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击鼓》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鼓声镗镗,震耳欲聋,兵将奋勇当先,勤勉操练。人们忙着筑漕城,而我却不得不前往南方征战。在孙子仲的带领下,随军前往南方,去平定陈、宋(两国)。接连战事,不许我返乡,不免忧心忡忡。
马跑向山间林下,我要去何处寻它?我曾对你说过,生死不离,要与你牵着手一同老去。可世事无常,我与你相隔千里,不能相会,甚至不知能否生还,我的誓言无法履行。
钱锺书《管锥编》:《笺》:“从军之士,与其伍约:‘死也、生也,相与处勤苦之中,我与子成相说爱之恩’。志在相存救也;‘俱老’者,庶几俱免于难”;《正义》:王肃云:“言国人室家之志,欲相与从;‘生死契阔’,勤苦而不相离,相与成男女之数,相扶持俱老。”按《笺》甚迂谬,王说是也,而于“契阔”解亦未确。盖征人别室妇之词,恐战死而不能归,故次章曰“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一句“不我以归,忧心有忡”,情绪起伏看似不大,却暗潮汹涌。他久戍未归,不知归期,甚至不知还能否生还,念及苦守在家的妻子,一时惆怅满怀。不同于柔弱的女儿家,没有眼泪,没有委屈,却同样满是柔情。
烽烟四起的年代,生命如同草芥,爱情如同幻梦,兵役是压在每个家庭、每对恋人身上的枷锁,王昌龄《塞下曲》诗云:“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平沙日未没,黯黯见临洮。昔日长城战,咸言意气高。黄城足今古,白骨乱蓬篙。”战争无情,吞噬了不可计数的生命,他们原本都有自己的生活,正是“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他们尸骨无还,就意味着一个又一个家庭支离破碎。这毁掉的不仅是生命,还有更多人的生活。
李白诗《战城南》,将战场荒凉悲惨的气氛描绘得淋漓尽致,无数战士被命运推向死亡的深渊,别无选择。诗云:“去年战,桑干源。今年战,葱河道。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万里长征战,三军尽衰老。匈奴以杀戮为耕作,古来惟见白骨黄沙田。秦家筑城备胡处,汉家还有烽火燃。烽火燃不熄,征战无已时。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鸟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唱和着《击鼓》的男儿,告别了父母、妻儿,随军远征,他或许也渴望封侯拜将、建功立业,可他也深知前途未卜,战场上弥漫着“古来征战几人回”的惨烈。他不惧怕死亡,只是忧心与妻子阴阳相隔。他满腹心事,无望地四处奔波,漫漫征程,不知道何年何月是归期。
他曾温柔地说,要护她一世安稳,“免她惊,免她苦,免她四下流离,免她无枝可依”。他曾信誓旦旦,却未曾想过一朝分别,就可能是永远。兵役不得不服,将令不得不从,他身不由己,每一日都在接受自己的拷问。遥在家乡的妻子啊,你可知他的浓情和思念,同在明月下,可人隔数重山。
如果没有战争,他就不用为兵役所累,可以与妻子朝夕相处,过平凡安稳的生活,为柴米油盐等琐事忙碌,没有分别也就不用相思。不用风餐露宿,不用胆战心惊。在闲暇的时候,与妻子在林中小憩,看云卷云舒,看日出日落。
他们或许会争吵,为鸡毛蒜皮的小事烦忧,可夫妻没有隔夜仇,转天便和好如初。如果没有战争,他也不会有性命之忧,可是没有如果,已经随军在外的人,也只剩下幻想的权利。一旦遇险,他都来不及和妻子道一声珍重,她的后半生将如何挨过孤苦伶仃。他不敢去细想,只得默默祈求平安,默默许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
秦观《鹊桥仙》云:“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秦观能如此洒脱,大抵是安慰彼此,或是根本就不懂爱情,何人甘愿与情人分别?《击鼓》中的将士,恨不能朝朝暮暮,他与妻子“别来半岁音书绝”,已是“一寸离肠千万结”。
在苏联卫国战争初期,西蒙诺夫写下了《等着我吧》:
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
只是要你苦苦地等待,
等到那愁煞人的阴雨
勾起你的忧伤满怀,
等到那大雪纷飞,
等到那酷暑难挨
等到别人不再把亲人盼望,
往昔的一切,一股脑儿抛开。
等到那遥远的他乡
不再有家书传来,
等到一起等待的人
心灰意懒——都已倦怠。
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
不要祝福那些人平安:
他们口口声声地说——
算了吧,等下去也是枉然!
纵然爱子和慈母认为——
我已不在人间
纵然朋友们等得厌倦,
在炉火旁围坐,
啜饮苦酒,把亡魂追荐……
你可要等下去啊!
千万不要同他们一起,
忙着举起酒盏。
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
死神一次次被我挫败!
就让那不曾等待我的人
说我侥幸——感到意外!
那没有等下去的人不会理解——
亏了你的苦苦等待,
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
从死神手中,是你把我拯救出来。
我是怎样在死里逃生的,
只有你和我两个人明白——
只因为你同别人不一样,
你善于苦苦地等待。
一时间,让饱受战争煎熬的战士们,得到了慰藉,有的战士特意将这首诗抄在信中,寄给后方的妻子,还有人在战争结束后,致信西蒙诺夫“您的诗以及您在诗中所表达的对亲人深切的爱,支持我度过战争岁月”。在冰冷的战壕里,苏联士兵浴血奋战,《等着我吧》温暖了他们奔赴死地的绝望。
备受煎熬的人何只是身在枪林弹雨中的人,守候在家的人何尝不是胆战心惊,甚至不敢奢望平安。他们的父母、妻儿、朋友,在战战兢兢中度日如年。在被遮住阳光的日子里,这首诗出现得恰是时候。《击鼓》中的男子远不及苏联士兵幸运,他即便有衷肠可诉,却远隔千山万水,只能在心中默念誓言。
古来战争频仍,一旦有战事,便会民不聊生。前有《击鼓》的哀叹,后有“孟姜女哭长城”的凄凉。西汉末年,刘向在《列女传》中将《左传》中杞梁妻的故事再次提及,并续写道:“杞梁之妻无子,内外皆无五属之亲。既无所归,乃就其夫之尸于城下而哭之,内诚动人,道路过者,莫不为之挥涕,十日而城为之崩。既葬,曰:‘我何归矣?’……亦死而已,遂赴淄水而死。”
刘向率先记述了“崩城之事”,杞梁妻没能生育一男半女,而且无亲无故,丈夫死后,一个人孤苦伶仃。她“就其夫之尸于城下而哭之”,路人闻其哀恸之声,感其悲痛。十天后,“城为之崩”。随后到了唐代,记载开始发生变化,杞梁不再是春秋的齐人,而是以秦朝燕人的身份出现,而他的妻子则有了自己的名字——姓孟,名仲姿,或姓孟名姜女,即尽人皆知的孟姜女。杞梁因躲避兵役被抓,随后便被筑于城墙之内,孟姜女痛不欲生,便面向城墙泪流不止,因为城墙之内有不少死尸,为了辨认她的丈夫,孟姜女便滴血认骨。
孟姜女哭长城的背后,是血淋淋的悲剧,战乱迭起时,最受苦的便是无辜的百姓,被奴役,被压迫,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显然,唱和着“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男人,也清楚自己的处境,或许他的生命只能停在今天,但无论他是生是死,他最期盼的是与妻子并肩白头。
有国恨家仇,也有儿女情长,对于一个身份低微的小人物来说,他的情在整个国家所蒙受的灾难面前不值一提,可却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也是他努力活下去的理由。历史的长河中,我们都是渺小的存在,但也正因自知渺小,就更在意自己如何活。豪言壮语留给别人吧,他只想能够活着回到妻子身边,继续兑现自己的承诺,守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陪着妻子从青丝到白发,慢慢变老。
与敌人兵戎相见时,没有人会去关心他的所思所想,也不会有人在意他活不活,至于他的妻子、他的爱情,都一概被忽略掉了。战场上,只剩下掠夺和残杀,与此联系起来,《击鼓》就更加苍凉。他无力扭转自己的命运,他所向往的终将会被抹去,然而后人会记住他对爱情的坚贞不渝。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是蜜语甜言,却远胜蜜语甜言。正是有着感动人心的力量,才得以跨越千年的光阴,传到我们的耳畔,并将此作为爱情是否完美的评判标准。爱一个人,就是要与她走到白头,最好的爱情就是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