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眼中,心中,怀中
(澳)萨曼莎·穆雷/著
孙薇/译
一月
你的第一个孩子,你给他取名本。
“手册的建议,最好别给他们起名字。”保姆技师捆好这个哭声震天的包裹递到你手上。“不过取了就取了,人人都一样。”她的眼神很温柔,但你并不能理解她眼里的同情。
本是个好孩子,只是睡得多些。他比一般孩子更爱睡觉,你常站在他的小床旁看着他,他眼帘幽暗衬出光洁的脸蛋,在睡梦中偶尔轻声呢喃。有时,小小的身体会抽搐一下,又浑身抽搐。你觉得,如果你能安静地在这里站着看足够久,都能看出他在长大。
三月
你没回母亲的电话,她没有通知你,开了一个半小时的车过来找你。
本无师自通爬起来,套着绿色灯芯绒裤子的膝盖在地板上来回移动,还能偶尔来个急转弯。他被你母亲抱起来,发出“姆——叭”的声音,然后大笑起来,声音饱满,情感充沛。
“因为钱?”你母亲问你。你耸耸肩,也不是因为钱,并不真是,不完全是。
本用小手去抓她的下巴,她看着本,没有看你:“为什么事先不跟我说?”
你摩挲着接受注射的地方,就在脖根两节椎骨中间:“我觉得你不会同意。”你看着她抿起的嘴角,看出她未说出口的话:我不同意。
五月
尽管你确实不想去,但还是驱车去参加侄子的头一个生日庆祝聚会。看着麦洛在家具上攀爬时,你突然注意到本已经比他高了。你妹妹看起来很好,虽然明显高兴过度、精神紧张。
她望着刚学走路的本摇摇晃晃地向你挪去,对你说:“你肯定觉得他很棒。”
你点点头,心里希望她把最前面的字去掉。
你堂兄的一个女儿在后院带着布吉怪面具到处乱叫,搞得其他孩子也尖叫着四处飞逃。孩子们尖叫着“小心布吉怪”,你知道所谓布吉怪面具,其实也不过被做成个普通怪物的样子:绿色皮肤、满脸瘤子、眼睛鼓出、口水四溢。没人知道布吉怪长什么样子,因为从没抓到过一只,也没检查和解剖过,他们留下的只有爆炸后的碎片。所以也许,它们根本不是那个样子。
大家都在给麦洛唱生日歌,看他拆开小山一样的礼物。你决定回家之后给本买个新玩具,包装好给他,让他撕掉包装纸并发出快乐的尖叫,尽管今天不是他的生日。
本将拳头塞进黄色的塑料碗中,喊道:“蛋糕!”
六月
出于好奇,你进了本的激励室。你对一切都感到头疼,颜色和图案、文字和音乐,还有那转来转去永不休止的模式。
本很健康,很聪明,也很积极,和设计的一样好。说明手册里没提过,但你听人说过,在实验室里的快培孩子,尽管一直有精神障碍筛查,缺少父母关爱还是难免出问题。如果母亲不在,他们会沮丧,他们会狂躁,无法执行团队合作任务。
晚上本已经能逃出床了,他是个强壮的宝宝,擅于攀爬。夜晚漆黑一片的时候,他潜入你的房间,在你的耳边低声叫醒你。你知道该让他回自己的房间,你读过的所有书上都是这么建议的,但你没有。
七月
你曾经最要好的朋友要结婚了,尽管差不多两年未见,你还是迫切想要见她一面。你母亲一直没搬家,住的地方距朋友父母的家仅有一街之遥,她也知道这事。她提出要替你带一天孩子,让本在她那里过夜。你听出她没有勉强之意,于是为此动摇了。
当到达你母亲的居所时,广播正在播放最近一波布吉怪侵袭被打败的消息,就在距离地球12光分的地方。广播里并没有提到牺牲战士的姓名。
你母亲关了广播,你说别关。
你母亲向你道歉。但你不知道她是因为开着广播而感到抱歉,还是因为去关了广播,或是其他她说不出来的原因,某些和广播无关的事。
你拢了拢短发,将身体缩进外套里,婚礼也显得没那么让人满心期待。以前你从未跟本分别过,此刻喉咙紧涩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本伸开一只小手,晃了晃跟你道别,又攥成胖胖的小拳头,然后跟你母亲一同返回花园挖土,深色的土壤粘在他的手臂还有一边的脸颊上。
等你回到母亲那里时已经很晚了,在婚礼上你过得非常开心,简直超乎期待。你喝了好多香槟,昏昏欲醉,脚跟上磨了个泡,在上楼梯时对着自己傻笑,就好像回到了少女时代。当看到睡在你床上的本时,你停下来呆立着,发现整个晚上你居然一次也没想过他。
这才是正常的,你这样想,手却不由自主擦过颈后,突然觉得浑身冰冷。
你套上一件旧校服T恤,上面的学校标识已经褪色了,有着织物过水多次之后的柔软触感,然后你爬上床。本的小身体散发着惊人的热度,你蜷缩身体拥着他,但久久不能入睡。
八月
本很喜欢街区尽头的那个公园,如今你几乎每天都会带他去那儿。没多久,常去那里的居民都成了你们的熟人——黑发黑眼的那个小女孩在每次必须回家前都会大声号哭,老是倒挂着的那个小男孩总是在他妈妈不断讲电话时在旁边扮鬼脸,他妈妈的声音尖利而焦虑,还有那个喜欢滑梯的严肃小男生。你们头一次去的时候,那里的大部分孩子都比本个头大。而现在就没那么多了,至少比以前少。你看着本在攀爬架上轻松自如地移动,一个从未露过面、跟本差不多高的小女孩在本落地时推了他一下。本摔向沙地,但最终像只猫一样轻盈地站住了。他怒视着她,然后跑向秋千。
“苏丽莎!”一位似乎是小女孩父亲的高个子男士大声呵斥。“不许推人!”他走到你面前,对你报以歉意的微笑,“我感到非常抱歉。她自从我们分居之后越来越野了。”
在他说话时你就站在那里,疑惑为什么他信任你。人们很少与你交谈,你不认为自己看似很好接近,只看脸的话大家会认为你是一个内向的人。
“说实话,我都快把头发扯光了。”男人抱怨着,不过看起来头发还挺浓密的。“要是他们搭一本使用手册就好了。”
“我的孩子搭了一本。”你说得很小声。
十月
本开始着迷于天文学,所以你放任他熬夜,还开车载着他长途跋涉,去离你母亲家差不多一半路程的田间。你们远离斑驳的灯光,坐在发动机盖上仰望天空。
那是一个清冷的夜晚,大片繁星明亮而遥远。
“哪颗是火星?”本依偎在你的身边问。
会这样,当然会这样。
你凌空遥点着:“在那里。”你知道火星的位置,所有人都知道火星的位置。“看起来非常明亮,略有些红。”
“非常美。”他说。
“是啊。”你说,因为的确如此,尽管……
“布吉怪就在火星上。”他用甜甜的、略有些尖的童音对你说道。
是会这样的。
他是怎么知道的?是堂兄弟告诉他的,还是从电视上看到的?或许是从他的激励室了解到的?其实这都没什么关系。
“是啊,布吉怪就在火星上。”
“但布吉怪不是长在火星上,是吗,妈妈?”
“他们不是,宝贝,我们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但他们的确来自别的地方。”
“那里有很多布吉怪吗,妈妈?非常非常非常多?”在寒冷的空气中,他的呼吸有些急促。
“是啊。”你说。因为布吉怪的确非常多——非常非常非常多。听他们说,每天都会有更多布吉怪出现,那么多的布吉怪。实在是太多了。
此刻,你们抬头仰望着那个小光点,远在天边。本的小身体依靠着你。这就像是个故事,在那遥远的太空中,并非真实的故事。
本说:“我很擅长驾驶的,妈妈。”他的神情很严肃,冰冷的小手蜷缩在你的手里。
“我确信你肯定能行。但你现在该睡觉了。”
“我不喜欢布吉怪,妈妈。”本打着哈欠说。
“是啊,我也不喜欢他们,宝贝。”你说。
十一月
你母亲很想带着本和麦洛去沙滩玩上四天。她的说法是,这样“你能休息一下”。
你不确定自己是否需要休息,也不知道休息时间该做些什么。但你很感动,因为母亲打算带着他俩一起去。而且本喜欢麦洛,当然对方太小,两个人玩不到一起。而且本从来没见过海洋。火星上没有海洋,在漫漫路途的太空中也没有。
四天后当你给他们开门时,一股巨大的力量攥住了你。每天晚上你都跟本讲电话,也从未忘记过他。但好像所有关于本的想法、感觉和回忆都被封存在一个盒子里,这个盒子放在遥远的角落,而你有很久都没打开看过。急切的心情,需要立刻填补的欲望,所有的念头都突然释放出来。他猛地扑过来,让你倒吸一口冷气。
他只离开了四天而已。
本跟你讲得绘声绘色,沙蟹、钓鱼、冰激凌还有带护城河的沙堡。
“啊——”你发现他的脸颊似乎尖了一些,就好像你已经能看出他将来会长成什么样子。他又长高一点了吗?
本向你展示最令人兴奋的消息:“我的牙松动了。”
“噢——”你又叹了一声。
你母亲给你泡了杯茶,虽然说应该是你来给她泡茶。
“你怎么能受得了?”你问。
“什么?”你母亲问。
“没什么。”你啜饮着茶。
但你母亲还是回答了你的问题,她说:“孩子们会不断改变——你确实会不断忘记他们的样子:初生时、小婴儿、蹒跚学步,但新的他也在你心里不断覆盖旧的形象。”她停下来,听着从本房间里传来的男孩们的笑声。“但对你来说……这太迅速了:你脑海里还有着所有那些回忆。”她垂下眼帘,望着茶杯:“这种感觉足以令你心碎。”
你之前还以为她不明白。
十二月
一般来说,你很讨厌圣诞节这样太过热情的节日,总想避开。但本对这事很兴奋,你突然就想全身心感受一下,事无巨细:盛宴、金箔、彩灯,还有圣诞树样子的饼干。你开车去母亲的住所,一路上都在和本一起大声唱歌:平安夜、铃儿响叮当、红鼻子驯鹿鲁道夫……本知道所有的歌词,不过你已经不会因为他的学习速度而感到惊讶了。
每个人都在赞叹本长到了这么大,话题熟练得好像谈论天气。你拥抱了刚能到处乱跑的麦洛,心想我还记得本刚学会跑时的样子。
没人提及本的生日,大家似乎都在安慰你。搂着你的肩,抚着你后背,托着你的手臂,在你递过土豆时轻拍你的手。
你给本买了很多礼物,不该这么多。用各种闪闪发光的纸包好,书、毡笔、滑板车、拼图、磁贴和无线对讲机。这是他的第一个、最后一个、唯一的圣诞节,你甚至想把月亮包起来给他,如果可以的话。
一月
“生日那天,我要去征募训练中心了。”本说得很随便,就像在说什么别的事。
“是这样没错。”
太快了,噢,太快了,我的儿子。
他会在训练中心待上一年,年底时可能会比你还要高。
“我很高兴能帮忙拯救世界。”
“是的。”你为他骄傲,然后想到一件事,肯定以前也想过:他们把他造得这么漂亮,是不是故意的?
“离开你以后,我会长大,勇敢起来,然后我会回来找你的,妈妈。”
不,不会有那么一天的,你心里默念,但并未说出口,因为现在你那几乎从没掉过眼泪的小人儿,健康、恢复力十足的小宝贝正在疯狂地擦着眼泪。
“是啊,”你把他拉到怀里说,“我也会一直爱着你的,一直。”
你希望真会这样,这个念头胜过一切。
也许有一天他会敲你的门。
因为布吉怪被打败了,或者被消灭了,他终于可以回家了。也许他还记得,或者可以查看关于你的信息。
然后你目瞪口呆地望着他,许久许久。
然后,藏在脑海深处的那些记忆涌出,那些许久许久之前的回忆,已经在心灵深处归档的记忆,终于被发掘出来。
他说你好,然后报上自己的姓名,于是那些回忆如同雪崩一样,飞速而迅猛地向你涌来,各种各样的爱甜蜜而冰冷地扑面而来,让你心碎又喜悦。那些整个世界坍缩成一个奇点的夜晚,只有你和他两人,清醒着相依相偎的日子,全都回来了。
他的脸庞被岁月打磨得圆润了一些,你想知道他是否还记得那些日子。
你带着心痛的喜悦,向他问起。
或者,他再也没来敲门。
四月
第二个孩子,你给他取名文森特。
你没再养第三个孩子。
萨曼莎·穆雷,身兼作家、数学家、演员与母亲四职,对据她来说,这四个职位并没有什么先后顺序。从2012年开始发表科幻小说,曾有多篇科幻作品发表。
如今她与家人一同居住在澳洲,身为母亲的她有几个调皮的儿子,这也让她在写作中更多了一些女性和独属于母亲的温柔。
这篇小说发表于2016年11月,获得澳洲科幻/奇幻文学大奖奥瑞丽斯奖的“2016年度最佳短篇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