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深知身在情长在——《山有扶苏》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山上有茂盛的扶苏,池中有娇艳欲滴的荷花。没看到美男子,却偏偏遇到你这个小狂徒。
山上有挺拔的青松,池中有丛生的水荭。没看见好男儿,却偏偏遇到你这个小狡童。
《山有扶苏》出自《诗经·郑风》的第十首,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少女和心上人相会后,打情骂俏的场景。根据《郑风》的一贯风格,《山有扶苏》的感情基调就是男欢女爱,你侬我侬。然而,就是这么简单的一首小情诗,却被挖掘出不少深意。
《毛诗序》说:“刺忽也。所美非美然。”郑玄笺说:“言忽所美之人实非美人”“扶胥之木生于山,喻忽置不正之人于上位也。荷花生于隰下,喻忽置有美德者于下位。此言其用臣颠倒,失其所也。”郑玄笺直接联系到了君臣关系上,认为《山有扶苏》的立意在于讽刺郑昭公忽,不见情爱,只见不满。
崔述《读风偶识》:“昭公为君,未闻有大失道之事。君弱臣强,权臣擅命,虽诚有之,然皆用自庄公之世权重难移,非己之过。厉公欲去祭仲,遂为所逐。文公欲去高克而不能,乃使将兵于河上而不召。为昭公者,岂能一旦而易置之?此固不得以为昭公罪也。如果郑人妄加毁刺,至目君为狡童,悖礼伤教,莫斯为甚。”他与郑玄笺所持观点相同,因此他们的误解也相同。
高亨《诗经今注》则将《山有扶苏》理解为是少女本意是去野外幽会自己的情郎,无奈却遇到一个狂徒对她百般调戏。依我看来,如此解释的人,怕是不太明白男女之间的打情骂俏。
朱熹称《山有扶苏》是“淫女戏其所私者”,“淫女”一词暴露了大儒对《郑风》的偏见,不过“戏”一字,倒是符合诗的本意,是“俏骂”,而非“责骂”,一字之差,体现了完全不同的两种情绪。后世对朱熹的评价有褒有贬,其中的“贬”多是来自他对《诗经·郑风》的蔑视,“郑卫之乐,皆为淫声”,恕我腹黑,我揣度着朱熹老夫子是故意贬低《诗经》而抬高自己的“四书”。
郑国时,民风开放,鲜有道德观念上的约束,所表现出来的感情皆是最真切、最直白的,没有那么多是是非非,更没有人说三道四。人的本性不受压抑和束缚,天生便是如此。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再去欣赏《山有扶苏》,也就可以避开诸多强加的深意。
文字是有生命的,也是有脾气的,单从字面上的意思去理解,怕是会有所偏差,揣测其中的语气很重要。《山有扶苏》中,姑娘半嗔半怪,称男子“狂且”,称他是“狡童”,无非都是在嬉闹调情,就如同今下颇为流行的“折磨人的小妖精”,满满的都是宠溺,哪里有讥讽的味道。
情到浓烈之时,戏谑都充满乐趣,处处藏着真情,你一言我一语,互相调侃,这是相恋的两个人才能懂的快乐。
《情史类略·卷三》记载,北宋大观年间,有一位名叫紫竹的姑娘,与一位名叫方乔的秀才偶遇后,二人以诗传情。有一次,姑娘与秀才约定好要相会,可紫竹到了之后,久久等不到情郎的身影,只得落寞而归。秀才晚些赶到后,也未能见到心上人,怅然若失,也只好独自离开。
他写信给姑娘,对她的失约有所不满,紫竹姑娘便回复一首《菩萨蛮》:“约郎共会西厢下,娇羞竟负从前话。不道一暌违,佳期难再期。郎君知我愧,故把书相诋。寄语不赴期,见时须打伊。”她为自己辩解说,“你明知我心中有所愧疚,还成心写信来怪我。你这个不守承诺的家伙,再见面时我一定要打你”。她生气啦?当然没有。她真的要动手打他?当然不会,即便是真的,也不过是小女人式的撒娇罢了。
秀才风趣答道:“秋风只疑同衾枕,春归依旧成孤寝。爽约不思量,翻言要打郎。鸳鸯如共耍,玉手何辞打。若再负佳期,还应我打伊。”秀才这一番话,不由得让姑娘脸红心跳,他说,“秋天就该同床共枕,如今春天都来了,我仍旧一人孤枕。原本是你不守信用在先,竟然怪罪我一番。若是你愿意同我鸳鸯戏水、比翼双飞,那我心甘情愿被你打。若是你再失约,我可就要打你了”。
两个人你来我往,浓情蜜意都溢出纸面了。
冯梦龙《挂枝儿·卷二·爱》云:“你嗔我时,瞧着你,只当做呵呵笑;你打我时,受着你,只当做把情调;你骂我时,听着你,只当把心肝来叫。爱你骂我的声音儿好,爱你打我的手势儿娇。还爱你宜喜宜嗔也,嗔我时越觉得好。夫妻情深,少不了花前月下,卿卿我我。”
花前月下,卿卿我我,这正是一对恋人最美妙的时光。是嗔、是怪、是打、是骂,都含着一个“情”字。
唐·朱庆余《近试上张水部》中,“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将新婚夫妇的温情与甜蜜描写得淋漓尽致。欧阳修《南歌子》中,便借用了这首诗最后一句:“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工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悉心装扮好的妻子,偎依在丈夫的怀里柔声柔气地撒着娇,她知道自己画也画不好,绣也绣不好,直接赖在丈夫身上,直言是因为和他温存才耽误了自己的技艺。“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一句,于微妙之处见浓情,细腻再现了妻子假装自己不会写“鸳鸯”二字,偏要丈夫握着她的手教她。
小女人的娇羞,大男人的宠溺,尽数都在文中了。
“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唐伯虎,潇洒倜傥,一首《题拈花微笑图》,将佳人与情郎打情骂俏的情景描绘得细腻又传神:“昨夜海棠初着雨,数朵轻盈娇欲语;佳人晓起出闺房,将来对镜比红妆。问郎花好奴颜好,郎道不如花窈窕。佳人见语发娇嗔,不信死花胜活人。将花揉碎掷郎前,请君今夜伴花眠。”佳人很美,却输给了鲜花,这下可不高兴了,便向情郎撒娇。
《山有扶苏》中的姑娘也是如此,在意中人面前,可以蛮不讲理,可以胡搅蛮缠,心中明明认为自己的情郎最英俊,嘴上却故意称他为“狂且”“狡童”,可作为旁观者,我却已然感受到了她心中的欢喜和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