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波斯北部,塔巴里斯坦山区
一个狭窄的河谷中,一个男子站在黑暗中抬头仰望,河谷两侧是高耸的花岗岩壁。他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长袍,盔甲也脏得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头顶上的天空颜色开始暗淡,时间已经不早了。他骑着一匹壮硕的战马——看起来应是索格代亚纳战马——他将身体重量压在马鞍上。走了很长的路,他脸上满是倦色,双肩也不复挺拔。马蹄声回荡在羊肠小道周围的峭壁上。他望着天空,但只能看到一小块不规则的蓝色。来此之前,他已在几近黑暗的环境中骑行了几乎整整一天。他的左手边,就在这条小道的下方,一道湍急的瀑布沿着陡峭河谷飞流直下,哗哗的水声在幽深茂密的松树林与灰绿色的山石间反复回响。
在他身后倾斜的小道上,跟着一辆由十二头黑骡子拉着的马车,后面还有数百人在慢慢走着。仅仅一个月,他们已走过了八百里,翻山越岭,跨漠穿林。现在,大家都已疲惫不堪。狭窄的道路仅能勉强容下马车经过,右边紧挨着高耸入云的岩壁,坑坑洼洼的石面上有着又长又深的裂纹,左边则是摇摇欲坠的悬崖。领头的男子用膝盖轻轻碰了碰马,马儿又慢吞吞地迈开步子,继续沿着蜿蜒的小道前进。尽管已经十分疲惫,但他仍然时刻警惕地注意着头顶上方的岩石峭壁——这一地区素来有些不太好的名声,古往今来,不知已有多少人命丧于此。
落日西归,贫瘠的山头挡住了夕阳余晖,还未到傍晚时分,昏暗的河谷渐渐被黑暗笼罩。天空从蓝色褪为淡淡的粉色,然后又加深为紫色。山峦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闪闪的金边,直至夜幕降临还久久不愿消散。骑马走在最前面的男子勒住缰绳停了下来,扬起一只手。
车轮声停了,骡子在冰冷的空气中无声地喘着气,呼出一团团白雾。在宽大的马车座位上,一个黑色身影站起来,黑色丝绸长袍随着动作从瘦长的手臂与宽阔的胸膛上滑下,沙沙作响。前头骑马的男子坐在马鞍上转过头,不安地摸了摸自己的长胡子。
“大人,是继续前进还是就地扎营?”还有一些问题他没问。
“别停下,忠诚的哈达姆斯,”黑暗中,有人轻声说道,“已经不远了。过了这一段,前面的河谷便不再狭窄。那里有芬芳的花园和肥沃的土地,那才是我们应该休息的地方。只要再走一小段,我们的长途跋涉就结束了。”
这个声音低沉而轻柔,却令哈达姆斯心生畏惧。在过去数周里,他们经历了艰苦的行军,恐惧亦时常萦绕在心头。然而,最令他不安的,却是马车里正在一天天康复的这个人。不久之前,就在叙利亚的沙漠里,在“丝绸之都”巴尔米拉的雄伟城墙下,这个声音还十分低沉而嘶哑,这个人刚被从墓塔林里燃着大火的废墟中拖出来时,几乎与死人无异。当时哈达姆斯以沙赫·巴勒兹大人之名接管了军队。在短暂的一段时间里,他以为这个黑魔法师终于死了,这个认知几乎令他欣喜若狂。然而,当他蹲下来,翻开满是血污的眼皮查看那对诡异的黄色瞳孔里是否还有生气时,却得到了令他失望的答案。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瞳孔仿佛活蛇一般慢慢蠕动着变大。他顿时脑子里一片空白。从那之后,生命力又一点一点地回到了黑暗王子的身体里。
“这么快?”哈达姆斯惊讶地问,嗓音嘶哑。黑色身影大笑起来,像一个成年人被孩子幼稚的话语逗乐。
“没错,哈达姆斯,这里便是鹰巢谷。走吧,就快到了。”
哈达姆斯促马向前,马儿小跑着绕过路弯。马蹄声变了,脚下换成了石头路面。波斯贵族惊讶地吹了声口哨,前方居然有一个要塞。虽然在暮色中难以清楚地估量出其规模,但借着山顶上的夕阳余晖,仍然可以看到:一道用花岗岩巨石垒砌的石墙封锁了前方的河谷,河谷两侧立着两座高达上百尺的八角形塔楼,塔楼之间有一座用黑色石料筑造的大坝,大坝上有个狭窄的入口,入口上方有一道锯齿状的城垛。前两天一直与他们相伴而行的那条湍急的小河正从大坝底部的水闸下流出,落到五十尺下的岩石上,激起层层水花。脚下的路的尽头消失在前方塔楼底部的黑暗中。
哈达姆斯让马儿自行走在碎石小路上。身后的马车车轮嘎吱嘎吱地跟上,加快了速度。前方只看到一大片黑影,但波斯人没有停下,他相信主人的话。直到走进黑影中,他才发现这是一个隧洞,宽度仅容一辆马车通过。寒风嗖嗖地吹过隧洞,他顺着风向,先向右转,然后又转回左边。每一次转弯,马车都必须减速慢行,小心翼翼地转弯,才能勉强转过去。周围一片漆黑,哈达姆斯骑得很慢,一只手放在左边的墙上,让马儿凭着嗅觉一步一步往前走。
风戛然而止。过了好一会儿,哈达姆斯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出了隧洞,走在谷底的宽敞大道上。这里已是一个宽阔的河谷。头顶上的夜空深沉如墨,不见一丝星光闪耀。空气闻起来湿湿的,天空中有云。月亮还未升起,哈达姆斯骑马慢慢走到路边停下。
“这里便是鹰巢谷,”当马车从隧洞中驶出时,那个轻柔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和我一道上山,看看岁月将这里改变了多少。让士兵们在河边扎营——可以生火,敌人永远不会找到这里。”
哈达姆斯看着魔法师驾着马车从面前经过。车上用绳索和链条牢牢绑着一副用黄金和铅打造的长棺材,从巴尔米拉一直运到这里。记忆中那双冰冷的黄色眼睛还在他脑海中徘徊。他甚至觉得,即便那个人已转身离开,他都还能看到它们在眼前阴魂不散。他伸手取下用皮带挂在前鞍桥下的一盏灯。至少这一回扎营可以点灯了。
哈达姆斯走出营地时,月亮早已升上了夜空。柔和的月光洒在河谷周围高低不一的山脊上,不时地被云层遮挡。他踏上河边的路。月光照出一幅宽阔而肥沃的河谷美景,就连危崖峭壁之间的空隙亦被参天的树林与草地填得满满当当。似乎除了大坝上的门之外,这里再无其他入口,河谷两侧的绝壁无法逾越。在所有人都入谷之后,哈达姆斯便在大门处安排了守卫。虽然魔法师声称没有人能尾随他们翻山越岭地走这么远的路,但波斯将军并不确定。他们能走的路,别的人也能走。
三个月前围攻巴尔米拉时的两万士兵,待到入谷之时,只剩了五百一十六人。此番长途跋涉几乎让每个人都累散了架。他至今仍然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跟来。其中有一些是跟着他来的,有一些则是为了追随黑暗王子及其拥有的可怕力量——哈达姆斯曾仔细观察过他们,这些人是在从叙利亚撤退的途中从沙漠中出来加入这支队伍的。还有的,比如自从埃美萨战役后便一直担任魔法师侍卫的于泽雇佣军,似乎是为财。至于其他那些,有的在途中趁着夜色逃了,有的则以队为单位被留在了军队所经过的城镇,还有一些没能挺过这段漫长的旅途,变成了路边的无主孤坟。哈达姆斯提起灯,淡淡的黄光照亮前方的路。他骑马向河谷高处走去。
之前在水坝大门处安排守卫的时候,哈达姆斯发现,这些高大的塔楼和城垛早已荒废多年。巨石间的缝隙中长出了小树苗,靠近谷边的墙根下堆积着大量树叶与尘土。用橡木、铁和钢铆钉打造的四道重门被卡在敞开的位置,要想让它们重新关上得很费点儿力气。
这条路采用了罗马式斜路面,两侧有排水的石沟,看上去已经很有些年头了。河上的第一座桥看起来像要倒了似的,哈达姆斯只得下马,小心地牵马过桥。不知道黑暗王子是怎么让马车从这里过去的——他身上的秘密太多了。过了第二座桥,路开始走向山谷高处。夜晚的空气十分宁静,甚至令人感觉有点闷。这有点怪,因为在隧洞里是能感觉到有强风吹过的。经过一个长斜坡,斜坡靠外的一侧立着巨石塔门。在晃动的灯光下,哈达姆斯看见石头上钉着一些圆环,过去上面应该是挂着大铁链的,只是如今铁链已没有了,留下一道道干干的锈迹。
路转了个之字形的弯,继续向上。在转弯处,哈达姆斯经过了一个铺着大小一致的石头的圆形地块。不管最初来到这个隐秘河谷修建这些了不起的工事的人是谁,无疑都是极其出色的石匠与建筑者。他沿着山路慢慢骑行,在不知道转过了多少个弯之后,开始感觉冷,寒气钻进衣服里,冰冷刺骨。他穿的其实不少,因为美索不达米亚与塔巴里斯坦山区的气候阴晴难定,狂风暴雨都是常事。他感觉像是周围有一些冰冷的手指在拉扯他的衣袖,抚摸他的脖子。心里渐渐产生了一种感觉,仿佛有种重物正悬在头顶的黑暗中,令人压抑。
顺着路他最后来到一个窄小的平台处。最后这段路是在一面高高的崖壁上开凿出来的,十分险峻,末端是一个向外突出的石头平台,下面被高大的塔门支撑着,仿佛托举在巨人的手掌中一般。哈达姆斯勒住缰绳,回头凝望远处的谷底。夜空下,营地里星星点点的亮光小得像是一只只萤火虫。他的后背与胳膊冒起一股寒意——他估计,如果是在白天从这个悬崖上往下看,一定会有觉得头晕目眩。他转回头。
黑暗中露出一扇门,开凿在山的侧面,至少宽四十尺,高五十尺,像一张黑洞洞的大嘴。门的上方有一些雕像,两块巨大的石门板紧紧闭着。门板上刻着一行行魔法符号,以螺旋状围绕着中间一个代表永恒之火的图案。门两边的黑色石头上都刻有人像,以身作门框,手臂向彼此伸出在上方形成门楣。石像的脸仍藏在阴影中,太远了,哈达姆斯手中的灯光照不到。门的底部有一个水坑,反射出如黑色绸缎一般的光泽。
哈达姆斯脸色苍白,开始头晕。在昏黄的灯光下,永恒之火注视着他。尽管眼前只是一个石刻的图案,却给人一种好像马上就要从石头上蹿起来熊熊燃烧的感觉。他的右手动了动,正要做光明神的手势,却又停住了,然后把手放回鞍头上。他还记得血肉燃烧的气味和痛苦的惨叫。
他记得那个可怕的声音说:“既然你们如此崇拜火,我就让你们跟火在一起。”
因为魔法师不喜欢看到他的手下和追随者们信奉光明神阿胡拉·马兹达,甚至连他的将军们也不行。在经历了塔克苏里曼火神庙大屠杀之后,哈达姆斯再也没有在这点上表示过反对。选择了黑暗王子,就表示已经抛弃了善神。波斯人跳下马,忍着腿上的痛向前走去,现在他们已经来到了目的地,之前一直强撑着的身体立刻开始抗议,极度渴望睡眠、食物、休息和洗浴。他没有在意身体的状况,小心地靠近倒在门下的一个身影。那人穿着长袍,袍子下伸出一只做工精良的皮靴。
哈达姆斯跪在地上,轻轻把地上的人翻了个身。魔法师的头转过来,黄色眼睛没有焦距地睁着,英俊的脸上带着呆滞的表情,毫无生气,但齿缝间还有轻微的呼吸声。哈达姆斯拿开手,感觉手指湿漉漉的,他疑惑地看着,发现上面沾着泪水。
哈达姆斯回去时,于泽侍卫们正等在营地里,穿着厚毛皮衣服,毛皮下半露的盔甲闪闪发亮。于泽人住的低矮的圆毛毡帐篷把魔法师的大帐篷围在中间,像一堆从地里冒出来的菌菇。在这段漫长的旅途中,每一晚,他们都会先搭建大帐篷,然后在周围搭建自己的帐篷作为屏障。他们的队长塔盖缓步上前,从哈达姆斯手中接过魔法师,轻轻托着他。塔盖的手臂很粗壮,布满伤疤。哈达姆斯下了马,示意塔盖把魔法师送回帐篷。其余于泽人慢慢向他走过来,有的回头望了望队长。
“去,”哈达姆斯吼道,他的索特语和北方蛮族一样口音很重,“让营地里的所有人都到大人的帐篷里来见我,每个人单独来见。如果有人拒绝,告诉这是我的命令;如果仍然拒绝,就说这也是大人的意思。谁敢不来就杀了谁。”
波斯人浑身发热,头重脚轻,感觉怪怪的。但他知道,不管内心有多恐惧,自己必须遵守誓言,服从长官的命令。他还记得老家村子里年老的火祭司说的话,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叫嚣,要他割开帐篷里那个正躺在软垫上的黑衣男子的喉咙。但另一双明亮的眼睛浮现出来,挤走了那个声音,那双眼睛的主人——沙赫·巴勒兹将军,是他心中真正的主人和朋友。
沙赫·巴勒兹是哈达姆斯所见过的最伟大的将军,他的话言犹在耳:“我让他留下来帮你,哈达姆斯。但是他很固执,像一匹烈马,所以你得看好了他!如果那个满口大话的花花公子沙欣胆敢违抗你的命令,他会站在你这一边。小心那个胆小鬼‘大王子’!我把你们交托给彼此,把这支军队托付给你们二人。老朋友,你对万王之王尽忠的时候到了。”
哈达姆斯眨了眨眼,忍住眼泪。大家都说,“皇家野猪”已战死在克伦诺斯河畔,其麾下的军队也被罗马人歼灭。就连万王之王也死了,死在幼发拉底河畔饱经战火摧残的都城泰西封,死后还被罗马皇帝碎尸万段。哈达姆斯甚至不知道,在眼前这片山脉以外,是否还有波斯帝国的存在?万王之王死了,军队逃的逃、散的散,所剩无几,国家无主。将军在大帐篷里的一把折椅上重重坐下,深深的疲倦感袭来,好像随时都可以睡着一般。
他硬撑着睁开眼睛,站起来走到帆布床旁。塔盖把魔法师放在了床上。哈达姆斯低着头,看着这张苍白憔悴的脸,心想:是的,跟过去一样,在与永恒之火对抗的时候用力过度。
将军抬头看着正蹲在床另一边的塔盖,后者腿上放着一把银光闪闪的出鞘弯刀。哈达姆斯抿着唇,对着堆在毛毡墙边的行李点头说道:“他的那堆东西里有一把燧石刀,把它找出来。”
于泽队长应了一声,起身走过去。哈达姆斯用带茧的拇指翻开魔法师的眼睑。黄色眼球微微转了转,避开挂在帐篷中央的油灯发出的光。
“看来还活着。”他松了口气,抹了把脸。长时间行军,他的胡子里裹了厚厚的污垢。从他年少时,就听过一句老话:服从是军人的天职。
塔盖走回来,手里小心地握着一把刀的刀柄。这把刀看上去有点年头了,刀身是闪闪发光的黑色燧石,估计应该是用一整块石头敲打出来的,刀身略微有点弧度,刀柄很宽,包裹在刀柄上的无数条白皮革浸透了汗水与血液,已经粘在了一起。哈达姆斯稳稳地接过刀,与迷信的于泽人相比,他看起来丝毫不恐惧。他把刀握在手中,翻了个面。刀的重量远比它看上去要重,扇形刀刃在灯光下反射着诡异的光泽。波斯抬起头,在于泽人眼中看到了恐惧。
“去把其他人叫来。”哈达姆斯说,伸手扶了扶躺在床上的人的头,让其略微向后仰。他扳开对方的嘴,塞了一团丝布在一角。魔法师的呼吸急促起来,时断时续。哈达姆斯没有注意到塔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把魔法师长长的黑发向后捋了捋,露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若不是在此时此刻,也许魔法师会是个公认的美男子——挺直的鼻子,高高的颧骨,高贵的气质。然而,眼下,在这顶位于贫瘠山区的帐篷里,哈达姆斯所关心的并不是这个,而是如何履行自己的职责。
有人推开帐篷的门走了进来。哈达姆斯转过身,眯起眼睛。来的是手下的队长们,个个满脸怒气,手放在刀柄上——于泽人可不是什么以礼貌著称的民族。哈达姆斯站起来,将燧石刀放在掌心,刀刃贴着小臂。“穆尔扎——很好,过来,把胳膊露出来。”
被叫到的金发呼罗珊人走上前来。他曾与哈达姆斯和沙赫·巴勒兹一起,在帝国各地征战不下十二年。但此时,他紧绷着脸,面露迟疑。哈达姆斯向旁边移开一步,让他看到躺在床上的魔法师。
“没错,”将军说,“他受了重伤,跟当初墓塔林之役的情况一样。我们得让他恢复过来。”
“凭什么?”声音沙哑的穆尔扎质问得毫不客气。他看着哈达姆斯,冰冷的目光中怒火难耐:“难道还要牺牲更多的人吗?还要流血吗?我们差不多要全死在他手上了!”
哈达姆斯点点头,面色平静:“他的确是个麻烦,死神总是在他左右。怎么?你害怕他?”
“是。”穆尔扎直视长官,胡子激动地翘着,“我们完全可以摆脱他——他带来的毁灭已经够多了。我们知道,你向野猪发过誓要追随和支持他。我们也愿意追随你——但是,难道这份荣誉没有止境吗?”
“难道你的有?”哈达姆斯冷声反问。他挺直背,目光扫过眼前众人及后面挤在门边的于泽人,“当初投军为万王之王效力时,我们都发过重誓——事到如今,难道你们要背信弃义吗?难道你们要让自己家族的荣耀蒙羞吗?”
“绝不!”穆尔扎吼道。他没有看同伴们愤怒的脸,继续说道:“但我们这样做了的结果又如何?伟大的国王科洛斯伊斯死了,他的妻儿也都死了,王室后继无人!就连巴勒兹都死了——该死的罗马人,他们毁灭了整个世界。我们跟着这只风暴乌鸦踏上这条黑暗之路,像群乞丐一样在山里东躲西藏的。难道这样还不够吗?要我说,干脆杀了他,让光明神之火焚烧他的心,我们就可以继续前行,回我们的家!”
哈达姆斯摇摇头,目光从众人面上慢慢扫过,与每个人一一对视。房间里的愤怒情绪一点点褪去,最后留下一片安静。将军转过身,跪在小床边,侧过魔法师的脸朝向众人,抬头说:“你们还记得自己发过的誓吗?在那个狂风大作的日子,在泰西封,当着万王之王的面对萨珊王朝许下誓言——胜利属于我们,巴赫拉姆六世将倒下,真王者崛起。你们向帝国和令帝国重放光芒的国王科洛斯伊斯发了重誓。你们还记得吗?当时你也在场,穆尔扎,就在我身边——还有你,卑路斯,你,埃斯凡迪亚尓。我还记得自己发下的誓言——你们呢?难道都忘了吗?”
“我没忘,”穆尔扎又说,“但我刚刚不是说了吗?这又有什么关系?我们所宣誓维护的都已经不在了,死的死,埋的埋,都已随风而逝——整个王室都不在了。回忆会被时间掩埋,最后留下来的只有残酷的罗马帝国。”
“不,并非如此。”哈达姆斯说。他站起来,声音里充满力量。“萨珊王室肯定还在,只是秘密隐藏起来了,但终有一天会东山再起——你和我,会让它东山再起,而且会让它比过去更强大。过来吧。”
穆尔扎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哈达姆斯与他的目光对视,毫不退让。帐篷里的沉默让人快要喘不过气来。过了很久,穆尔扎终于妥协了。他摇了摇头,走上前去,哈达姆斯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穆尔扎浑身一僵,大吃一惊。将军飞快抓住他的小臂,黑色刀子如一阵轻风划过,血流了出来。
穆尔扎叫起来。帐篷外,于泽人在黑暗中咧嘴一笑。
哈达姆斯在小床旁的折叠凳上再次坐下。又是一天过去了,太阳已在群山后,黑暗降临山谷。帐篷外的油灯和篝火的光在暮色中摇曳。今天士兵们在河谷高处抓到了一些山羊,现在正在烤羊肉。哈达姆斯开始担心他们将迫于食物的压力而离开现在的避难所。魔法师依然静静地躺在旁边的小床上,就像过去的十一天一样,一动也不动。
波斯人叹了口气,抓住一只叮咬他耳朵的蚊子。士兵们开始逐渐恢复体力了,军心浮动的情况很快就会出现。这时,一个敲击声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看了看四周,看见魔法师的一只脚动了,撞到床的边缘。哈达姆斯俯下身,伸手在魔法师颈侧探了探脉搏。
在昏黄的灯光下,魔法师慢慢睁开眼。他眨了眨眼,刚开始好像没有找到焦点,眼珠茫然地转动。然后,他看到了哈达姆斯,目光像是认出了他。魔法师再次眨了眨黄色眼睛,看情形已经完全清醒了。
“我睡了多久?”魔法师的声音十分沙哑,他定定地看着哈达姆斯。
“差不多两个星期。”将军答道。他端起床边的铜杯,将杯沿贴着魔法师的嘴唇。魔法师就着杯子喝了一口里面稀薄的红色液体,诧异地抬了抬眉毛,眉毛拱起的样子像一只乌鸦从冬日天空中飞过。
“这是专门给我准备的?”魔法师的声音听起来十分虚弱。只听声音,让人难以想象这样一个人会有那样强大的力量。“你如此用心照顾我,真是令我感到意外,忠诚的哈达姆斯。”
看着对方的黄色眼睛,哈达姆斯紧绷着脸,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做了该做的:“之前你喝这个有用,所以我猜这次应该也能行。你觉得怎么样?”
魔法师轻轻笑了,这次的确是虚弱的人类笑声。
“像刚到死神那里走了一圈回来……的确比我平时要糟糕一些。我欠你一个大大的人情,将军。要你亲手为我杀人,难为你了。”
哈达姆斯缓缓摇了摇头:“没有谁死了,大人。那是你的方式,不是我的。”他挽起绿底红条纹亚麻衫的衣袖,露出手臂。手腕内侧有一道伤口,现只看到一道歪歪扭扭的丑陋的白色伤疤,周围的皮肤皱巴巴的,不过似乎已经痊愈了。他转过手臂给魔法师看。“我遵守自己对万王之王发过的誓言,所以尽力救你,魔法师。虽然要让你恢复,但是,誓言并没有要求我必须剖开活人身体,用流血的心脏向天空献祭。你吸食人血后会变强,我们就给你足够你活下来的血。但只从每个人身上抽取一定量的血,所以还不至于造成生病或死亡。”
将军的声音里带着忿恨。魔法师眨了眨眼睛,吃力地举起手,瘦长的手指沿着哈达姆斯手臂上的伤疤摸了摸,最后手落回到盖在身上的棉被上。他闭上黄色眼睛,一动不动地躺了很久。就在哈达姆斯准备起身离开时,他又睁开了眼睛。
“你是怎么做到的?”他的声音低哑得像只老鸦。
“用那把从你行李里找到的燧石刀,”哈达姆斯答道,“以前看你那么做过,那把刀似乎挺好用。”
“有多少人像你这样献了血?”
哈达姆斯皱着眉头看着魔法师,但对方已经再次闭上了眼睛,仿佛睡着了一般。
“也不是所有人。我把人召集过来的时候,有一小部分人出去刺探情况或放哨去了。所以,来的大约有五百个吧。”
“五百……”魔法师缓缓吐出一口长气,再次睁开眼睛,伸手抓住哈达姆斯的手腕,“这样一来,我欠你的就太多了,将军。在这件事情上,你的方式比我的更明智。我告诉你——”魔法师停顿了一下,似乎斟酌了一下接下来要说的话,然后才继续开口,声音更加坚定,“终有一天,用这把古老匕首留下的伤疤对伤疤主人的意义将远远超过一个国家。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我不会忘记你和这五百人在生死关头对我的帮助。”
哈达姆斯惊讶地看到,魔法师居然坐了起来,掀开被子下了床,仿佛突然间充满了无限能量,抛去了之前的疲乏和虚弱,就像从身上脱下了一件斗篷似的。将军也站起来,动作比对方更慢。魔法师转过身,眼中再次充满过去的光彩。“把没有给过我血的那十六人找来——我们要再去那道门一次。但是,这次一同去的,除了我、你以及那十六人之外,不得再有其他人。这十六人已经够了。”说完,魔法师大步走出帐篷,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束腰外衣和一条马裤。
自从上一次在这里找到昏迷不醒的魔法师后,哈达姆斯再也没有到这扇刻有火神标志的门前来过。现在再次骑马走上这条曲折漫长的小路,即使是在白天,却依然能感觉到那天晚上那种隐约的压抑感。在河谷尽头,古代建造者们开山凿路的地方,有一座黑石山峰。在周围一片灰蒙蒙的山头中间,黑色的山峰显得鹤立鸡群,但哈达姆斯看不清它具体什么样。河谷中常年有雾气笼罩着峰顶,一些黑色小点在云下盘旋——那是鸦群飞过。靠近山脚的山体上大多有人工痕迹,防御土墙和挡墙从山体上延伸出来,凹进处有一些长而窄的窗户,在靠近云端的高处,依稀可见圆拱门的形状。
哈达姆斯看到魔法师时,后者正蹲在石门下的阴影中。被他带来的十六人停住马,原地待命。他吩咐其中四人把马拴住,然后他走到距离魔法师十几尺远的地方。魔法师蹲在门边,双手放在被雨淋得湿冷的石头上,手指张开。魔法师又恢复了一身黑色长袍的习惯打扮,只在手腕上多了个金手镯,在靴子上多了红色绑带。哈达姆斯静静等着,身后众人也没有任何动静。
过了一会儿,魔法师站起来,转身看着将军:“所有人都来了吗?嗯?很好。哈达姆斯大人,你拿着这个。”
魔法师递给哈达姆斯一个小土罐,罐子里盛满板结成块的黑色粉末。“不久之前,”魔法师站在众人中间,说,“有人以某种仪式救了我一命,而你们没在。他们救了我,保住了我的性命,因此赢得了我的尊重,我欠他们人情。你们当时因为履行职责的缘故,并没有参与……这一善举。”
来的这些士兵中有阿拉伯莱赫米人、大夏人,也有波斯人。他们戒备地看着魔法师。哈达姆斯曾严令其他人对那天晚上的事保密,因此这些人对那件事知之甚少。
“哈达姆斯,”魔法师又说,“在每个人身上画一个这样的符号。”他拉开自己的衣衫,露出画在胸膛上的一个倒着的古怪符号,像一个钝角三角形。
将军犹豫了片刻,怀疑地看着魔法师,然后摇了摇头。对方要是不怀好意,根本没有必要弄得这么麻烦。他走到第一个人面前,这是个阿拉伯人,他在士兵额头上画了一个相同的符号。阿拉伯人皱着鼻子,颜料散发出一股浓浓的气味,闻着发酸。哈达姆斯退后一步,看了看完成的作品,又继续给下一个人画。全部完成之后,他看见魔法师盘着双腿坐在地上,所有士兵在周围围成一个圆,魔法师正好处于圆心。
“将军大人,”魔法师回头说,“请你把马牵到下面的第一个弯道那里,待会儿动静有点大,免得惊了它们。”
哈达姆斯点点头,虽然不解其意,但还是取下缰绳把马拴成一队。他摸了摸马鼻子,冲着自己的马喝了一声,领着马队踏上下山的路。刚走下斜坡,他便听到身后传来魔法师的吟唱。来到转弯处,路边有一些路标塔,他将每四匹马的缰绳拴在一个标塔上。这时,空气开始在吟唱声中颤动。
他转身望向山头,膝盖突然软了下去。他倒在地,浑身无力,身体动弹不得。
吟唱声变得响亮,充斥在整个天地之间,回荡在远处山峰与谷边悬崖之间。黑石山峰上迸出蓝色闪电,形如浪涌,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巨响,在石头间打出道道白色与橙色的电弧。整个巨门笼罩在一团刺目红光中,光从小路尽头的平台边缘发出来,哈达姆斯被闪花了眼,看不清门那边的情形。山峰周围风起云涌,狂风鞭打在躺在石头上的将军身上。天空一下子变暗,翻涌的云层中传来滚滚雷声,橘色闪电从云间疾驰而过。
在缓慢旋转的气流漩涡中,山峰露出了真容——这是一座由雕刻石头与城垛组成的巨大堡垒,道道石拱从下而上一直通向顶端。顶端是一座以就地开采的石料修筑的堡垒,立着许多石柱。堡垒背后,风云变色,整个天空变为深沉的墨绿色。
巨门上的红光太过强烈,哈达姆斯痛苦地叫着,感觉眼睛像被灼烧一般。
一声霹雳打下来,仿佛神的怒火,震得整个天地都在颤抖。马儿惊恐地嘶鸣,拼命拉扯缰绳。狂风从山顶呼啸而下,将马掀翻在地。哈达姆斯也被这阵风压得立不起身,脸贴着地,鼻子磨着路面的石头。很快,他就感觉到刺痛,似乎有血从鼻子里流出来。暴戾的狂风吹得整个河谷中的树木都直不起身,河中涌起大浪。人们的手上和兵器上闪烁出耀眼的火光。营地里的几百个人吓得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轰”——空中再次响起震耳欲聋的霹雳。之前还在挣扎的马不动了。哈达姆斯嘴角无法控制地流出唾液,滴到八角形路砖上。红红的火光闪过,光灭时,听到一声尖锐的爆炸声。
在与此相隔至少一里的营地里的人们也清晰地听到了石头与石头相碰撞发出的响声。那些右手腕上有刀疤的人跪在地上,向着河谷尽头这座终于露出真容的黑色山峰低下了头。其中一些人欣喜若狂;另一些人却害怕地哭了起来——他们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从前持有的信仰的最后一丝痕迹在这个时候消失了。
哈达姆斯醒来时,脸紧贴着冰冷的石头。他觉得很冷。不远处听到有水滴落的声音。他试着动了动头,眼睛感觉剧烈的刺痛,于是不敢再动。他咽了口唾沫,喉咙里火辣辣地疼。最后,当他终于睁开眼睛时,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宽敞的大厅,他正躺在一张嵌入大厅墙壁的板石床上。刚睁眼时,视线还有些花,过了一会儿,眼前的景象才慢慢清晰起来。他看到墙上燃着松脂火把,融化的松脂在摇曳的火光中缓缓滴落。周围很吵,有人在喊着什么。他闭上眼睛,等待体力慢慢恢复。
“这里,忠心的伙计们!”一个无比熟悉的低沉声音响起,可以听得出来,说话的人心情不错。
先是“砰”的一声,然后是金属在石头上擦过的声音。哈达姆斯再次睁开眼,这次痛感已经减轻了许多。大厅其中一面墙上,有一扇门被推开,他手下的一些人正抬着用黄金和铅打造的沉重的长方形棺材走进来。这些人没有穿上衣,浑身是汗。将军翻了个身,侧躺着。魔法师大步走进来。他的皮肤透出健康的粉红色,浓密的长发在脑后甩动,像一条黑得发亮的乌鸦尾巴。
“放到那个石头棺材架上,我的朋友们。没错——就放在那儿。”
在沉重的喘息声中,棺材被一点一点地抬了进来。大厅的一面墙边有一个石头平台,上方正对着一个拱形圆屋顶,圆屋顶中间有几个三角形窗户。透过窗户,哈达姆斯望见一片乌云密闭的天空,有风雨声,还有远处传来的惊雷。木头平台边铺着木杠杆,三十个人站在一边抬动杠杆,终于把棺材稳稳放到了平台上。
魔法师看起来很是高兴。他抚摸了光泽暗哑的金属棺材表面很久:“很快,亲爱的,你会再次感受到生命的气息……”
哈达姆斯翻过身去,背对着这个温柔的声音。从毁灭巴尔米拉后到来这里的一路上,这段话他已经听过很多遍了。他现在一点儿也不需要听这个,四肢和脑袋已经够痛了。他努力想要睡着,却发现很难。
“我忠心的将军,身体好些了吗?”
哈达姆斯被惊醒了,他没听到魔法师走近的声音。他略微偏了偏头,一只眼张开一条缝。魔法师眼中淡黄色的虹膜收缩了一下,双眼盯着他的脸。房间里的寒意似乎要将他完全淹没,盖着厚毯子,哈达姆斯却打了个哆嗦。
“我没想到会让你受伤,”魔法师温柔地说,“我让你到旁边照顾马……没想到还是出了事。”
“这种事,”哈达姆斯咳嗽着说,“难免。这是哪儿?”
“噢……你错过了不少事情,忠心的将军。我们此刻所在的这个大厅靠近鹰巢谷的最高峰——这里曾被称作‘生命之所’。自从我们进山之后,你的手下一直在照顾你。你的头伤得不轻。”
“那你呢?”哈达姆斯牙齿冷得打颤,咬着牙问,“你在这里又做了些什么?”
魔法师直起身退后,双手放在身后。“我把这座山唤醒了,”他说,瘦削的脸上露出得意和喜悦,“过去,这个地方被叫作‘德马峰’,先民们相信这里的堡垒和城墙牢不可破,于是让它沉睡,直到有一天被再次唤醒。这真是一个不明智的假设。”他低头对哈达姆斯微微一笑,坐在石凳边缘,“这是一个充满神秘的地方,将军,而这些秘密正迫不及待地向我展现。这是一个充满力量的地方,这力量将为我所用。现在,德马峰属于我,这个强大的地方将召集更多的力量。”
哈达姆斯闭上眼睛。思绪纷乱。最后,他只问了一句:“那些与你一起站在巨门前的人呢?他们怎么样了?”
“哈……”魔法师深吸口气,“你是个聪明人,高尚的哈达姆斯,比我聪明多了。我学到了一个最重要的教训:一个人,不管他有多厉害,终究也只是一个人,只有一双手、一双眼睛,无分身之术。啊,这是最有用的经验!”
魔法师伸手轻轻划过哈达姆斯的脸。被对方指尖碰到时,将军先是感到一股刺骨的冰寒,但很快一股暖意便传遍全身。之前那种好像浑身掉进冰窖的感觉消失了,尽管房间里还是很冷,他却觉得好像身上盖了一床暖和的厚毯子,一直盖到鼻尖下。哈达姆斯很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他叹了口气,向后靠。
“一个人可能会失败,”魔法师若有所思地说,“两个人可能小有所成,五百人则可能获得更大的胜利。别担心,忠心的将军,和我一起站在永恒之火门下的那些人,对我来说很宝贵——尽管这有些难以置信——他们现在是我的十六傀儡,凡我手不能及、眼不能视、声不能达之处,都由他们代替我实现。我很珍惜他们,会好好照顾他们,就像你一样……”
他还在继续说,但哈达姆斯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包裹在舒适温暖的感觉中,睡意渐渐涌上来,他放松了心情,沉入梦乡。
鼓声仿佛低沉的雷鸣般回荡在大厅的墙上。哈达姆斯穿着全副盔甲站着,外面套着其家族的暗绿色罩袍,胳膊下夹着一个饰有金银浮雕的铁头盔,上过蜡的胡子根根笔直,仿佛野猪的獠牙般从脸上伸出来,灰褐色长发编成数根粗辫子垂在肩头。身后是他的一半手下,站成四排,全都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这间大厅建于大山的正中央,正对山前巨门,厅内数根石柱支撑着头上的重石拱顶。
开凿在山壁上的烛台里插着大量火把,令大厅上空笼罩在一片暗沉的烟雾中。在大厅中央的宽大台阶上有一个高台,魔法师惬意地坐在台上的铁宝座上。剩下的五百人分成两列,分别站在宝座两边,队长站在台阶上,其余人则按军衔等级依次排列下来。魔法师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身华丽的酒红色长袍,天鹅绒风帽垂在肩头,露出优美的头颈曲线。长袍下则是他一贯常穿的黑衫和黑裤,像冰面上的水,闪着淡淡光泽。跟手下的人一样,他也做了一番精心打扮。在哈达姆斯还发着高烧,虚弱地卧床不起的时候,这里已悄然多了不少仆人——有男仆、女仆、洗衣妇,甚至还有专门点灯的灯童,负责点亮这里成千上万的油灯和火把,照亮山中这个空旷如迷宫般的地方。
鼓声停了,但余韵未歇。用铁和橡木打造的沉重的厅门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被数十名穿着黑色束腰外衣的奴隶缓缓推开。一小群人慢慢走了进来。不知从大厅何处响起了轻轻的鼓声,合着来人的脚步。这群人紧靠在一起走进宽阔的大厅,最后停在高台下。哈达姆斯仔细打量着这些人。
正如魔法师所说,这些是附近一些村庄和部落里的酋长。美索不达米亚山区有很多峡谷和一些比较隐秘的盆地。这些在贫瘠的高原和险峻的高山上艰难求生的部落,并不欢迎从低地来的人。而且,这些部落的人脾气暴躁,不容易相处,彼此之间常常爆发屠杀和背叛。眼前这些是来自山区最大几支部落的六名酋长及其侍卫。他们看上去十分紧张,不断用手去摸带在身上的兵器。他们都做了盛装打扮——至少以他们自己的标准来看是的——但这些服饰根本无法与波斯宫廷里的奢华相提并论,甚至比不上已经算是很低调的魔法师。
“欢迎,尊贵的客人们。欢迎你们来到我的地方。”
魔法师的声音带着温暖与愉悦。他站起来,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身形瘦削,却散发出无边的力量与威压。他走到酋长们面前站定,酋长们向后退了退,眼中带着怀疑或恐惧。
“不必紧张,也不必害怕,你们是这里的客人。”
魔法师向站在阴影中的仆人示意。一个深色头发的年轻女子走了出来,身穿素黑亚麻衣服,披着披肩,面上戴着端庄的面纱。女子白皙的手上托着一个银盘,盘中放着一块面包和两只金色杯子。她走到魔法师身旁跪下,将银盘高高举起。魔法师从袖子里摸出一把小刀,开始切面包:“这是我为大家准备的面包,请享用。”
他切下一片面包,递给站得最近的一个酋长。对方是个高大魁梧的男子,留着浓密的黑胡子,头上戴着红色和金色相间的头巾。山地酋长先是盯着面包看了一会儿,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接了过去。刚刚烘烤出的新鲜面包散发着扑鼻的浓郁香味,连站在高台上的哈达姆斯亦能闻到强烈的发酵气味和面包皮的香气。魔法师把剩下的面包放回盘中,端起第一只金色杯子:“这是我为大家准备的盐,请一并享用。”他将粗盐洒在酋长的掌心。一个红褐色头发的年轻女子从宝座后面的阴影中走出来,手里拿着另一只酒杯。魔法师将盘上杯中的酒倒进新拿来的酒杯,将新酒杯拿在手中。女仆向魔法师行礼,把盘上原先的杯子拿起来,再次行礼,将杯子呈给酋长。她没有抬头,脸上戴着面纱,举止端庄。
“这是我为大家准备的酒水,请享用。让我们共饮此杯,从此,我们就是朋友,可以和平共处的朋友。”
魔法师率先举杯子,一丝细流从他嘴角流出,顺着下巴滴下。他抬起手背抹了抹。酋长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黑色眼睛里带着戒备。魔法师又从盘子上拿起面包,沾了点儿盐,先尝了尝盐,然后咬了口面包。咀嚼几下后,他吞下面包,对面前酋长们说:“鹰巢谷的主人欢迎你们,朋友们。请吧,请和我一起享用美食。”
拿着面包的酋长脸上神情略放松了些。他也尝了尝盐和面包,喝了一小口酒。看到他这么做了,其他人也陆续效仿。品尝完之后,客人们在冰凉的石头地板上盘腿坐下。魔法师掀起酒红色长袍,坐在众人中,看起来十分随意。
“话虽然说得好听,”头先那位酋长开口了,声音粗哑,“口气却不小,说自己是这里的主人。”
“我只拿属于我自己的东西。”魔法师平静地答道。酋长闻言扬了扬眉。“我曾离开过很长时间,”魔法师环顾周围的酋长们,继续说,“但现在又回来了——在古代,你们的先祖曾忠心不二地伺奉过我,并且向我发过重誓,愿意随时响应我的召唤。现在,我也向你们提出同样的要求。”
酋长们环顾大厅,看着全副武装站在高台边的侍卫们。有的人抬头看到悬挂在宝座上方的一面硕大的旗帜。这面旗帜从被烟雾遮挡的天花板垂下,宽二十尺,高百尺;在黑色波浪形旗帜上,十二条暗红色的蛇相互盘结组成一个圆盘图案。其中一人盯着旗帜皱起了眉头,捋了捋胡子。哈达姆斯猜想他是在回忆关于这面旗帜的传说。
“你是谁?站在费雷敦建造的地方,以主人的身份自居?”黑胡子酋长嘲讽地说,准备站起来。
魔法师抬起一只手,脸色微沉,站起来:“如今,那个名字不必再在这里提起,阿里酋长。但你要明白,那对信奉火的兄弟并不是这间大厅的建造者,修建这个要塞的也不是他们。他们是背叛者,窃取了这个地方。他们偷走了它!”魔法师提高音量,回音回荡在屋顶。“是我创造了这个地方!是我下令让上万名奴隶在山中修建了这个地方,才有了这些大厅和地道。这个地方,这座德马峰,本就属于我。”他笔直地站在酋长们中间,这群酋长犹如惊弓之鸟,仿佛随时会跳起来跑掉。他放缓了语气:“难道你们这么快就忘了我吗?人类的记忆难道如此地短暂?——我的名字曾经传遍整个世界,尤其是这片山区……”
在说这番话的时候,魔法师仿佛变高变大了,现在看上去比站在他身后的人们至少高出一个头。鼓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很低,低到几不可闻。宝座后面和大厅两侧的黑暗角落里蹿起橙红火光,照亮了柱子两边和大厅拱顶上隐藏在黑暗中的高大石像。黑胡子酋长站起来,对魔法师怒目而视:“那就报出你的名字来,陌生人!你唤我们前来,却不提自己的名字。说,你是谁,不要故弄玄虚!”
魔法师转身正对酋长,身形似乎又变大了些。他拉起酒红色风帽盖住头,眼睛在暗影中射出诡异的黄光。他一开口,地面便开始颤动,微风骤起,吹得火把忽明忽暗:“这样你还认不出我吗?那我就告诉你,短命的人类。我是阿日·扎哈克,也有人叫我‘达哈克’。我是这个地方的主人,这座石堡的主人,也是普天之下所有领土的主人。”
酋长脸色一白,身体晃了一下。其余的人统统倒吸了一口冷气,向后爬去。后面早已没有了退路——于泽人收到哈达姆斯发出的信号,早就悄无声息地来到这些人身后,组成了一面钢铁般的人墙。宝座后,火光大盛,照出游牧民手中明晃晃的弯刀。魔法师转身登上台阶,重新坐回宝座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高台下瑟瑟发抖的酋长们。
“看来,现在你们总算记起我了,至少,你们的母亲在你们小时候肯定给你们讲过关于我的传说。没错,就是我,魔鬼的主人,乘巨兽拜亚基在黑夜中飞行的魔法师。如今,我再次回到我的领地,你们将向我鞠躬,许下我初到世间时你们的先辈们曾许过的誓言。”
在所有山地人中,只有一个人还坚持站着,就是那位名叫阿里的酋长,毫不屈服的脸上满是倔强与愤怒。在所有的酋长中,也只有他毫无惧色。“这里不是你的领地,”他吼道,“这是费雷敦修建的堡垒。火神祭司们会再次将你赶走,就像他们过去所做的那样。这不是你和你的黑暗主子该待的地方——”
魔法师发出刺耳的嘲笑声,打断了他的话。达哈克扬起一只手,被火光隐约照亮的黑暗中出现一些身影。这些身影从头到脚笼罩在钢铁缀甲里,戴着狰狞的头盔,看上去像长角的恶魔。红红的火光照在他们身上,带出一种不真实的错觉。他们肩上扛着长杆,一颗颗年迈的头颅被沾满血污的胡子系挂在长杆上。
“找你们的火神祭司?都在这儿呢。那些张口闭口全是那个该死的神的老家伙,”魔法师咯咯地笑了,手指着死人头,“看到了吗?他们是如何臣服于我的?”
扛着长杆的全副铠甲的人跪下来,居然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挂在杆上的头颅落到地面上,能听到血溅开的落地声。哈达姆斯看着头颅上狰狞的伤口和已经没了眼珠的空眼窝,有点恶心,但强忍着没动。
达哈克再次站起来,走下一级台阶,一根修长的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符号。“我是谁?”他以低沉的声音问。
地上,躺在正在蔓延的血泊里的头颅开始抽搐。
“说,火神祭司,你知道我是谁吗?”
一阵“咕噜咕噜”的冒泡声响起,其中一颗头颅从嘴里吐出一个血块,下巴不停抽动,然后张开了嘴。
“你是我们的主人,黑暗之主。”回答的声音刺耳难听,像是对人类语言的拙劣模仿,听得人心里发毛,但字字清晰。有两个酋长晕倒了,挡在其身后的于泽人伸手接住他们,马上带了出去。达哈克笑容满面地看着阿里酋长,露出洁白的牙齿:“万物皆将臣服于我;尤其是你,勇敢的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