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犹恐相逢是梦中——《召南·草虫》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
草丛中有蝈蝈儿亮开嗓子叫着，时不时还有几只蚱蜢结伴一蹦一跳；见不到我的爱人，而忧心忡忡。若能见到他，我的心绪自然而然就会平静下来。
徒步登上巍峨的南山，本是要去采摘蕨菜；见不到我的爱人，内心苦闷惆怅却无法排解。若能见到他，我的思念才会停止，我的心情才能愉悦。
徒步登上巍峨的南山，本是要去采摘薇菜；见不到我的爱人，心中彷徨不安。若能见到他，我的苦闷才能得以纾缓，我才能安心。
春暖花开的季节，处处莺歌燕舞，处处鸟语花香，万物复苏，蝈蝈儿唱着歌，蚱蜢跳着舞，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暖阳拥抱着大地，一切都是那么温柔宁静，思夫心切的女子身在其中，却没有感受到半点温存。她与丈夫远隔天涯，不知何日才能相见，心中的哀伤将她包裹起来，繁花似锦也与她无关。
他不在，天空湛蓝也是灰色的，唯有他的出现，才能拯救她的心情。夫君离家在外，不知可否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他不在的日子里，她丧失了愉悦的能力，像是木偶人一般，只顾着想他、念他，尤其是不能确定他的归期，更让人惆怅。她能做的就是日复一日地等待，在深不见底的想念中，默默背负着相思前行。她的无助，她的无奈，都凝结成诗篇，堪称中国“思妇诗”的肇端。
“我心则降”“我心则说”“我心则夷”，前提都是“亦既见止，亦既觏止”，夫君是她相思病的解药，他一日不归，她就一日不得舒心。天地为牢笼，囚禁了她的身心，她流泪，她呐喊，她挣扎，都是无用功，这种无可奈何如此深刻入骨。
对于妻子来说，夫君就是她的信仰。如今，他远在千里之外，音信全无，归期遥遥，叫她如何不惆怅。她的世界与夫君相连，痴情到绝望。即便是春光无限，于她而言，也不过是虚妄的假象，是如此无关紧要。
日日思君不见君，这是怎样的折磨，所幸有过往的时光相拥。朝思暮想，岁岁年年，她习惯了等待带来的苦恼，她认定他会回来，就不惧等待。她静静站在一处，无人叨扰，正好可以畅快地去想念他。
爱情岂会没有相思，她不再挣扎，就这样沉沦在无边无涯的思念中，这是她的爱情，苦与乐一并接纳了。
天地空旷，正好容得下她的悲伤。南朝的乐府民歌《西洲曲》中，同是一位备受相思折磨的姑娘。“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西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容貌、性格有诸多不同，在思念这件事上，又是如此相同。这位生活在烟雨江南中的姑娘，笃信心上人也正在思念着她，这种安全感让她的思念更加缠绵，她的痴情有人回应，已足够幸福。有人知，有人怜，就不算可怜。
她们的相思之情，延绵至今，孤独的身影徘徊在空旷的野外，拨动着我们的心弦。甚至有时会觉得，她们就是我们的前世，而我们则是她们的今生，重复着一模一样的相思，就连叹息声都如此一致。
李白《子夜吴歌·秋歌》中，诉说了一位妻子的心声：“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她日夜期盼着能够早日平定胡寇，让丈夫的远征生活尽早结束，他们夫妻二人才能得以团聚，不再苦苦守候，不再受这相思之苦。这是一位思妇最真切的渴望，不遮不掩，直抒胸臆。
张仲素《春闺思》中，描写了一位采桑女子的凝思失态：“袅袅城边柳，青青陌上桑。提笼忘采叶，昨夜梦渔阳。”她手提着装桑叶的笼子，望着袅袅垂柳和青青桑叶，不由得忘乎所以，记起昨夜的一场梦，她来到渔阳，前来征戍的丈夫就在这里。周遭静悄悄的，她的思绪却飘得很远很远。
思念夫君的人岂止一人，李白《江夏行》中“眼看帆去远，心逐江水流”的女子，望着丈夫渐行渐远，她的心与江水相连，追逐着小船而去；李益《江南曲》中“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的女子，因抱怨丈夫久不归家，一时说了痴话，后悔嫁错了人，其实你我都明白，这不过是她的气话罢了。“妾家临渭水，春梦著辽西”，同样是一位思念夫君的妻子，明明身在渭水，梦境却与辽西相连，心神早就飞到了辽西，与在外服兵役的丈夫相见。
人人皆知李清照是旷世女奇才，她生在南宋，与丈夫赵明诚可谓天造地设的一双人。李清照是吏部员外郎的女儿，赵明诚是吏部侍郎的儿子，门第出身都相对，二人又志趣相投，唱和诗词，收集金石古玩，一起校勘题签，羡煞旁人。
赵明诚喜好古旧书画碑文，每有所得，必然要与妻子一同鉴赏；李清照每写就一首诗作，必然要念与丈夫听，他往往是第一个读者，认真品读评赏，好不快活。如若不是社会动荡不安，他们大可以厮守终身，无奈聚少离多，便以书信稍解相思。
一次，李清照写就《醉花阴·重阳》，随后便寄给了丈夫，赵明诚读罢“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对爱人的思念感同身受，也要提笔作诗一首以表相思。毕竟同是文人，不甘心在才气上输给爱人，便闭门谢客，一心一意给妻子作诗。三天后，成词五十首，随后将妻子的诗作与自己的混杂在一起，特请友人作评，谁知友人称“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为最佳。赵明诚自是知晓妻子的才情一绝，败下阵来也心服口服，他倾心爱慕着她，有相思之苦，亦有相爱如蜜。
可惜好景不长，赵明诚因病去世，留下李清照独自面对生活。她流着泪，忍着伤，潜心整理赵明诚未能完成的《金石录》，由她来接替丈夫的遗愿，他不在了，她便成了他。
只是孤苦寂寞时时侵扰着她，她由《点绛唇》“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欢快纯情，多了《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的丝丝哀愁幽怨。
比起李清照，《草虫》中的女子或许要多几分幸运，她还能期许丈夫早日归家，还能有温热的胸口相偎相依，而这些对于李清照来说，全部成了镜花水月，是今生不可得的奢望。所以才有“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的悲恸，才会有“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的忧愁。
英国诗人布朗宁夫人以一首《请再说一遍我爱你》，重复着对爱人的钟情：
说了一遍 请再对我说一遍 说我爱你
即使那样一遍遍地重复
你会把它看成一支布谷鸟的歌曲
记着 在那青山和绿林间 在那山谷和田野中
如果它缺少了那串布谷鸟的音节 纵使清新的春天
披着满身的绿装降临 也不算完美无缺
爱 四周那么黑暗
耳边只听见惊悸的心声
处于那痛苦的不安之中
我嚷道 再说一遍 我爱你
谁会嫌星星太多 每颗星星都在太空中转动
谁会嫌鲜花太多 每朵鲜花都洋溢着春意
说 你爱我 你爱我 一声声敲着银钟
只是要记住 还得用灵魂爱我 在默默里
泰戈尔的诗作中，不无热情洋溢的告白：
你是一朵夜云，在我梦幻中的天空浮泛。
我永远用爱恋的渴想来描画你。
你是我一个人的，我一个人的，我无尽的梦幻中的居住者！
你的双脚被我心切望的热光染得绯红，我的落日之歌的搜集者！
我的痛苦之酒使你的唇儿苦甜。
你是我一个人的，我一个人的，我寂寥的梦幻中的居住者！
我用热情的浓影染黑了你的眼睛；我的凝视深处的崇魂！
我捉住了你，缠住了你，我爱，在我音乐的罗网里。
你是我一个人的，我一个人的，我永生的梦幻中的居住者！
处在不同星空下的女子，都怀揣着同样的渴求，再说一遍我爱你，一遍过后，请再说一遍。如果可以，让思念再短一些，让甜蜜再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