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辞别约瑟夫的前夜--离别
我挣扎着坐起来,看见他正慢慢把他们赶回神龛,他们不再看向前方,而是注视着他,玛丽攥着吉尔的胳膊,我还看见他们的表情再次变得漠然,可是,这种漠然第一次显得如此倦怠,这面具所掩饰的,不再是好奇,而是死亡的信息。
“岩,快跑!”他又说了一遍,并不回头。我按着他的话做了。
过了很久,约瑟夫又回到了灯火通明的会客室,此刻我正站在露台远远的角落。那股炽热还在我周身的血管里流淌,仿佛有自己的气息和生命。我的视线越过远处一座座岛屿昏暗而庞大的轮廓。我还听见遥远的海岸边,一艘船破浪前行。然而此刻,我的脑中萦绕着关于吉尔的种种思绪,如果他再来袭击,那我就纵身从这栏杆上跳下去,一头扎进大海遨游。我不停地回想他双手夹住我头部时,还有他把脚踩在我胸膛上的感觉。
我背靠石栏,浑身颤抖,双手沾满血迹,虽然脸上的擦伤已经完全愈合。
“对不起。对不起。我还是去了,”看见约瑟夫走出会客室来到露台,我赶紧道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该去做的。对不起。对不起,我发誓,对不起。约瑟夫。我再也、再也不做你禁止我做的事情了。”他双手抱胸,怒火中烧地瞪视着我。
“岩,昨晚我说什么来着?”他问。
“你真是最该受诅咒的家伙!”
“原谅我。请原谅我。我以为不会出任何麻烦。我当时确实觉得不会出事儿……”
他做了个手势让我噤声,然后让我随他一起到露台下面的岩石上去,接着就先翻过栏杆跳下去了。我紧随其后,变得异常轻盈的动作让我心里恍惚有些欢喜,不过脑袋里正是一团乱麻呢,也就没有留意这些细枝末节。与她同在的那种感觉就像芬芳的气息,在我周身萦绕,不过她本身并不散发香味,只是那些熏香和鲜花的味道,已经或多或少渗透进她白皙坚硬的肌肤了。她是那么坚硬,却又似乎异常的脆弱。
我们在滑腻的圆形岩石上掠过,然后落在白色的沙滩上,我们沉默地并肩而行,眼望着远方,雪白的浪花拍击在岩石上,或是向我们涌上来,在细密平滑的白沙上滚动。风在耳边呼啸,总能让人产生一种孤独的感觉,猎猎风声盖过了其他一切感觉,包括声音。
我渐渐平静下来,同时也愈加感到焦虑和痛苦。约瑟夫环拥着我,就像艾达做过的那样,我一点也没在意我们要去什么地方,等我发现已经来到一处小小的海湾时,心里颇感意外,一叶扁舟停泊在岸边,只带着一套船桨。
我们停下脚步,我又开始道歉,“我那么做了,真对不起!我发誓我很抱歉。我原来不相信……”
“别对我说你很后悔,”约瑟夫平静地说道。
“虽然发生了这种事情,又是因你而起,但是你心里一点儿都不难过,因为你现在已经安全无虞,而不是像个鸡蛋壳那样,被碾碎在圣殿的地板上。”
“可是问题并不在这里。”我说着,哭泣起来。我掏出手绢擦掉脸上的血迹,这是18世纪的绅士随身必备的奢侈品。我还在体味她的怀抱,她鲜血的滋味,以及他的双手。整件事情又在我脑海里重演了。要不是约瑟夫及时赶到……
“可是,究竟发生了什么,约瑟夫?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要是我们能不被他听见就好了,”约瑟夫疲惫地说。“别再说什么或者想什么来刺激他了,这简直是疯了。我必须让他回归沉寂。”他突然转过身,拿背对着我,这一次好像真是恼羞成怒了。
可是我怎能不想呢?但愿我能把头割开,把这些想法掏出来扔掉。它们就像她的血液一样,在我的体内到处乱窜。禁锢在她躯体里的,还有一个灵魂,一股欲望,一个热烈燃烧的精神之核,那种炽热仿佛是流动的闪电,穿透了我的身体,毫无疑问,她一定有什么死穴控制在吉尔手里!我痛恨他。我想让他毁灭。我的脑袋里充满了各种疯狂的念头,我在思考有什么两全的办法,又能让他毁灭,又能保全她并且让我们幸存!然而这些都是毫无意义的。恶魔不是首先进入了他的身体吗?可是,倘若并非如此的话……
“别想了,年轻人!”约瑟夫立刻叫起来。我又哭泣起来。我摸了摸脖子上她碰过的地方,又舔了舔嘴唇,回味她鲜血的滋味。仰望天空,星辰寥落,即便是这些温和而永恒的星辰,如今竟然也显得危险而冷漠,我感到自己几乎尖叫出声,那尖叫却又在喉头哽住了。
她的鲜血对我的影响已经开始消退。曾经清晰的幻象模糊起来,我的四肢又变回我自己的了。也许力量大大增加,是这样,可是神奇的魔力却在漫漫消散,残留的感觉只比记忆中那血液互流的一幕稍稍鲜明一些。
“约瑟夫,发生了什么事!”我大叫起来,音量盖过风声。“别对我发火,别不理睬我。我不能……”
“嘘。”他说,他转回来,挽起我的胳膊。“别为我的怒火担忧,”他说,“那没什么关系,再说也不是针对你的。我还需要一点时间静一静。”
“可是,你看见她和我之间发生了什么吗?”他眺望海面。大海一片漆黑,而浪花却洁白如雪。
“是的,我看见了。”他说。
“我拿着小提琴,想要为他们演奏,我那时想……”
“是的,我知道,当然……”
“——也许音乐能够打动他们,尤其是那种音乐,那种奇异的、不属于自然界音响的音乐,你知道小提琴能……”
“是的——”
“约瑟夫,她给了我……她……而且她吸走了——”
“我明白。”
“可是他把她留下了!他禁锢着她!”
“岩,我求求你……”他露出疲倦而悲伤的笑容。
“幽禁他,约瑟夫,就像他们以前那样,然后放她走!”
“你在做梦,我的孩子,”他说道,“你在做梦。”
他转身走开,示意我不要跟随。他走出去,在潮湿的海滩上徘徊,任凭海水拍打在身上。
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一切都似乎不再真实,除了这座小岛,我竟然还去过别的地方,外面竟然还有一个凡人的世界,而这些潮湿闪亮的岩石之外的世界里,竟然根本无人知晓必须守护之神,知晓他们奇异的悲剧,和带给我们的威胁。
最后,约瑟夫走了回来。
“听我说,”他说道,“一直向西去有一座岛屿,它不在我的保护范围之内,岛屿北侧有一座古老的希腊城市,那里有整夜开门的水手旅店。你划船去吧。去寻找你的猎物,忘记这里发生的一切。用她赐予你的新的力量试试身手。但是尽量不要想起他们。最重要的是别琢磨什么阴谋跟他作对。黎明之前要回到房间里去。这并非难事。你会找到一打门窗洞开的房子。照我说的去做吧,就现在,为了我。”
我颔首。此刻,这是天底下至少还能让我分神的一件事情,能够打散一切高尚或是伤脑筋的思绪。人类的鲜血、人类的挣扎以及人类的死亡。我丝毫没有反对,就膛着浅水向小船走去。
上午,在一个小旅店,我站在一个水手邋遢的卧室里,从挂在墙上的金属镜子的碎片里打量着自己的影子。我看见自己身着织锦外套,衣服上装饰着白色的蕾丝花边,我的脸因为杀了人而有些发烫,那死去的人就仰面躺在我身后的桌子下面。他手里还攥着刚才想用来割断我喉咙的小刀。还有一瓶下了药的红酒,我一直不肯喝下,一边耍弄着说些抵抗的话,终于让他发起火来,亮出最后一手。
他的同伴躺在床上,也死了。我看着镜子里那个年轻公子哥儿。即使饮下世上所有的鲜血,也不能在睡下的一刻为我阻挡恐惧的到来。
我控制不住自己,总是想起她,我怀疑前一天夜里梦中听到的笑声就是来自于她。我感到奇怪,在我啜饮她的鲜血时,她什么也没有告诉我,可我一闭上眼睛,就有事情纷纷向我涌来,当然,都是些美妙的事情,并不连贯却又十分神奇。她和我沿着一条长廊并肩而行一不是这里,而是一个我认识的地方。
我想那是德国的一处宫殿,海顿在那里谱写过音乐——她亲呢地与我交谈,正如她千百次曾经做过的那样。可你要把这些都告诉我,人们信奉什么,是什么拨动了他们体内的齿轮,这些奇妙的发明都是什么……她戴着入时的黑色帽子,宽宽的帽檐上装饰着白色的羽毛,帽子上端系着一圈白纱,垂下来遮住了她的下巴,她的表情只写着慈爱,只写着年轻。
当我睁开了双眼,我知道约瑟夫正等待着我。我走出来,走进房间里,看见他站在空空的琴盒旁边,背靠着一扇洞开的窗户,窗外就是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