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亦敌亦友

范空生回到G城，心情却还久久沉浸在故乡。

以前每次刚从外地回G城，范空生都有片刻的疏离感，仿佛自己离开了几天就变成外人。只有从城市的边界逐步进入到城市的心脏地带，熟悉的街道、建筑，甚至似曾相识的行人、场景一步步映入眼帘，熟悉的感觉才渐渐在脑海中清晰起来，才开始觉得自己是这个城市的一份子，而如鱼得水起来。

但这一次，范空生回到G城，却似乎久久不能融入其中，熟悉的感觉总与自己若即若离。

因为从前他从外地回来，G城还是那个G城，周围的种种人事，也都一切照旧，但现在，外表的大同小异之下，内在却有着本质的不同，就像平静的海滩下面，有着八足的螃蟹在爬行。

范空生只在家里休息了一天就照常去上班。

路上发现人竟然少了不少。根据自己回乡感受到的信息，这些少了的人，不是回家或休假后还未回，而是休假或回家后不回了。以前他休假回G城，要是一回来发现人很多，就会感到一种压力，仿佛是上班迟到了，同事们都投入了工作，而自己却落后后面；而如果回来发现街道上人还很少，便会感觉像是占了先机一般的轻松。但现在街上零零星星的人影，却没没有令他感到轻松，反而有一种被单独抛弃到峰口浪尖般的绝望。

好在维度公司里面似乎没有太大变化。极少数像范空生这种非业务部门、职能部门的同事也都从休假中陆续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范空生所在的文化宣传部在这段时间也没有编发什么重大的社会新闻。否则，他即使在山旮旯的桴街也能知道。

世界各地一些类似于袁原源暴动的案例，基本小打小闹，都被如出一辙地镇压，被放在不起眼的角落。

稍微有些改变的，是机器人中心要求发的几篇稿子。一篇是《“宠物沟通症”患者改造获得巨大成功》，说是通过机器人中心的改造，全球“宠物沟通症”患者的治愈率达99.99999999%，大家听力都正常了；一篇是《“返畜综合症”已宣告消灭！》，治愈率达100%，再也没有人情不自禁地模仿飞禽走兽；还有一篇是《如何发现身边的隐性患者》，列举了“宠物沟通症”和“反畜综合征”的各种不典型表现，号召人们对宠物沟通症与返畜综合症要采取群防群治；最后一篇是《从根本上杜绝机器人时代的心理疾病》，文章首先总结了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机器人中心本着治病救人的宗旨，在宠物沟通症和返畜综合症治疗上取得的重要成就，分析了导致疾病的错误思想和认识根源，并指明了远离此类疾病的根本方法，只要顺应时代，服从机器人的领导，就能有一个美好的明天……

范空生刚一上班，又接到一篇机器人中心转来的稿子《人类与机器人和谐相处指南》，总共365条，几乎细致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分分秒秒，算得上是真正的傻瓜指南。用它们的话说，只要听话、照做，就绝对不会行差踏错。

1，从思想上高度认同机器人的统治，紧紧团结在以原神一号为核心的机器人周围；

2，如果感觉机器人有什么不对，那一定是自己的不对；

3，如果感觉对当前社会有什么不适应，那一定是自己的错，得治；

……

别看内容多得都可以出书了，但这种稿子处理起来最为简单，直接放在头条完事。就像以前范空生在报纸做编辑，每每有顶头上司的上司转来稿子，基本上校对一下放上就算编发好了，你要敢大改那就事大了。这机器人中心转来的稿子，连校对都省了。难道你还能比机器人更精确？从这方面看，机器人这个领导好像是比以前人类的头头们称职些。

这样一想，范空生又感觉自己似乎在向机器人妥协。这才从桴街回来多久？

虽然稿子几乎不用怎么处理，但看一下还是需要的。

这样一遍看下来，就到了饭点。

范空生吆上李玮去公司饭堂。

维度公司总部上万人，一到吃饭人头攒动，和大学食堂没多大区别，不同部门的人碰到一起的概率是比较低的。但正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见面不相逢。能遇上的便经常遇上，不能遇上的即使同在一公司也好像隔着两个世界。从吃饭这件事来看，所谓的缘份，更像是生物钟节律一致。

刚进到门口，便遇上杰克和Deper也在这个时候来。

杰克一见范空生，便一改往日的隔阂，热情地问道：“范主编，好久不见，听说你回家一趟？！”

范空生也投桃报李地笑着应道：“是啊！”

难道真是近之则怨，远之则思，范空生回一趟家，倒把他们相杀相爱的相爱一面激发出来了。

说完便并肩一同朝里走。

杰克又问：“在你们乡下都有些什么见闻，说来听听。”

杰克这么一问，却不免令范空生心里犯格登。说到回乡见闻，最深刻的当然莫过于上山采“血破石穿”药草救人，他脑海里当时首先浮现出来的也便是这个，然而这怎么能说？！

于是范空生便佯装平静地回道：“都是些乡土风情，你不会感兴趣的。”

其实范空生是欲擒故纵，激起他对乡土的兴趣，而忽略此次回家的故事。

中国几千年农业文明，最能代表中国传统特色的也只有乡村，而外国人对中国最感兴趣的，也是乡村。

果然，杰克瞪大眼睛似认真地说：“你错了！我最喜欢听的就是中国那些乡下的风物掌故了。”

范空生说：“那我等下再给你讲讲。”

李玮和Deper似乎也颇有兴趣。

这样说着，几个人便自然而然地站在了一起打饭，又一起找座位坐下。

刚一落座，杰克便迫不及待：“范主编，赶紧讲讲，都有些什么奇闻逸事……”

范空生便对他讲家乡招待客人的最高礼遇“十庆”、还有怎么也吃不饱的“清汤”、一喝下去就化汽的桴河酒……

杰克热切地问：“那你带来没有……”

李玮和Deper也满脸期待。

范空生说：“那怎么好带——中国有句话叫‘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一带过这么，就不是那个味了——”

他微笑着。

杰克、李玮和Deper却不禁有些失望。

杰克仍不死心地说：“那我们下次有空一起去你家乡尝尝……”

范空生爽快地说：“好啊，只是下次是什么时候——”

杰克说：“年底或者明年吧！”

范空生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只怕下次就不是那个味了……”

Deper疑惑道：“在你家乡也会变味？”

杰克说：“就是，不会是不欢迎我们吧！”

Deper说：“看样子就是啊……”

范空生见他们误会，忙说：“不是，真不是这样。”

李玮也帮腔道：“范主编不是这么小气的人……”

杰克问：“那是什么原因？”

范空生说：“我们维度公司的饭菜与外面的有何不同？”

杰克一时不太明白范空生这么问的意思。

Deper则不容分说地的：“当然不同了——我们维度公司的饭菜都是自己农庄种的，真正的绿色食品，既无农药化肥，更非转基因，外面哪有！”

见Deper这么一说，李玮与杰克也都附和：“就是！”

杰克还说：“我们之所以不到外面吃饭，天天来自己食堂，不就是因为食堂的饭菜比外面大酒楼的食材还好吗？”

李玮也说：“是啊，维度公司的饭菜实在太养人了，冲这饭菜就不舍得走……”

范空生说：“对呀，你们所说的外面就包括了我家乡桴街……”

杰克说：“你是说你家乡的食品不绿色？”

范空生说：“以前是绿色的，以后就难说了——”

杰克问“为什么这么说？”

范空生：“我家地处偏远山区，长期以来是个纯农耕社会，方圆几十里连个工厂都看不见。农产品卖来卖去都是本乡本土，和卖给自己差不多，所以大家一直都很少用农药化肥，更无转基因，这才能做出‘十庆’、‘清汤’、桴河酒这些美味佳肴。但我这次回乡去发现，乡民们已经开始种植转基因作物了！”

Deper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关系，难道转基因作物就做不出美味佳肴？”

没等范空生发话，李玮这时抢着说：“这个可能还真有关系……”

Deper挑挑眉，质问：“关系在哪里——”

李玮并不以为意，说：“根据我的经验，有数量的东西就没质量，要质量就不要追求数量。农产品也这样，太高产的东西口感就差。转基因大米我没吃过，但杂交大米我吃过，口感就是不如过去低产的老稻米……”

李玮家过去过去也是农村。

范空生说：“是这样的，别说转基因，就是那些大棚里种出的东西，也不如农民自己在一块山间小地里弄出的蔬菜好吃。”

李玮说：“不仅口感更差，还有害——我觉得这个转基因水稻是一样的道理！”

Deper略带鄙夷地说：“这怎么能一样呢——你们学文科的就是不懂科学！”

李玮说：“在座范主编是医学出身，杰克是基因专家，让他们说说，这转基因究竟有没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