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全文翻译
谢谢,教授
拉苏尔·尔扎(阿塞拜疆)
六点钟左右我下班回家,在路上意外地遇到了老教授。我们已经多少年没见面了啊!不过大城市的生活就是这样。这次街头的偶遇让我们高兴不已。
教授身身材魁梧、仪态端正、头发斑白。在这里我不说出他的名字,因为只有答应了这个条件,他才肯将我要讲述的那封信给我。他还事先要求我不要公开这封信的作者——乡村医生的名字。“想个其他什么名字吧,你是作家嘛”,他说道。
寄来这封信的人是我的同学。十年级毕业之后,他当了医生,而我沉迷于诗歌,于是我们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
教授住在沿岸街一栋大房子的二楼。我们走进他的房间。朝向大海的窗户敞开着,拂来阵阵凉意。我们谈得十分融洽,不知不觉外面的喧哗已尽,天色暗了下来。
教授把信递给我,同时认真地看了我一眼。我什么也没说,开始朗读起来。读完之后,我把信放在桌子上,站起身来紧紧抓住老教授的手,重复着信件的最后一句话:
“谢谢您,教授!”
我想完整地讲述这封信,只是答应了教授,不公开作者的名字。如果您觉得署名是必要的,那么我会加上一个杜撰的名字的开头字母,例如,Ф.或者是М.。我可能也会写上:致以谢意的学生。
下面是这封信的内容:
“亲爱的老师!您很可能记不起我是谁。毕竟您教过数百名像我一样的学生,如果你已经将我遗忘,这也不足为奇。然而,生活中总是充满各种意外。谁能想到,从前甚至有些憎恨您的我却要向您表达我的爱戴与感激之情呢?
您还记得那个寒冷的一月的一天吗?我站在学院一楼长长的走廊上等您。当您经过时,我迎面走上去对您说道:‘教授,我有封信要给您……”
您面露惊讶地扬了扬眉毛,从我手里拿过信封,拆开认真地看完了。然后,您好像困惑不解的样子,又重新读了一遍,并把我叫到了跟前。您对我说:“年轻人,我不能满足你的请求。”
我承认,我没料到您会这样答复我。其他两位老师我甚至连信都不用写,因为我的一个有势力的亲戚已经给他们打过电话,交待他们在测验时关照我。坦白说,我已经习惯这样了,但是您的回答让我措手不及,说不出话来。您看着我的眼睛说道:“孩子,这不是一条正确的路。科学不喜欢走歪门邪道的人。”
教授,那一刻我是多么憎恨您!您的身材似乎变得更高了。我看着您的双手,觉得它们就像是木头做的一样。而您那蓬松浓密的白发就像是被白雪覆盖的多刺灌木一样。当我在乡村采野果时,这种灌木的刺总是把我刺痛。而我觉得您没有一丝同情之心,您的话把我伤得更痛。
况且我还答应过因吉扎尔:“你看看应该怎么考试吧。”可是现在我要怎么跟她说?
那一天我没去考试。那时候我还住在亲戚家,他是卫生部的负责人,他认真听完我说的话之后,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走到电话旁边。透过另一个房间半掩着的门,我听到他不慌不忙的声音:
“您就算了吧,我们都是人,按俗话说,我们都活在上帝的旨意下。我们的工作就是培养医务人员。您可能还不清楚我们的职权范围吧?我觉得对于您来说这不过是大笔一挥的事儿。”
我的亲戚迫不及待地听您讲完,然后带着些许地怒气说道:
“我们现在需要的是普通的医生,像梅契尼科夫那样的我们不需要。”
我曾在您的课堂上听说过梅契尼科夫。不过只留下了一些零碎的记忆,也许我上课时没有专心听讲,也不是经常去上课。
亲爱的老师,我就这样和您认识了。在接下来的三天时间里,我马马虎虎地学习了下别人的讲义,向同学们请教了一些,然后就去您那儿了。而您当作之前没和我见过面似的。考试开始了,而六个问题我一个也不会回答。最后您询问了我关于发炎病变的问题。我觉得您似乎专挑那些我不知道的来考我,你好像能猜到一样。其实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我基本上很少为考试做准备,补充材料从来都没看过,连我马虎复习过的讲义也只有一些零散的内容留在我的记忆里。所以我回答不出您的问题,并且完全束手无策。“梅契尼科夫”这个名字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打转。他写过关于发炎病变的著作吧?我完全崩溃了,就连“发炎”这个单词的拉丁文拼写都想不起来。以前我可是记得很清楚的,而如今它却在我的脑海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您耐心地等待着,然后走到我面前,用清晰的笔迹写道:“inflammatis”。我们就像是在课堂上一样,您详尽仔细地告诉我应该如何来回答关于发炎的问题。您还列出了一些书籍的名字,对我说:“看看这些书,学习一下,然后再来找我。”这些书当中就有梅契尼科夫的著作……
这时候我才想起您在课堂上曾经花了大量的时间讲述了梅契尼科夫和他的著作。
从考场出来之后,我浑身疲乏无力。然而最使我难受的不是考试没通过,而是因吉扎尔,我最爱的姑娘,现在也是我孩子的妈妈,也在那天参加了考试。她比我早进教室,并且考试成绩为优。而我却要重新学习那繁重的课程,去您那里补考。
我走出学校,脚步艰难地穿过冰封的街心小花园。树枝都被大雪压弯了。我又一次想起了您的白发。我觉得您的心就像这树枝上的白雪一样的冷漠和了无生气。我并没有回家,而是沿着海边慢慢地走着,脑子里还想着那些不愉快的事。教授,我现在要感谢您也是因为那个晚上。生活中我遇见各种各样的人,但您是第一个让我这么严肃认真思考我自己的人。那一晚我边走边想:如果我连发炎这个词都不会写,那我怎么能成为一名医生呢?而我之前为什么没有想过这一点呢?在我们学校像您一样不纵容,要求学生牢固掌握知识的老师也有,但是很不幸的是我并没有遇见他们。在您之前的两门考试我都很顺利地就通过了。因为在考试前的两天,我的亲戚给老师们打了电话,然后他们就会告诉我考试题目,而我便轻轻松松地取得了优异的成绩。
亲爱的老师,请原谅我占用您这么多时间。多年来这些话一直藏在我心里,现在我想对您说。
在关于发炎那件事发生之后,我三天没去上课。矛盾的感觉占据着我的整个内心。毫不隐瞒地说,我想报复您。但与此同时,我不得不承认,我开始慢慢地理解,您那样做是对的。
所有的考试都结束了。一次课后我又走到了您的身旁。
“教授,请给我一个月的时间准备,然后我就会去找您参加补考。”
您笑了笑,说:“噢,非常好。”
您的笑让我一阵慌乱。它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是赞许、同意还是礼貌的讥讽呢?
教授,谢谢您让我开始思考并且焦虑。我亲戚的庇护其实害了我,只不过我太晚认识到这一点了。谢谢您让我在心爱的姑娘面前脸红羞愧。而我今天所拥有的一切也要归功于您,谢谢您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
不知道您还记得巴库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吗?那一晚您找我去学校。下着雨,猛烈的北风吹得屋顶上的铁皮和窗框轰轰作响。不知道您为何找我,我走进学院,站在您的办公室门口等。八点半的时候您来了,全身都被雨水淋湿了。您打开办公室,请我进去了。您想对我说点什么,但却开始咳嗽起来。您的脸因为咳嗽而涨得通红,然后又变成黄色。等到咳嗽稍稍平静下来之后,您示意我坐下。难道我能忘了那个晚上吗?生着病的您在恶劣天气中穿过整个城市来给我辅导功课,帮我准备考试。那个晚上我们学习了三个小时。虽然已经过去了将近十年的时间,但我依然记得清清楚楚。
按照您布置的作业,我认真钻研了书本。一周之后我去参加考试。不知是巧合还是您有意这样安排,考试的时候我们的系主任走进了研究室,并且停下来听我回答问题。您问了许多问题,我都一一作出了回答,而且十分自信。校长听完之后,脸上露出了笑容。
考试结束之后,您站起来走下桌子,握住我的手说:“孩子,好样的!谢谢!”
快乐像波浪一样顿时袭遍我的全身。我认真看了看您绿色的双眼,准备走出研究室,但半路上我又停下来,我走到系主任跟前对他说:“请把我安排到宿舍里住吧!”
系主任一脸吃惊地看着我:
“你……”
我赶紧打断了他:
“不,我不会再留在那里了。”
就这样我搬到宿舍里了。我的亲戚一开始表示惊讶,然后非常生气,他愤怒地朝我喊道:“走吧,忘恩负义的家伙!”,还把门关得砰砰响。您知道吗?我那样痛苦地看着他,要知道是他用自己的电话、便条、所谓的关照让我变得堕落不堪。他使我习惯撒谎,走后门还有昧良心。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样呢?而谁又需要在这样的学校毕业的医生呢?
学院毕业之后,我被分配到了乡村。如今我已经在那里工作了四年。每当有人来请我去看病,每当我成功帮助了病人时,我总是会想起您和您的那些话,以及您怎样教我们学习。老实说,在工作中我并不怎么需要用拉丁文来拼写发炎这个单词,但是那一天您那清晰的笔迹教会我许多。它教我工作、坚持学习,让我变得目标明确。
教授,谢谢您给我上了这样的一课,谢谢您把我从困境中解救出来,谢谢您让我成为了专家和一个真正的人。我祝您一切顺利,健康长寿!
署名,日期。
这就是这封信的全部内容。
已是深夜。灯光照在教授的脸庞。他的脸上满是平静的欢愉。我想,他应该感到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