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约瑟夫的故事--改变
看到的这是什么?这是一张旧时代的面具,一张刻上了时问印记的咧嘴而笑的脸。看起来,这和他的手一样冷若冰霜。他不是个活物,而是个魔鬼。这就是吸血鬼,来自墓穴却天资聪颖的吮血僵尸!为什么他的四肢让我如此害怕?因为他看上去像人,可是举动却不像人——无论他是走是爬,是弯腰还是屈膝,皆是如此。我不得不承认,对此我虽然心有厌恶,却仍然充满好奇。但有这样奇怪的想法真是相当危险的。
他大笑了一阵,把手指停在我的脸颊上,两膝分得很开。这样他就像是我身上的一个拱形。“是啊,可爱的家伙,我的确不堪入目!”他说道。他的声音依然像是耳语,并带着长长的喘息。“我变成吸血鬼时年纪已经大了。而你是完美的,你这年轻的蓝眼家伙。没有灯光的照耀,你反而更漂亮了。”
他又一次用细长苍白的手指拨弄着我的头发。一边叹气,一边把它们一股一股地拎起又放下。“别哭,”他说,“你被我挑中了。今晚之后,在你身上发生的那些微不足道的俗事就将不值一提。”接下来又是一阵低沉的狂笑。
至少在那时那刻,我心里十分确信,他是恶魔变来的;我确信,在我几小时之前刚刚了解的独立空间之外,存在着这样一个王国——在那里有黑暗的生灵和邪恶的教义。而我,则不知为什么被它们吞噬了。
我很清楚,由于自己的生活我遭到了惩罚。可是,这依然显得很荒谬。千千万万的人都跟我一样相信世界末日就要来临,可这一切为什么偏偏就只降落在我的头上?另一种阴郁的可能性不可抵挡地在我头脑里成形,那就是这个世界已经越发的不讲道理,这又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滚开!”我大吼着,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怒眼圆睁。然而他依然静默。他只是微笑。他的脸,犹如舞台拱门里的一张完美的喜剧面具。我像个孩子般大哭了一阵,他狠狠地扇了我一耳光。我倒向一边,差点从床上跌到地板上。整个房间天旋地转,酒的酸味从喉咙里涌出来。我再次感到他把手指卡在我的脖子上。
“对,反抗啊,”他说,“别束手就擒地就给丢进了地狱。嘲笑嘲笑上帝吧。”
“我不!”我抗议着。他再次把我拉到他身边。我反抗着,出手比我以往交手过的任何人或东西都重,我打他,踢他,撕扯他的头发。可我就像在跟哥特教堂墙壁上张牙舞爪的怪兽搏斗一般,他实在太有力了。他只是微笑。
突然,他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他的脸拉得老长,两颊空洞,双眼圆睁,似乎在思忖着什么。他张开嘴,下唇收缩。我看见了他的尖牙。我咆哮着,吼叫着。他向我靠近,牙齿刺穿了我的血肉。这次绝对不行,我愤怒了,这次绝对不行。我一定要反抗。这次我要为灵魂而战。
可一切还是又一次发生了。
我感到一阵甜美与柔和,世界似乎离我远去,甚至连丑陋的他也不再与我相干。就像一只被压在玻璃下的虫子,我们不会对它产生厌恶,因为它碰不到我们。接着,那锣的声响,浓烈的快感,甚至连我自己都失落了。
我变得无形,快乐也变得无形。我什么也没有,只剩下快乐。我滑进了一张光芒四射的梦网里。我看见了一个令人作呕的地下墓穴,一个白色的吸血鬼在浅浅的墓地里行走,身上拴着沉重的链子。这是偷窃而来的长生不老,这是背信弃义,就像阴郁的普罗米修斯盗取光明的火焰一样。黑暗中传来笑声,这笑声在墓地里回响,就像穿越了几个世纪。那无穷无尽的,难以抗拒的狂喜,终于走到了尽头。
我躺在稻草上,哭着,当他放开了我。我恢复了呼吸,梦境也消失了。我不断下落,夜空中的星星不断上升,就像镶嵌在深紫色面纱上的宝石,一丝冬日的冷风吹进房间。我感到了自己脸上的泪。我被饥渴消耗殆尽!吸血鬼站在离我很远很远的地方,低头看着我。他的双手在瘦削的腿边晃来晃去。我试着挪动身体。我的整个身体都在忍受饥渴带来的折磨。
“你快死了。”他说道,“你蓝色眸子里的光芒已经渐渐黯淡,好像整个夏天已经结束……”
“不,求求你……”这种饥渴真是令人难以忍耐。我的嘴巴大张,我的后背疼痛。终于,这最后的恐惧,死亡,还是来了。
“开口求我吧,孩子。”他说,他的脸不再是一张咧嘴而笑的面具,而表现出了同情。他几乎看上去像个人了,简直有一种自然的老态。
“开口吧,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他说。我看见哥哥的尸体躺在那里,那是为了救我,我的命是用他的命换来的。
“救救我。求你。”这时候的他,看上去一点也不苍白。他只是一个坐在我身边的老人。他有一张人类的脸,几乎带着忧郁。
可当我看到他的笑容和上扬的眉毛,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他并非人类。他还是那个古老的魔鬼,只不过现在喝了我的血
他喘息着。“这是我的身体,这是我的血液。”接着,他用手臂抱着我,让我靠近他。我感到他身体里散发出一阵强大的热流。他体内流淌的,似乎不是我的鲜血,而是对我的爱。
“开口求我你将得到永生。”他说,但他的声音听起来可怕而无力,他的目光闪着渺茫而悲惨的东西。
我感觉自己的头摆向一边,我的身体变得又重又湿,自己无法控制。我绝不会开口求他,即使死了也不开口。那令我深深恐惧的绝望就在我眼前,可是面对死亡的空虚,我依然说不。虽然我很害怕,我还是说不。我绝不向那嘈杂和恐惧低头。
“永生啊。”他向我耳语。我的头落在他的肩膀上。
“顽固。”他的双唇触到了我,温暖而无味的呼吸落在我的颈上。
“不是顽固。”我低声说。我的声音如此虚弱,我甚至怀疑他能否听见。“是勇敢,不是顽固。”这句话似乎不说不行。自负是什么?顽固这个词虽小,却如此残酷……他抬起我的脸,用右手托着,然后用左手的指甲割开了自己的喉咙。我惊恐地抽搐着,身体弯了下去。可是他硬是把我的脸朝他的伤口按去,并命令我:“喝。”我听见自己震耳欲聋的尖叫。他的鲜血汩汩而流,碰到了我焦灼干裂的嘴唇。
我口渴得越发厉害,于是用舌头舔了舔那鲜血。一种难以言喻的强烈感觉即刻遍布全身。我把嘴巴张开,牢牢锁住他的伤口,并用尽全力从那源头里吮吸着。我知道它能解渴,能够带给我从未有过的满足。鲜血,鲜血,鲜血。不仅仅是我那渴得冒烟的喉咙得到浇灌,我所有的渴望、需求、痛苦和饥饿都得到了满足和化解。我的嘴大张,在他的伤口上压得更紧。
他的鲜血从我的喉管顺流而下。他的头顶着我的身体,他的胳膊紧紧地抱着我。我紧紧地贴着他,能够清晰地感到他的肌肉、骨骼和双手的轮廓,虽然周身麻木,然而一种喜悦之情穿透了这麻木,变得越发强烈而敏锐。我几乎可以看见自己的感觉。
最棒的感觉还是源自那香甜、甘美的血液。我喝了又喝。再喝一口,再喝一口,我的头脑里只剩下这个想法,如果我还有思想的话。这红色的血流就如一道亮光照射着我的心灵,如此的耀眼、炫目。我所有的渴望都千倍地得到了满足。但他那具被我攀附的躯体,渐渐变得无力。我听见他的呼吸变得微弱了,可他并没有让我停下。
我继续了,可是并没有死。可是突然间,我感到他那温柔慈爱的双手抚摸着我的双肩,然后强有力地将我推开。我发出一声长长的悲鸣。痛苦让我清醒。他拉我站起来,还是把我抱在他的臂弯里。他把我带到窗边。我站着往外看,并把手伸出去放在一边的石头上。我颤抖着,血管里的血液在涌动。我把前额靠在铁制的窗栅上。我下面很远的地方是小山那黑暗的尖顶。山上的树木郁郁葱葱,在黯淡的星光下影影绰绰。
远处,笼罩着灯火辉煌的城市的不是黑暗,而是一片柔和的紫色薄雾。雪在融化,到处都熠熠发光。屋顶、塔尖和墙壁都染上一层淡紫色或是玫瑰红。这是个无限延展的大都市。
我定睛望去,看见无数的窗户,仿佛无数束光亮。似乎这还不够,在城市的深处,我还真切地看到人的行动。小小的凡人走在小小的街道上,头和手在阴影中摆动。一个单独的人,不过是风中钟楼上的一块斑点。在这镶嵌着花纹的夜晚中,有数百万个灵魂;空气中也微微传来不计其数的人的声音。哭声、歌声、极模糊的几缕乐声,以及沉闷的钟声。
微风拂起我的头发,我第一次听见自己在哭。城市渐渐黯淡下去。我不再去想,不再去看,熙熙攘攘的人群再次消失在淡紫色的阴影和昏暗的灯光中。我似乎无法停止自己的言语。相反,它们汇聚在一起,直到我爆发出一阵强烈而连贯的哭声。这哭声正放大了我的惊恐和喜悦。
我转过身,看见他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就像把自己包在一层壳里。他的眼里含着血红的泪水。他向我伸出手,似乎满怀痛苦。我把他抱在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