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母者
黄昏,西天一抹残霞,黑暗如蝙蝠出穴啮咬剩余的光,被尖齿断颈的天空喷出黑血颜色,枯干的夏季总有一股腥。
辽阔的相思林像酷风季节涌动的黑云,中间一条石径,四周荒无人烟。此时,晚蝉乍鸣,千只万只,悲凄如寡妇,忽然收束,仿佛世间种种悲剧亦有终场,如我们企盼般。
木鱼与小磬引导一列队伍,近两百人都是互不相识的平民百姓,寻常布衣远从渔村、乡镇或都市不约而同汇聚在此。他们是人父、人子,更多是灰发人母,随着梵乐引导而虔诚称诵,三步一伏跪,从身语意之所生念四句忏悔文;有的用普通话,有的闽南语,有人痴心地多念一遍。路面碎石如刀锋,几处凹洼仍积着雨水,相思丛林已被黑暗占据,仿佛有千条、万条野鬼在枝桠间摆荡、跳跃,嘲讽多情的晚蝉,讪笑这群匍匐的人们。
往前两里山腰有一简陋小寺,寺后岩缝流泉,据云在此苦修二十余载的老僧于圆寂前,曾加持这口活泉,愿它生生不息浇灌为恶疾所苦的人,愿一瓢冷泉安慰正在浴火的苍生。当她荷月而归,一袭黑长衫隐入相思林小径,是否曾回眸远眺山下的万家灯火?蝉声凄切,她的心与世间合流,她痛他们所痛的。那一夜,是否如此时,风不动,星月不动?
两里似两千般漫长,身旁的她肃穆凝重,黑暗中很难辨识碎石散布的方位,几度让她颠踬不起。她合掌称诵、跪伏,我忽然听到她自作主张在最后一句忏悔文加上女儿的名字,听来像代她忏悔,又像一个平凡母亲因无力医治女儿疾病,自觉失责向苍天告罪!她牵袖抹去涕泪,继续合掌称诵、三步一跪拜,谨慎地压抑泣声,深怕惊扰他人祷告。她生平最怕舟车,途中四小时车程已呕吐两次,此时一张脸青白枯槁,身子仍在微微颤抖。我悄言问她:歇一会儿好吗?她抿紧嘴唇用力摇头,继续合掌称诵观世音,跪拜,噙泪念着“一切我今皆忏悔”。白发覆盖下凹陷的眼睛,如一口活泉。
若不是爱已医治不了所爱的,白发苍苍的老母亲,你何苦下跪!
然而,我只是倾听晚蝉悲歌,心无所求,因一切不可企求。独自从队伍中走出,坐在路边石头上。微风开始摇落相思花,三朵、五朵,沾着朝山徒众的衣背,也落在我头上。从我脚边经过,这列跪伏队伍肃穆且卑微,蝉歌与诵唱交鸣的声音令我冰冷,仿佛置身无涯雪地,观看一滴滴黑血流过。又有几朵相思花落了。
我的眼睛应该追寻天空的星月,还是跪伏的她?那枯瘦的身影有一股慑人的坚毅力量,超出血肉凡躯所能负荷的,令我不敢正视、不能再靠近。她不需我来扶持,她已凝练自己如一把闪耀寒光的剑。那么,飘落的相思花就当作有人从黑空中掉落的拭剑之泪吧!
我甚至不能想象一个女人从什么时候开始拥有这股力量?仿佛吸纳恒星之阳刚与星月的柔芒,萃取狂风暴雨并且偷窃了闪电惊雷;逐年逐月在体内累积能量,终于萌发一片沃野。那浑圆青翠的山峦蕴藏丰沛的蜜奶,宽厚的河岸平原筑着一座温暖宫殿,等待孕育奇迹。她既然储存了能量,更必须依循能量所来源的那套大秩序,成为其运转的一支。她内在的沃野不隶属于任何人也不被自己拥有,她已是日升月沉的一部分,秋霜冬雪的一部分,也是潮汐的一部分。她可以选择永远封锁沃野让能量逐渐衰竭,终于荒芜;或停栖于欲望的短暂欢愉,拒绝接受欲望背后那套大秩序的指挥——要求她进行诱捕以启动沃野。选择封锁与拒绝,等同于独力抵抗大秩序的支配,她将无法从同性与异性族群取得有效力量以直接支持沉重的抵抗,她是宿命单兵,直到寻获足以转化孕育任务之事,慢慢垂下抵挡的手,安顿了一生。
然而,一旦有了爱,蝴蝶般的爱不断在她心内扇翅,就算躲藏于荒草丛仰望星空,亦能感受熠熠繁星朝她拉引,邀她,一起完成瑰丽的星系;就算掩耳于海洋中,亦被大涛赶回沙岸,要她去种植陆地故事,好让海洋永远有喧哗的理由。
蝴蝶的本能是吮吸花蜜,女人的爱亦有一种本能:采集所有美好事物引诱自己进入想象,从自身记忆煮茧抽丝并且偷摘他人经验之片段,想象繁殖成更丰饶的想象,织成一张华丽的密网。与其说情人的语汇支撑她进行想象,不如说是一种呼应——亘古运转不息的大秩序暗示了她,现在,她忆起自己是日月星辰的一部分,山崩地裂的一部分,潮汐的一部分。想象带领她到达幸福巅峰接近了绝美,远超过现实世间所能实践的。她随着不可思议的温柔而回飞,企望成为永恒的一部分;她抚触自己的身体,仿佛看到整个宇宙已缩影在体内,她预先看见完美的秩序运作着内在沃野:河水高涨形成护河捍卫宫殿内的新主,无数异彩蝴蝶飞舞,装饰了绚烂的天空,而甘美的蜜奶已准备自山巅奔流而下……她决定开动沃野,全然不顾另一股令人战栗的声音询问:
“你愿意走上世间充满最多痛苦的那条路?”
“你愿意自断羽翼、套上脚镣,终其一生成为奴隶?”
“你愿意独立承担一切苦厄,做一个没有资格绝望的人?”
“你愿意舍身割肉,喂养一个可能遗弃你的人?”
“我愿意!”
“我愿意!”
“我愿意成为一个母亲!”她承诺。
那么,手中的相思花就当作来自遥远夜空,不知名星子赐下的一句安慰吧!柔软的花粒搓揉后散出淡薄香味,没有悲的气息,也不嗟哦,安慰只是安慰本身,就像人的眼泪最后只是眼泪,不控诉谁或懊悔什么。种种承诺,皆是火燎之路,承诺者并非不知,却视之如归。一个因承诺成为母亲而身陷火海的女人,必定看到芒草丛下、蚊蝇盘绕的那口铜柜,上面有神的符箓:“你做了第一次选择成为母亲,现在,我给你第二次选择也是最后一次;里头有遗忘的果子与一杯血酒,你饮后更能学会背叛,所有在你身上盘丝的苦厄将消灭,你重新恢复完整的自己,如同从未孕育的处女。”
她会打开吗?我仰问众星,她会打开吗?是的,她曾经想要打开。
多年前,当我仍是懵懂的中学生寄宿亲戚家,介绍所老板带一位从南部来的女人,应征女佣。约莫三十岁像一枝瘦笋,背着布包及装拉杂什物的白兰洗衣粉塑胶袋。她留给我的第一印象不算好,过于拘谨仿佛惧怕什么以至于表情僵硬。她留下来了,很熟稔地进厨房——出于一种本能,无需指点即能在陌生家庭找到扫把、洗衣粉、菜刀砧板的位置。我不知道她的来历也缺乏兴趣探问,只强迫自己接受一张不会笑的脸将与我同睡一房。然而次日,我开始发现她的注意力放在那具黑色转盘电话上,闷闷地撕着四季豆“啪哒”一折,丢入菜篓。黄昏快来了,肚子饿的时刻。我告诉她可以用电话,她腼腆地摇头,继续折豆子。然后,隔房的我听到拨动转盘的声音,很多数字,漫长地转动,像绞肉机,但是没听到讲话声;静默的时间不像没人接,她挂断。厨房传来锅铲声。
当天深夜,也许凌晨了,我起来如厕,发现隔着屏风的那张床空了。我蹑手蹑脚在黑暗中搜寻,有一种窥伺的紧张感。最后从半掩着门的孩子房瞥见她的背影。三岁与六岁的表弟同睡双人床上,像所有白天顽皮的男童到了夜间乖巧地酣睡;她坐在椅子上低声啜泣,因压抑而双肩抖动,没发觉躲在门后的我。她轻轻抚摸孩子的脚,虚虚实实怕惊醒他;我从未在黑暗中隔着一步之遥窥伺一个陌生女人的内心,也许我的母亲曾用同样手势在夜里抚摸我,只是从不让我知道。当她忘情地搂着表弟的一只脚,埋头亲吻他的脚板,我的心仿佛被匕首刺穿,超越经验与年龄的一滴泪在眼眶打转,忽然明白她真正的身份不是女佣是一个母亲,一个抛下孩子离家出走的母亲!沉默的电话只为了听听孩子的声音。
“你虽然赐我第二次选择的机会,然而既已选择成为人间母者,在宇宙生息不灭的秩序面前,我身我心皆是圣坛上的牲礼,忠实于第一次的选择,如武士以圣战为荣耀,不管世人将视我如草芥奴隶,嘲讽我是愚痴的女人。啊!神,请收回你的铜柜,看在我孩子的面上!”
第三天,她辞职。
众星沉默。朝拜的人群已消失踪影,远处依然传来梵音,轻轻敲打夜空以及夜空之外,更辽阔的夜空。山,似乎在梵唱中吟哦起来,眼前的碎石路被月光照软了,看来像一匹无限延伸的白绢。我垂目静坐,亦能照见绢上布满使徒的足印,以身以口以意,以一切为人的尊严。若这绢上直竖刀林,那足印便有血迹;若是火炷,便有燎泡。清凉的晚风,我是如此懦弱从人群中脱逃,你可愿意代我吹熄她身上的火燎?
她始终不是逃兵,从守寡的那天起。为自己的选择奋战,像萧萧易水畔的荆轲。啊!路过的风,你吹拂原野,掠过城镇,当明了男人社会里的女人是无声的一群,而寡妇更是次等公民,除了是非多,账单更多。她具备钢铁般的意志又不减温婉善良,你不得不相信,蝴蝶与坦克可以并存于一个女人身上。然而,我们应该怎样理解命运?巨灾淬炼她成为生命战场上的悍将,还是她拥有至刚极柔的秉赋,便注定要不断揽接巨灾。她钟爱的女儿在豆蔻年华染上恶疾,从此变成外表年轻貌美而心智行为如同一头野兽。是的,倾听的风,童话故事中美女的爱使野兽破除诅咒恢复人形,但是,什么样的爱能使美女祓除窝藏在体内,那头指挥她啮咬衣服、尖叫嘶喊、朝每个人脸上吐沫的野兽呢?如果以往那位娟秀温柔的美女仍有一丝清明,她会伏跪祈求世人赐她死,而野兽捂住她的口,野兽说:“我要长命百岁!”吟哦的风,悲剧来自两难;老母亲以己饥度女儿之饥、己渴度女儿之渴,一日三餐,沐浴更衣,把她喂养得强壮有力,于是嘶喊更尖锐、唾沫更丰沛、殴击母亲的臂膀愈来愈像铁棍。你或许会怒号,何不让她断粮衰竭?人可能在生死决胜的战役中,苛虐战俘,视他人生命如草芥蝼蚁,这是战争罪恶之处,它逼迫人成为邪魔的俘虏。然而,人衷心向往恒常的共体和谐,不忍在盛宴桌上听到丐者喊饿,不忍轻裘华服自冻尸身旁走过。世间之所以有味,在于这众苦汇聚的道场中,视他人灾厄为己身灾厄,他人之苦为自己苦楚的一部分。何况母亲,她既在最初承诺成为人间母者,她的生命已服膺生生不息的规律,只有不断孕育生、赐予生、扶养生,而丧失断生、杀生的能力。不管她的孩子畸形弱智,被浇薄者视作瘟疫、遭社群遗弃,她仍会忠贞于生生不息的母者精神,让生命的光在孩子身上实践。啊!垂悯的风,当她隔着纱窗搓洗衣服,看到窗内的女儿贞静美丽一如往昔,忍不住停下工作,打开门锁,进房想拥抱女儿,却顿遭野兽般捶打时,你是否愿意透露第十年还是二十年后的拥抱将会成真,届时,年逾中年的女儿会扎扎实实抱着瘦骨嶙峋的老母,说:“妈妈,我好像做了噩梦!”
窗外,玉兰树与夜来香交递散发清香,窥伺的风,你一定看到夜深人静时刻,体内的猛兽逐渐盹睡,美女拥有短暂的清醒时光,乖顺地让母亲搂着同眠,你听到苍老的声音问:“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教你的童谣?陪妈妈唱好不好?”蝴蝶、蝴蝶生得真美丽,蝴蝶、蝴蝶生得真美丽……
啊,漂泊的风,你终于能理解,等待寂静之夜一只蝴蝶飞回来,是她的全部安慰了。如果有一天,她在生命尽头用最后一把力气带走女儿,你是否愿意吹拂她们坟前的青草,不怒斥她是背职的母亲?你愿意邀约无数异彩蝴蝶,装饰一对母女的歌声?当甜美的子夜,她们又唱起这首童谣。
梵音寂然,人籁止息,已到吹灯就寝时刻了。想必此时众人围聚泉边,祈请佛泉。蝉,是天地间的禅者,悲悯永恒的空无;深夜听蝉,喜也放下,悲也放下。
那年盛夏,午蝉喧哗,一波波潲入充满药味的家属休息室。有的人很快移出,意味同时有人自加护病房送普通病房;有的人迁入,表示某人刚送入对门的加护室。这间六坪大的休息室像一面镜子,清晰地看到人与人之间的牵绊。那对夫妇占去两张长椅,早上我刚来时,六十多岁的外省丈夫含着牙刷一面走一面刷,五十来岁操劳过度的本省太太正在折被。家当、什物堆叠茶几上,她喊丈夫把被子塞到柜子上头,他才边走边刷,像所有嗓门很大、服从太太的老兵。他们看起来像房客了,毫无疑问,躺在加护病房的必是儿女。
这是难以理解的抵触,父母可以为儿女打一场长期抗战,反过来,儿女却鲜能如此。我无意间知道是儿子,等公用电话时,她平静如常交代对方去买一套西装,报了尺寸,若西服店没有,殡仪馆应该有,立刻去买,要准备办了。她的卷发翻飞,衣裤绉得像梅干菜,趿着拖鞋进休息室,好像准备煮饭的妈妈打电话叫瓦斯行送一桶瓦斯而已。
近午时分,白衬衫、黑西装送来了,她抖开衬衫似乎不甚满意,戴上老花眼镜拆开袖子与腰身边线,穿针引线缝了起来。做母亲的最了解儿子身量,最后一套衣服更要体面才行,免得到冥府被讥为没人疼的,让做娘的没面子。课诵之蝉,我瞥见茶几上供奉一尊小小的观音像。她咬断线头,又穿新线,像寻常日子里对丈夫唠唠叨叨柴米油盐般说:“我们不可以说他不孝,这样他到阴间就会被打。他才十九岁,也不是生病拖累我们,今天要死也不是他愿意的,哪里对不起我们?如果我们做他父母的,心里讲他不孝,那他就会被打,不孝子会被打你知不知道!”
午窗边冷边热,玻璃带雾;虔诚的蝉,在你们合诵的往生咒中,我仿佛看见十九岁的他晃悠悠地走进来,扶着墙问:“阿母,衣服好了吗?”
一定有甘美的处所,我们可以靠岸;让负轭者卸下沉重之轭,恶疾皆有医治的秘方。我们不需要在火宅中乞求甘霖,也毋需在漫飞的雪夜赶路,恳求太阳施舍一点温热。在那里,母者不必单独吃苦,孩子已被所有人放牧。
微风吹拂黑暗,夜翻过一页,是黎明还是更深沉的黑?她从石径那头走来,像提着战戟的夜间武士,又像逆风而飞的蝴蝶。
掌中的相思花只剩最后一朵,随手放入她的衣袋。
日子总会过完的,当作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