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学的盛宴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书叔本华《遗传说》后

叔本华之《遗传说》,由其哲学演绎而出,又从历史及经验上归纳而证之。然其说非其哲学固有之结论也。何则?据叔氏之哲学,则意志者,吾人之根荄,而知力其属附物也;意志其本性,而知力其偶性也。易言以明之,意志居乎形体之先,而限制形体;知力居乎形体之后,而为形体所限制。自意志欲调和形体之与外界之关系,于是所谓脑髓者以生,而吾人始有知力之作用。故脑髓之为欲知之意志所发现,与吾人之形体之为欲生之意志所发现无异。其《意志及观念之世界》及《自然中之意志》两书中所证明,固已南山可移,此案不可动矣。然则吾人之意志,既自父遗传矣,则所谓欲知之意志,又何为而不得自父得之乎?吾人之欲知之意志,与此知力之程度,既得之母矣,则他种之意志,何为而不得自母遗传乎?彼以意志属之父,以知力属之母,若建筑上之配置然。举彼平昔所以力诋汗德者,躬蹈之而不自知,故形式之弊,一般德国学者之所不能免也。要之,吾人之形体,由父母二人遗传,此人之公认之事实,不可拒也;则为形体之根荄之意志,与为形体一部之作用之知力,皆得自两亲,而不能有所分属。叔氏哲学之正当之结论,固宜如此也。

至其《遗传说》之证据,则存于经验及历史。然经验之为物,固非有普遍及必然之确实性者也。天下大矣,人类众矣,其为吾人所经验者,不过亿兆中之一耳。即吾人经验之中,其熟知其父母及其人之性质知力者,又不过数十人中之一耳。历史亦然。自有史以来,人之姓氏之纪于历史上者几何人?又历史上之人物,其性质知力及其父母子弟之性质知力,为吾人所知者几何人?即其人之性质知力与其父母子弟之性质知力,为吾人所知矣,然历史上之事实,果传信否?又吾人之判断,果不错误否?皆不可不注意也。以区区不遍不赅、不精不详之事实,而遽断定众人公共之原理,吾知其难也。且历史之事之背于此者,亦复不少。吾人愧乏西洋历史之知识,姑就吾国历史上其事实之与叔氏之说相反对者,述之如下:

叔氏所谓母之好尚及情欲,决不能传之于子者,吾人所不能信也。乐正后夔,决非贪欲之人也,以娶有仍氏之故,生封豕之伯封,而夔以不祀。周昭王承成康之后,未有失德,而其后房后实有爽德,协于丹朱,卒生穆王,肆其心以游天下,而周室以衰。至父子兄弟性质之相反者,历史上更不胜枚举。黄帝之子二十五宗,唯青阳与苍林氏同于黄帝。颛顼氏有才子八人,而又有梼杌。瞽瞍前妻之子为舜,而后妻则生傲象。尧有丹朱,舜有商均。帝乙之贤否,无闻子后世,而微子与纣,以异母之故,仁暴之相去乃若天壤。鲁之隐、桓同出于惠公,以异母之故,而一让一弑。晋献荒淫无道,贼弑公族,而有太子申生之仁;夷吾忮刻,乃肖厥父。晋之羊舌氏,三世济美,伯华、叔向,一母所生,并有令德,而叔虎以异母之故,嬖于栾盈,而卒以杀其身;至叔向之子食我,而亡羊舌氏,其母则又夏姬之所出也。秦之始皇至暴抗也,而有太子扶苏之仁孝。汉之文帝,恭俭仁恕,而景帝惨纥,颇似窦后。景帝之子十四人,大抵荒淫残酷,无有人理,而栗姬二子,临江王荣以无罪死,为父老所思;河间献王德被服道术,造次必于儒者,非同父异母之事实,其奚以解释之乎?至圣母之子之有名德者,史册上尤不可胜举。曾文正公之太夫人江氏,实有刚毅之性质,文正自谓“我兄弟皆廪母气”,此事犹在人耳目者也。故在吾国,“非此母不生此子”(大概指性质而言,非谓知力也)之谚,与西洋“母之知慧”之谚,殆有同一之普遍性,故叔氏之说不能谓之不背于事实也。

至其谓父之知力不能遗传于子者,此尤与事实大反对者也。兹就文学家言之。以司马迁、班固之史才,而有司马谈、班彪为之父。以枚乘之能文,而有枚皋为之子。且班氏一家,男则有班伯、班叔等,女则前有倢伃,后有曹大家,此决非偶然之事也。以王逸之辞赋,而有子延寿,其《鲁灵光殿赋》且驾班、张而上之。以蔡邕之逸才,而有女文姬。而曹大家及文姬之子反不闻于后世,则又何也?魏武雄才大略,诗文雄杰亦称其人,文帝、陈思,因不愧乃父矣;而幼子邓哀王仓舒,以八龄之弱,而发明物理学上比重之理,(《魏志·邓哀王传》注)至高贵乡公髦,犹有先祖之馀烈,其幸太学之问,使博士不能置对,(《魏志》)又善绘事,所绘《卞庄刺虎图》,为宋代宣和内府书画之冠,(《铁围山丛谈》)又孰谓知力之不能自祖父遗传乎?至帝王家文学之足与曹氏媲美者,厥唯萧氏。梁武帝特妙于文学,虽不如魏武,固亦六代之俊也。昭明继起,可拟五官。至简文帝、元帝,而诗文之富,度越父兄矣。邵陵王纶、武陵王纪,亦工书记,独豫章王综,自疑为齐东昏之子,宫甲未动,遽然北窜,然其《钟鸣落叶》之曲,读者未始不可见乃父之遗风焉。此后南唐李氏父子,亦颇近之。至于扬雄之子,九年而与《玄》文;孔融之儿,七岁而知家祸,融固所谓“小时了了”者也。隋之河汾王氏,宋之眉山苏氏,亦皆父子兄弟,回翔文苑。苏过《斜川集》之作,虽不若而翁,固不愧名父之子也。至一家父子之以文学名者,历史上尤不可胜举,则知力之自父遗传,固自不可拒也。

兹更就美术家言之。书家则晋有王氏之羲、献,以至于智永,唐则自太宗经高宗、睿宗,以至玄宗,及欧阳氏父子,皆人人所知者也。画家则唐尉迟乙僧画佛之妙,冠绝古今,而有父跋质那,有兄甲僧,并善此技。(《唐朝名画录》)与尉迟齐名者,唯阎立本,而其父毗,在隋以丹青得名,兄立德亦承家学,故曰“大安、博陵,难兄难弟”,谓立德、立本也。(《唐画录》)李思训,世所谓北派之祖也,其子昭道变父之势,妙又过之,故时号曰大李将军、小李将军。(《画鉴》)宋徽宗天纵游艺,论者谓其画兼有顾、陆、曹、吴、荆、关、李、范之长,高宗亦善绘事,同时米家父子,亦接踵画苑,极君臣之遇合矣。赵文敏书画独步元初,而有兄孟坚,子雍奕,又其甥王蒙,且与黄公望、倪瓒、吴镇并称元四大画家。夫文敏之有子,固得以管夫人为之母解之,然上所述之诸家,则将何所藉口耶?至明以后,以书画世其家者尤不胜数。明之长洲文氏,国朝之娄东二王氏,武进恽氏,近者二三世,远者五六世,而流风未沫。此种事实,叔氏其何以解之?夫文学家与美术家,固天才之所为,非纯粹知力之作用耶?而父子兄弟祖孙相继如此,则知力不传自父之说,其不可持,固不待论也。

要之,叔氏此说非由其哲学演绎而出,亦非由历史上归纳而得之者也,此说之根据,存于其家乘上之事实。叔氏之父素有脑疾,晚年以堕楼死,彼之郁忧厌世之性质,自其父得之者也。其母叔本华·约翰,则有名之小说家,而大诗人格代之友也。彼自信其知力得自母,而性质得自父,彼深爱其父,而颇不快于其母。幼时父令其习商业,素所不喜也,迨父死后,尚居其职二年,以示不死其父之意。后因处理财产之事,与母相怨,又自愤其哲学之不得势力,而名反出其母下也,每恶人谓己曰彼叔本华·约翰之子也。彼生平以恶妇人之故,甚蔑视妇人,谓女子除服从外无他德,遂以形而上学上本质之意志属诸男子,偶性之知力属诸女子。故曰其遗传说实由其自己之经验与性质出,非由其哲学演绎,亦非由历史上归纳而得之者也。

且叔氏之说之不足持,不特与历史上之事实相反对而已。今夫父母之于子,其爱之有甚于其身者,则以其为未来之我,而与我有意志之关系也。若仅以知力之关系论,则夫师弟朋友之间,其知识之关系且胜于父子,奚论母子?故仅有知识之关系者,其间爱情不得而存也。而母之爱子也,不减于父,或且过之者,则岂不以母子间非徒有知力之关系,且有意志之关系哉?故母之于子,无形体之关系则已,苟有形体之关系,则欲其意志之不遗传,不可得也。(由叔氏之说,意志与形体为一物,而从知力之形式中所观之意志也。)父之于子也亦然,苟无形体之关系则已,苟有形体之关系则形体之一部分之脑,与其作用之知力,又何故不得传诸其子乎?至意志得受诸父,与知力得受诸母,此说则余固无间然矣。

(原载王国维著《静安文集》,商务印书馆190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