孩,却是最终离开家的那个。穆罕默德皱起眉头。外面突然变得异常安静。“来了,”他退到房间中央被清理出来的空地,“他们准备撞门了。”
在接下来的片刻,穆罕默德只听到身边同伴的呼吸声,以及隔着三个房间传来的萨伊奇挥斧砍在天花板木头上的微弱声音。接着,在一阵轻微的跑动声之后,门板被撞出“哐”的一声,碎木从门闩上飞了出去,但门还没有被撞开。
“达乌德!”穆罕默德高声喊道,将刀高举过头。站在几步开外的尤里亦举起了长矛。“快过来!”
“砰!”——随着一声巨响,门板出现了裂纹,门闩也裂开来。走廊里的哈希姆家的人喊声震天,仿佛外面来了整整一支军队。“砰!”——门闩终于断了,但门仍然没有开,又被沉重的柜子挡住了。数支长矛从开口处伸进来,扁扁的矛尖像蛇头一样探来探去。穆罕默德举手向尤里示警。达乌德跑进来,站在穆罕默德右边。柜子被一点一点推开,与地面摩擦发出嘎嘎吱吱的刺耳声音。透过被推开的门缝,可以看到数十个哈希姆家的人所戴的黑头巾。一支矛飞进房间,“啪”地掉在穆罕默德身后地板上。他全神戒备,准备迎接激烈的战斗。
哈希姆家的人又撞了一次门。“哐”——柜子也被撞开了。四个穿着长袍的人从门外跳进来,脸上蒙着黑纱,只露出恨意满满的眼睛。第一个人挥刀砍向穆罕默德,穆罕默德用刀尖格挡住,推开对方。走廊里爆发出欢呼声,更多的人涌了进来。穆罕默德大喝一声,手中的刀犹如疾风骤雨般攻上去。领头的那个人挥刀挡了前两下,第三下时,穆罕默德击中他的刀头,将他的刀打飞出去。有一些人越过穆罕默德往里冲,被达乌德和尤里拦住。
穆罕默德用刀头狠狠撞在领头那人的脸上,“喀嚓”,骨头应声而碎。他随即挥刀横砍围攻尤里的数人中的一个,刀深深嵌进对方后背,中刀者惨叫一声倒了下去。尤里将长矛高举过头,像风车一样在围住他的敌人中间旋转起来。在他右侧的敌人第一个首先被打中。穆罕默德转身背对尤里,挥刀砍向试图跳过堆在门后的柜子和沙发椅的敌人。其中有个人试图跳开,但跌倒了,穆罕默德的刀刺进其身后一人的腹部。刀猛地一抽,鲜血汩汩涌出。另一边,尤里手上的矛又了结了一个。
身后突然一声惊呼。穆罕默德冒险飞快回头瞥了一眼。有三个敌人闯了进去,可怜的达乌德不敌众敌,已倒在了血泊中,还在苦苦挣扎,无情的刀剑不断砍在他身上,身下的血越来越多。这时,里面房间门口出现了罗克姗娜的身影。她吃力地举着一把沉重的罗马式老黑木弓弩机,矢道上放着一支四叶形弩箭。穆罕默德迅速回头,在最后一刻挡住了从门口进来的下一人。“嘣”,一声尖锐的拨弦声后,有人痛呼一声,接着便没了动静。又有两个敌人冲上来,手中的兵器在空中划出银色弧线。他举刀挡住其中一人,猛地侧转身,另一个人的刀收势不住,砍在同伴肩头。两人齐声怒吼。穆罕默德奋力一举,将两人扔回去跌做一团。
尤里迅速回撤,矛将攻击达乌德的其中一人扎了个对穿。他将染血的矛往旁边一推,那人便倒在了地上,手还抓着未拔出的矛杆。现在,房间里只剩下正跟罗克姗娜纠缠的最后一个敌人。他听到尤里冲过来的脚步声,将罗克姗娜用力摔倒在地,转身从身侧的刀鞘中“唰”地抽出一柄长匕首。尤里脚下一收,做工精致的皮靴在大理石地板上小小地滑了一下,手中同时也亮出一柄用叙利亚钢打造的十二寸长匕首。哈希姆家的武士大吼一声冲上前来,劈头就砍。尤里将身一矮,沉肩撞上对方胸口。两人扭打在一起,相互锁住对方手腕。
外面的持矛武士往被穆罕默德挡住的门里挤。穆哈默德退后一步,避开刺进来的金属矛尖,想趁其不备攻击从右边进来的人,但敌人动作太快,没有给他机会。穆罕默德大吼:“尤里,别跟他磨蹭了,杀了他,退到里面房间去!”
在他身后,尤里和那个哈希姆家的人还在地板上扭打,两人都想压倒对方。对方的汗水滴落到尤里的眼睛上,持刀的手离尤里的脸越来越近。尤里把头一偏,刀擦过脑袋划在旁边的地板上。穆罕默德退了过来,跳过两人的腿,同时助了他一臂之力,弯刀从侧面砍中敌人脑袋,血一下子就冒了出来。那人尖叫着,试图翻身滚到一边去。尤里一把抓住对方持刀的手狠狠砸在地上,刀贴着地面飞了出去。他手起刀落,匕首斜着刺进对方胸膛。
挤在门口的武士们叫喊着冲了进来,眼看就要占领整个房间。尤里手脚并用,飞快地从穆罕默德身边爬进了里头的房间,后者赶紧关上房门。门刚关上,哈希姆家的人就冲到了跟前,斧头如暴风雨般砍在装饰用的白蜡木门板上。门板马上开始出现裂纹。穆罕默德赶紧看四周有没有可以用来挡门的东西。
这个房间是他女儿的侍女的休息室兼缝纫室,布置得很漂亮,但遗憾的是,并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挡门的重物。尤里回头看他,无奈地耸了耸肩。
“退到更里面的房间去。”穆罕默德喘着气说,他已经不再年轻了,“萨伊奇在屋顶上砍出出口了没?”
贾拉尔跑在前面,二三十个台努赫人和古来氏人紧随其后。此时的麦加城已陷入一片火海——被压抑了三十年的仇恨在一夕之间全部爆发。山上山下的豪宅火光连成一片,熊熊烈焰从敞开的窗户里蹿出来,烧得滋滋作响。夜空中乌云密布,被地上的火光映得通红。台努赫人边战边退,分别从各个方向上了山,大大小小的街道中留下许多尸体。罗克姗娜家已经不远了,贾拉尔放慢速度,在转过一个拐角后猛地刹住,抬手示警。跟在后面的其他台努赫人也停了下来,同时将命令向后传去。后面有一些古来氏人是在他们从山下城里的古来氏人聚居区撤出来的途中加入进来的。
当旗帜飘扬厮杀声响起时,古来氏人立即意识到他们最爱戴的领袖遇到了危险,纷纷揭竿而起,奋起反抗哈希姆家族。此时,漆黑的街道和废旧建筑物里到处都是戴着绿头巾的人在追捕戴着黑头巾的人。城中居民从被哈希姆家族守卫丢弃的城门向城外逃去。贾拉尔在拐角处向外张望,脸上蒙着一块绿色长布,远处的火光倒映眼中。外面这条街上有三座大宅,一帮哈希姆家的人正守在其中一座门已被破坏的宅子前,说话声断断续续地传来。火把的光隐约照出街上有一些一堆一堆的东西。
贾拉尔冲身后的沙迪恩比了个手势。沙迪恩疾步上前,双手紧握长刀。
“大门口有哈希姆家的人,”贾拉尔在萨迪恩耳边小声说,“让弓箭手在前面,其他人分成两队,从左边和右边分别进攻,跑步前进。弓箭手进攻中间的人。我们必须速战速决,拿下那扇门。”
沙迪恩点点头,向队伍后面走去,小声传达命令。站在拐角的贾拉尔取出弓箭,密切注意敌人动向。宅子里远远传来叫喊声。也许里面还有人在反抗,他想,但不管有没有,就算里面的人全都死光了,我也必用敌人的尸体祭奠大人。想到这里,他冷冷一笑。沙迪恩又回到他身边,后面跟着一队人。
大宅子里传出更多叫喊声。守在门口的几个人扭头去看里面。贾拉尔猛一挥手,弓箭手以分散的队形冲了出去。沙迪恩紧随其后,台努赫人分成两队,悄无声息地跑上去。贾拉尔张满弓,眨眼间,第一支箭“嗖”地一声飞了出去。
突如其来的箭雨甚至遮蔽了头顶的夜空。听到突然响起的跑步声,守在门口的人完全来不及转头去看。最靠近大门的一个人突然倒吸一口冷气,后背上猛地一痛。他慌乱地张手去抓,脖子上又是一痛。台努赫人蜂拥而上,贾拉尔手中的弓箭亦是不停。待沙迪恩冲进大门时,门口的人已有一半倒在了地上。沙迪恩将长刀在头顶上舞得虎虎生威,门内的尖叫声划破夜空,刀剑碰撞的声音随之响起。
贾拉尔将弓往肩上一跨,抽出刀。“冲啊!”他向其他弓箭手喊道,“该是刀出鞘的时候了。”
穆罕默德横过身,举刀挡住敌人一记猛砍,振动沿着手臂传递,像锤敲打在铁砧上的感觉。他毫不在意,只感觉浑身热血沸腾,眼前看不见其他,只有那些表兄弟们愤怒的脸。对方的进攻毫不松懈,他格挡的动作越来越快。围攻他的人从三个变成了四个。敌人的刀剑又快又狠,他一边躲闪一边寻找机会反击。他手中刀柄的头抵住其中一人手中刀柄的头,用力把对方推了个踉跄。其余三人同时扑过来,刀光剑影铺头盖脸地袭来。但穆罕默德的刀更快,先是对其中两人砍了两刀,然后用刀面挡住剩下的那人。其中一人的手臂被从手腕一直切到肘部,痛得倒在地上只剩下了喘气的份儿。
耳朵里进了血,嗡嗡地响,什么也听不清楚,他好像听到身后有人在喊自己。但哈希姆家的人又围了上来,更多的人从门口冲进来。地板上全是血,滑溜溜的,女儿寝室里那些精致的软垫和丝绸早已被扯得稀烂,满室狼藉。他左手握着一把不知从什么地方捡到的匕首。当敌人再次扑过来时,他将攻来的其中一把刀打偏在地,然后向右转身对上另一个人。兵器被打落的那人只得后退,露出个空缺。穆罕默德趁机手持双刀跳进敌人阵线中的空缺,左手一扬,匕首划破后退那人的喉咙。喷出的血挡住了旁边另一人的视线,穆罕默德不假思索再一刀,将这人开膛破腹。
哈希姆家的人将穆罕默德围在中间,穆罕默德仿佛置身一个由刀剑与血光组成的漩涡的中心。更多人叫骂着向他扑来,却一一倒在他的刀下。有的膝盖被他的包裹着铁皮的靴子踢碎,有的脸惨不忍睹。
后面又有人在喊,这回听清楚了,是女儿的声音。罗克姗娜在屋顶的洞外面哭着叫他跟他们一同撤退。哈希姆家的一个长矛兵举着长矛刺来,他轻松地将对方的矛杆拦腰砍断,刀尖插入对方腋下又拔出。随后,他向后一跳,跃上被堆在一起充当阶梯的家具。头顶上是在屋顶上匆忙砍出的一个出口,罗克姗娜正在外面焦急地看着他,伸手想拉他上去。
脚下的一把椅子翻了,他一把抓住洞口的边缘。罗克姗娜一手紧紧抓着他的肩膀,长指甲深深抠进已被扯坏的汗衫里。她使出吃奶的劲想把他拉上去,五官都皱到了一堆。穆罕默德伸出一只脚四处寻找可以支撑的东西,幸运地踩到了另一把椅子的边缘。他脚下用力一蹬,罗克姗娜眼疾手快用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腰带,将他的身体拉上去了一半。穆罕默德的脑袋刚一探出去就被罗克姗娜的长礼服罩住了,什么也看不见。
“噗”的一声闷响,似乎有什么东西重重打在肉上。
穆罕默德双臂攀着屋顶爬了上去,罗克姗娜被他扛在肩上。他感觉后背一凉,翻了个身,一把接住倒下的女儿。夜空中浓烟滚滚,被火光映成了暗沉的红色和橙色。他翻过罗克姗娜的身体,却只见一双毫无焦距的眼睛圆睁着。刚刚就在她拉他出去的时候,一支四叶形弩箭射中了她的脖子,美丽苍白的脸下面露出森森白骨和腥红的血肉。穆罕默德缓缓站起来,似乎完全听不到从屋顶参差不齐的洞口下方传来的叫嚷声。尘烟四起,烟灰纷扬落在他夹杂着缕缕银丝的发间,落在他的脸上。他低头看着下面的房间,看到自己手下的台努赫人终于赶到了,在被困于屋内的哈希姆家的人中间砍出一条血路。他抬起头,眼前是一座大火中的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