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有情石
在我记忆中的石头,是最沉默平凡的一群,也是最不引人注目的一群,但我常惦着它们。
它们是石族中的在野者,永远无法在橱窗里找到,也无法在脑海里思索出一丝丝的特征与形象。它们只能往记忆里去找,如果记忆里不曾收藏它们,那么就算是石头鉴赏家也找不到它们。因为它们倔强地内敛着自己的华彩,那不是一双爱看漂亮的眼睛所能透视的。
粗糙,是它们唯一的语言。懂得粗糙,便能懂得它们的亲切。而这种亲切,是需要真真切切地用双手去抚摸,才能领会得出的。这种粗糙,是怎样的一份熟悉啊!那种紧握于掌中,让石的稳实与掌肉的弹动契合为一,又是怎样的一份喜悦啊!也许亘古以前,它们一直是石头中的无名小卒,也许亘古以后,它们亦将沉默地过着风雨岁月;但是无论如何,它们丰富了我的心灵,给了我美丽的回忆,这回忆就是条永恒的线,牵动起一份千万年不断的有情,在石头与我之间。
红砖石
红砖,给我安全与温暖的联想,因为我的家,就是用红砖一块一块地叠起来的。
那年,爸爸请人在后院的空地上加盖几间屋子。卡车把红砖载在大马路旁,我们得用手拉车去运回来。我虽然年纪小,也爱凑热闹,卷着裤管,跟在大人后面猛跑,仿佛没了我,这天大的事情就做不成一般。那时,一块红砖,对我而言,简直是又大又重,但我还是紧紧地用两只小手抱给爸爸。他偶尔的几句赞美,我就有无限的光荣及雀跃不止的参与感,于是,喜滋滋地再去抱一块。那时候路上的两沟手拉车痕陷得十分厉害,砖车一拉过,便颠簸得左右摇摆,我也和大人们一起吆喝着使出全身的气力去推车,任凭米粒大的汗水像小雨一般地落下来。有时累了,赶不上大人的脚步,他们便会叫我坐在车上,一路颠簸着回家。我两只小手总牢牢地按着砖块不放,生怕它掉下来碎了。那几日,搬运、洗砖是我每天的大事。眼看自己洗过的砖块被盖房子的师傅一块一块地叠成屋子,那股兴奋的劲儿,至今仍是难忘的。因为对红砖有过这样亲切的经验,觉得一砖一瓦都有自己的小汗水渍。所以,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家最温暖、最可爱的了。
如今,十多个年头过去了,爸爸也去世了。当初帮着爸爸粉刷的墙,在岁月的侵蚀下,隐隐地露出砖块的暗红。独自抚摸着斑驳的墙壁,那股早已灌注在血脉里对于红砖的认同,自心深处汹涌而至。环视着四周老旧的墙,一股强烈的情感震撼着我;红砖,叠出了家的坚固,而我,要用最热烈的颜色,再次粉刷出家的温暖,如我的爸爸一般。
洗衣石
只要是一条清澈活泼的河,河岸上总不乏有几块粗平的大石头。你猜是用来做什么的?如果你在乡下住过,一定不难猜到。是用来洗衣服的,对吧!
小河总爱曲折地拐了老大的弯,从上游竹围人家的门前溜过,再穿到中游谁家的菜园子借个路。最后,哗啦啦地向下游人家打声招呼,便不知去向了。我们家那条河,就是这样可爱,总有活蹦蹦的水从早流到晚。所以,左邻右舍们,情愿搁着抽水马达或自己的井不用,仿佛都立了契约似的,一大早就一脸盆一水桶的衣服直往河边端,后面还跟着两三个拎洗衣粉、拿刷子肥皂的小丫头呢!那简直是朝会!各人占了一块石头,便浸的浸、搓的搓,开朗的笑声一下子就把晨雾撞散了。有时上游的人拉直喉咙往下游喊,下游的村妇便你一句我一句地回她们,又简直是广播电台嘛!我和妹妹,那阵子也迷上到河边洗衣。倒不是河水多干净,主要是凑那份热闹。有时去得晚,大石头全被她们占光了,我们也舍不得走,蹲在河边支着头,听她们一会儿高声喊,一会儿哗啦啦地笑,一会儿又紧张兮兮地凑着耳朵在窃窃私语,仿佛怕小河把她们的声浪冲到下游去,被下游的村妇们捞到了一般。等到有了空位,我和妹妹便加入她们的行列,一面搓衣服,一面听河边消息,好不快活!
那时,我和妹妹有个协定,我洗上衣,她洗裤子。每每比赛谁先洗完,输了就得晾衣服。我都想办法勾引她讲话,趁她叽里呱啦的时候,闷不吭声地拼命洗。有时被她识破了阴谋,她便瞪大眼、歪着嘴巴,骂一声:“小人!”然后两三下就把一条裤子洗完。我不服气,从桶子里把裤子拉出来,翻给她看:“这就叫干净了?”她也不服气,拉出来上衣,指给我看:“这也叫干净了?”最后,还是不比赛,慢慢搓慢慢揉比较舒服。但是争执还是难免的,碰到被单之类分不清楚上下时,便不知道该谁洗了。
“这是你的。”她推给我。
“什么我的?脚就不用盖呀?”
“上半身盖得比较多,是你的。”
“谁说的?脚比较长,脚盖得比较多。”
“乱讲,我比给你看!”她真个站起来,张开拇指与食指,从头量到腰,再从腰量到脚,发现是该我洗的没错。以后有被单,就全归我洗了。
虽然如此,那时,能一大早到河边石头上洗衣,便是了不得的享受哩!
河毕竟会干旱的,大家也不到那儿洗衣了。只有看见谁家竹竿上晾起衣服,才晓得谁家媳妇洗得最早。有次我和妹妹打河边经过,顺便在半枯的河里洗脚。我问她,那阵子洗衣服,有没有发现我出了一点小纰漏?她摇摇头,我抿着嘴打从心底笑起。我要她猜,她猜不着,我告诉她:“我啊——把阿嬷上街用的那条大红花巾给洗走了——”她恍然大悟:“好啊,原来是你——”我嘘着嘴,和她笑个不停。暖和和的阳光下,再次扬起水波,那闪烁的水花在干裂的石头上跃起,双手摩挲着石头,一阵阵沙沙的声音,仿佛是石头在说:嘿!我老早就瞧见了哩!
石明
这种石头很奇怪,画在水泥地上会有颜色,大多是黄的,所以我们小孩子便叫它“石明”。那时,几乎每个人都将它当成宝。从门前小路一直捡到大马路,装得满裤袋、满口袋,手里还捧了一大把,回到家里,统统倒在墙角,又一溜烟地去捡了,还好整条路不是这种石头铺的,不然也会蛮劲地把小路拖回家的。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家门前刚铺了水泥晒谷场。阿爸阿母虽然告诫不能踩,但我看到小鸡小鸭悠闲地在上面阔步,便也好奇地下去踩看看。踩了不要紧,又不晓得哪儿来的灵感,摸出一块“石明”,便跪着开始作画。那简直是我有记忆以来最大手笔的一幅创作,海阔天空地,从东画到西,从西画到南北。虽然自己也看不懂在画啥,只晓得愈画兴头愈高。直到大人回来,一看,不得了,脸色大变,阿母拎着我揿在膝上猛打屁股,全不理会我哭得死去活来。现在晒谷场早已硬邦邦的了,如果仔细找,除了几只鸡爪鸭脚之外,搞不好还有一个半个我的脚印和画痕呢!
这么恐怖的绘画经验并没有吓坏我,看见雨水一来,把场子洗得干净,晓得就算场子全画满了,也有老天爷来洗,于是搬出一大堆“石明”,鲜黄的、鹅黄的,还有黄里带点橘的,全用上了。年龄稍大时,爱画布袋戏里的人物,一群毛头,蹲下来便画到天昏地暗才休手。后来,看了几本童话,又开始画公主、王子,小脑袋里,总想象公主是如何美丽,王子是如何英俊,王子又是何等地爱着公主……想到心花怒放时,一发神经,便捏着石头,把公主、王子的小手全牵在一块儿啦!这大概是我最早年龄的憧憬爱情了。
家里一发现墙角边堆着石头,骂几声,便全部扫出去。遇到这种情形,是最肝肠寸断的了,号啕大哭不打紧,还死赖在地上不起来,除非告诉我扔在哪边,自己才止住哭从地上翻起身,两只脚啪啦啪啦地赶紧起捡,生怕被别人先夺了。那时,爱这些石头爱得要死,抱了一大堆,蹲在水井旁边又是刷又是磨,把磨刀石上的沙质几乎要磨光了,隔壁阿婆提着菜刀要来磨,发现厚厚黄黄的石粉泥,刀子一过,就刮起一层,免不了又是一顿掀屋顶的骂。我可全不理会,照样把“石明”磨得圆圆滑滑的,搁在抽屉,有事无事,就欣赏一番。
雨天时出不去,蹲在家里堆谷子的那间房画。有时,灶里烧木炭,黑黑一块,以为也是黑石头,拿了好些块,里里外外画个痛快。黑麻麻东一团西一团,被阿婆看到了,拉直喉咙嚷个不停:“夭寿!”这回是阿嬷赶出来,随手竹竿一抽,追着我满场子要打。吓得我以后乖乖只敢用黄石头来画。唉!良心说,有哪个画家像我一般,画画还得挨皮肉呢?
上了高中,有次画素描,同学问我:“画得不错嘛,有没有学过画?”我说:“阮甲没那好命咧——”话说完,突然想起那堆宝贝石头,马上改个口,神秘兮兮地告诉她,“不过——这玩意儿,我早八百年前就玩过啦!”说嘛,这堆小石头,可不就是我的老师?
打火石
整个县里,大概数我们附近几个村落最倒霉,每年都得闹一两次台风啦、大水啦,不是晚割的稻子遭了殃,就是早插的苗犯了劫。不过,这些忧愁只有大人们那张大脸才安得住,我们小孩子,照样一大碗一大碗的白米饭塞得满嘴脸,甩都不甩哩!我倒蛮喜欢做大水的,当然不要太大才好。在我小孩子的想法,做大水把屋里屋外全洗了一遍,有啥不好?况且太阳一露脸,还可以出去玩水。更重要的,是大水会冲来许多晶亮的雪白打火石,每次一做大水,小路上便到处都是,这又乐歪了我们,捡小黄石的那股狂热又涌了上来。不同的是,这打火石平日小路上并不常见,只有在做完大水后,才历历可寻,小孩子们当然更是争先恐后,不下于大人们挖金子、捡钻石的疯狂了。我一向偏爱白色的小东西,所以打火石马上成了我的心肝宝贝。这石头又神奇得很,拿到黑暗处,用两块互相激擦,还会迸出点点如星的火花。有一次,我愈擦愈新鲜,便拿了两块最大的,猛力一擦,“嗖”的一声,好长的火舌伸出来,把我吓得大叫,石头扔得老远,心口还扑通扑通地跳。下次便不敢用大的了。只敢用小小块的,擦得老半天,就算迸不出火花,光闻火味也蛮乐的!
我曾经把一块圆不溜秋的洁白打火石送给一个即将远行的朋友。我原是取意“志节如石坚、操守似石白”的意思,希望以此共勉共励。孰知他误会我的意思,捎来一封信,语意十分暖昧,把那块石头当成了什么了不得的“信物”看待。我气极,忍不住跺足大骂,从此不再以石赠人。这是我在石头堆打了这么多年的滚,万万没料到的外一章。
如今,和我一起拾打火石的玩伴,都已经拾“宝石”去了。我满抽屉的打火石,丢的丢,散的散,都还给大自然了。虽然如此,我内心深处却深刻地记忆着那一粒粒的小白石及它们带给我的启示。我常希望把自己凝成一颗坚固雪白的打火石,在世界的最黑暗处,激迸出点点不灭的火花,去点亮一个宇宙的光明,我未尝扔了打火石。
我是幸运的,拥有如此丰富的财富。这些石头,一颗颗都是平凡,但在我眼里,又是一颗颗的不平凡。它们不是珠宝,它们没有炫耀的光彩,但它们踏踏实实地固守着泥土、河流,它们安分且认真。
常常,从门前小路走过时,总会不经意地寻觅着,我不知道我还在找什么。有时候猛一想,便不禁绽个温煦的笑,我在找老朋友吗?当我发现邻居那些流鼻涕的小毛头,也囤积着大大小小的石头在床底下时,当我发觉晒谷场那边,有小丫头顶着太阳在乱画时,我知道美的经验又将传下去。
幸运的是,当我提笔时,总有这么多美丽的回忆漫溢着。也许那些石头,并不晓得昔日那个东跑西跑马不停蹄的小女孩,竟然也会摇着笔杆写那些快老掉牙的故事。不过,我总觉得,它们老早就晓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