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全文翻译
TEXT I
行刑
乔治·奥威尔
那是在缅甸一个雨水浸湿的早晨。我们在死囚室外等待。死囚室的外面钉着两层铁栅栏,就像关动物的小笼子。每间牢房大约10英尺见方,里面除了一张木板床和一壶饮用水再无其他摆设。在几间牢房里,棕色皮肤的死囚默默地蹲在里面的一道铁栅栏后,用床单裹着身子,在一两星期内他们就要被绞死了。
有一个印度死囚已被带出了牢房。他是个身材瘦小的人,光头,眼球混浊。有6个高大的印度狱卒押解着他,为把他送上绞刑架做准备。两个人扛着上了刺刀的步枪站在一旁,其余的人在给他上手铐,把一条铁链穿过他的手铐再系到自己的腰带上,然后又把囚犯的胳膊捆紧在他身子两侧。他们和囚犯靠的很近,手总是放在他身上,小心地抓着,好像一直能够感觉到他就能确保他一直在那儿。但是死囚站在那里,一点也没有反抗,听任双臂给绳子勒得紧紧地,好像他根本就不知道正在发生着什么。
时钟敲了8下,一声军号从远处营房那里飘过来。警长站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他闷闷不乐地用手杖在沙砾地上划着,一听到号声就拾起头来。“快些,快些,佛朗西斯,”他不快地说。“这人现在本应该死了。你难道还没有准备好?”
狱长佛朗西斯是个身体肥胖的德拉威人,他身穿白色卡其布工作服,戴着一副金丝眼镜。他挥一下黑色的手。他忙不迭地说:“好了,长官,好了,一切都准备好了,没有问题。刽子手正在那等着。我们可以去了。”
“那么快走吧。这活干完了犯人们才能吃早饭呢。”
我们走向绞刑台。两个肩上扛着步枪的狱卒走在囚犯的两旁,另外两个抓住他的肩膀和胳膊紧挨着他,好像是一边推着他,一边夹着他。其余的人,包括法警和我们跟在后面。
离绞刑台还有40码的距离。我看着那个走在我前面的囚犯的赤裸的棕色后背。他的胳膊被捆紧了,走路不大方便,但是他步伐很稳。他每走一步,脑袋上的那绺头发上下舞动,肌肉就一张一弛,双脚在湿地上留下脚印。我看到,尽管有狱卒抓住他的双肩,他还是稍微侧身,灵活地躲开地上的一滩积水。
我直到这时候才明白杀死一个健康并且神志清醒的人意味着什么。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当我看到那个囚犯侧身想躲避那滩积水时,我才了解扼杀一个正当壮年的人的意义,那是一种神秘的、无法言喻的错误。这个人并不是垂死的,他像我们一样是活人。他身上的所有器官都在工作——肠子在消化,皮肤在更新,指甲在生长,组织在形成——所有这一切都在分工明确地忙活着。当他站在绞刑台上,离他生命的终点还有十分之一秒时,他的指甲将仍在长。他的眼睛仍能看到黄色的石头和灰色的墙,他的脑子仍在记忆、预见、思考——甚至会想到那积水。他和我们一群人同行,看到的、听到的、感觉到的、了解到的都是同一个世界,但是在两分钟之后,随着“啪”,我们当中的一个人就会永远地去了,这个世界少了一个人,他的灵魂也随风而逝。
绞刑台设在一个小院子里。刽子手是个头发花白、身穿监狱的白色制服的囚犯。他正站在绞刑架旁边。我们走进院里时他对我们点头哈腰,笑脸相迎。佛朗西斯一声令下,两个狱卒把囚犯夹得更紧了,他们半推半拉地把他拖到绞刑台前,拉着他笨手笨脚地爬上了阶梯。然后刽子手爬了上去,把绞索套到了囚犯的脖子上。
我们在五码以外的地方等着。狱警们围着绞刑台站成一个圆圈。在绞索套好了以后,那个囚犯就开始大声重复的叫喊:“罗摩!罗摩!罗摩!”。那是他心中的上帝。他喊得不像祷告或求救那样充满恐惧,而是不慌不忙有节奏的,几乎像教堂的钟声那样。
刽子手爬下来,拿着手柄站好。似乎过了好几分钟,这个由囚犯发出的声音一直重复着:“罗摩!罗摩!罗摩!”,一刻都不曾停歇。警长的脑袋耸拉在胸前,用手杖慢慢地拨弄着地面;也许他正在数数,让囚犯喊到一定数目——也许五十声,也许一百声。大家的脸色都变了。印度人的脸色变成了劣制咖啡般的灰白色,有一两把刺刀在摇晃。
警长忽然拿定了主意,他抬起头,迅速地挥一下手杖。“行刑!”他几乎愤怒地叫了一声。
很轻地响了一声,接下来是一片死寂。囚犯已经死亡,绳子自己转着绞了起来。我们绕到绞刑台的后面去检查囚犯的尸体。他被吊在那里,脚趾笔直朝下,身子还在慢慢地转动着,已经死了。
警长用手杖戳了戳赤裸的尸体,它轻轻地摆了一下。“他完了。”狱长说。他从绞刑台下退出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阴郁的表情突然从他的脸上消失了。他看一下手表。“八点零八分。好吧,今天上午就到此结束,谢谢上帝。”
狱警卸下了刺刀,起步走开了。我们走出了耸立着绞刑台的院子,走过死囚室——那里面还有死囚在等着,我们走到了监狱的庞大的中央庭院。囚犯们已经在领早餐了。他们蹲在地上,每个人拿着一个铁盘子,两名狱卒提着饭桶把饭舀进他们的铁皮缸子里。在绞刑以后,这个景象看上去很安宁祥和。我们大家因为该做的事已经做完而觉得松了一口气。你会感到某种要唱歌,要奔跑,要大笑的冲动。大家立马开始在轻松友好地交谈了。
那个走在我身旁的混血狱警朝我们走过来的方向点点头,心照不宣地微笑道:“你知道吧,长官,刚才的朋友(刚死去的那个人)听到上诉被驳回,在他牢房的地板上吓得尿了一裤子。请抽一支烟吧,长官,不要客气,我这新买的银烟盒怎么样,长官?高级的欧洲款式。”
有好几个人笑了——到底笑什么,似乎谁也不确定。
佛朗西斯在狱长身边,喋喋不休地唠叨着:“真是不错,长官,一切顺利。咔嚓一下,一切都很快结束了,就是那样。以前并不是总能这样的——噢,不!据我所知有几次还得要请医生来钻到绞刑台下去,使劲拽囚犯的腿才能使他快点死。真是够讨厌的!”
“拽他的腿,唔?那太糟了。”警长说。
“啊,长官,死囚不听指挥时就更糟了!我记得有一个人,在我们带他去行刑时他死拽住牢房的铁栏杆不放。说来您都不信,长官,后来派了6个狱卒才把他拉开,3个人扯一条腿。”
大家都在笑,我发现我也在大声笑着。甚至警长也在宽容地咧着嘴。“你们不如一起来喝一杯,”他很和蔼地说,“我车上有一瓶威士忌。我们可以干掉它。”
我们走过监狱的两层大的铁栅栏门来到了路上。“拽他的腿!”一个缅甸法警忽然叫道,然后格格地大笑起来。我们大家又都笑了起来。在那一刻佛朗西斯的故事似乎显得特别好笑。我们大家十分友好地在一起喝酒,本地人和欧洲人不分彼此。那个死人就在100码以外安静地躺着。
TEXT II
猎象记(有删节)
乔治·奥威尔
那头象站在路边八码远的地方,左侧朝向我们。它一点也没有注意到靠近的人群。它把成捆的野草拔下来,在双膝上拍打,打干净了以后就送进嘴里。我一见到那头象,就认定我不应该去射杀它。
但是这时我回头看了一眼跟着我来的人群。已是人山人海,至少已经有两千人了,并且人数每分钟都在增加,把马路两头都远远地堵死了。我看着花花绿绿衣服上的一张张黄色的脸——这些脸都为了看这一点热闹而现出高兴和兴奋的神情,大家都认定这头象必死无疑了。他们看着我,就像看着魔术师变戏法一样。他们并不喜欢我,但是由于我手中有那支神奇的枪,我暂时还是值得一观的。我突然感觉我非得射杀那头大象不可。大家都这么期待我那样做,我非这么做不可;我可以感觉到他们两千个人的意志在不可抗拒地把我推向前。就是在这个时候,就是在我手中握着那支步枪站在那儿的时候,我第一次看到了白人在东方国家统治的空虚和无用。我这个手中握着枪的白人,站在没有任何武装的本地群众面前——表面看起来似乎是一出戏的主角;但实际上我不过是被身后这些黄脸人的意志所推来推去的一个可笑的傀儡。我这时才察觉到,一旦白人开始变成暴君,他所毁灭的是他自己的自由。他成了一个空虚的、装模作样的木头人,即常见的白人老爷的形象。因为正是他的统治使得他一辈子都要尽力锁住“土著居民”,因此在每一次紧急时刻,他非得做“土著居民”期望他做的事不可。他戴着面具,他的脸也就按照面具长了起来,与面具吻合无间了。我非得射杀那头象不可,我在派人去取枪时就不可挽回地表示要这样做了。白人老爷的行为必须得像个白人老爷:他必须表现得态度坚决,心思明确,做事果断。手里握着枪,背后又有两千人跟着,到了这里又临阵胆怯,就此罢手——不,那是不可能的。那样的话,大家都会笑话我的。我整个一生,东方的每个白人的一生,都是长期奋斗的一生,是绝不能授人笑柄的。
但是我又不愿意射杀那头大象。我瞧着它卷起一束草在膝头甩着,神情专注,像一个安详的老祖母。我觉得朝它开枪无异于是谋杀。按我当时的年龄,杀死个把兽类我是没有什么顾忌和不安的,但是我从来没有开枪打过大象,我也不想这么做。(不知怎么地,杀死巨兽总是让人觉得更不应该一些。)何况,还得考虑大象的主人。活着,这头象至少可值一百镑;死了,就只有象牙值钱,可能只能卖五镑。不过我得马上行动。我转向几个看起来颇有经验的缅甸人,我们来之前他们已经在那里了,问他们那头象老不老实。他们说的都一样:如果你让它去,它就不会理你;但是如果你走得太近,它就会向你冲过来。
我该怎么办,看来已经很清楚了。我应该走近些,大约二十五码左右,去试试它的脾性。要是它冲过来,我就开枪;要是它不理我,那就让它去,等驯象人回来再说,这样会很安全。但是我也知道,这事我恐怕办不到。我的枪法不好,田里的泥又湿又软,走一步就陷一脚。要是大象冲过来而我又没有射中,那我的命运就会像推土机下的一只蛤蟆。不过即使在这时候,我想的也并不完全是自己的性命,而是我身后那些看热闹的黄种人。因为在这时候,有这么多人瞧着我,我不能像只有自己一个人那样害怕。在“土著居民”面前,白人不能害怕;因此,一般来说,他是不会害怕的。我心中唯一的想法是,要是出了差错,那两千个缅甸人就会看到我被大象追逐、追上、踩成肉酱,就像山上那个龇牙咧嘴的印度人尸体一样。如果那样的事发生的话,一些人很有可能会笑话我。那样的事情绝对不能发生。只有一个选择。我把子弹装进了枪膛,在路面上找地方趴下,以便能瞄准一些。
人群中十分寂静,许许多多人的喉咙里深深叹了一口气,带着高兴的感觉,好像看戏的观众看到帷幕终于拉开时一样,终于等到有好戏可瞧了。那支漂亮的德国步枪上有十字瞄准线。我当时根本不知道,要射杀一头象得瞄准并开枪把双耳耳孔之间的一条假想线切断。因为这头大象是侧着身子对着我,因此我应该瞄准并直射它的一只耳孔就行了;但实际上,我却把枪头瞄准在耳孔前面的几英寸处,我以为象脑远在这前面。
我扣扳机时,没有听到枪声,也没有感到后坐力——开枪的时候你总会感觉不到——但是我听到了群众中顿时爆发出高兴的欢叫声。就在那一刻——真是太快了,你会觉得子弹怎么会这么快就飞到了那里——那头象一下子神秘而又可怕地变了样。它没有动,也没有倒下,但是它的身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变了。它突然遭受袭击,一下子变老了,全身萎缩,好像那颗子弹的可怕威力没有把它打得倒下,却使它僵死在那里了。最后,似乎过了很长时间——我敢说,大约有五秒种的样子——它终于四腿发软跪了下来。它的嘴巴淌着口水。全身出现了老态龙钟的样子。你会觉得它仿佛已有好几千岁了。我朝同样的地方又开了一枪。它中了第二枪后还没有瘫倒,尽管很迟缓,它还是努力地站起来,勉强地站着,四腿发软,脑袋耷拉着。我开了第三枪。这一枪终于结果了它。你可以看到这一枪的痛苦使它全身一震,把它四条腿仅剩的一丁点儿力气都打掉了。但它在倒下的时候似乎还想要站起来,因为它两条后腿瘫在它身下时,它仿佛像一块巨石倒下时一样,上身却抬了起来,长鼻冲天,像棵大树。它长吼一声,这是它第一声吼叫,也是仅有的一声。最后它的肚子朝着我这一边倒了下来,地面一震,甚至在我趴着的地方都感觉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