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参军(四题)
远行
一走进大溪滩,就能遥望见我家的屋,望见那扇开启着的门。门外有一颗黑点在蠕动,那或许是我父亲,或许是我母亲。父亲与母亲在丘陵地或溪滩上耕种劳作了大半辈子,还从未远离过那座门。门是明亮的,门又是黑乎乎的。门像一张掉光了牙齿的老人之口,像是要说什么,又像什么也不想说。有时,我觉得门总是在等。
此时,我该怎么向父亲母亲说,去县城两天,参加征兵体检,合格了。当一名军人,是儿子多年的愿望!而父母呢?他们愿意儿子离开得那么长久么?
走近屋门了,父亲在门外拾柴,他默默地望我一眼,又继续低头干活。母亲坐在门槛上,她将两手抵在下巴上,目光恍惚。她听我叫她一声,眼睛就有些红了。
我站在门口的台阶下,我说:我回来了。母亲就扯起围裙揩了揩眼角。然后母亲说:你肯定验上了。
见母亲这副样子,我心里沉了一下,就说:我们村有好几个都验上了,我能不能去,还说不定。母亲叹口气,说:这么说,你肯定要去的,我们家的条件好。
母亲说的条件,是指我们家以及亲戚家的成分都是贫下中农,所以她说我们家的条件好。母亲说了这话后,就离开门槛去灶膛里烧夜饭。我觉得很累,就坐在母亲坐过的地方。我屁股下面都是热烘烘的,我体会到母亲的感情,是的,她一定很不舍。
父亲声音很低地说:你娘等你半天了。
我说:不管怎样,我这次一定要去。
父亲瞪我一眼,说:你这话不好这样说,我们又没说不让你去。
第二天,我就发觉,芋艿、薯丝炒辣椒、大白菜,这些我平日里最爱吃的菜,几乎每顿都有。
我常常想,我这人吃东西不挑食,什么都可以填饱肚子,母亲说我这是苦惯了的原因。我的吃相不大好,萝卜青菜、树叶青草当饭,我都能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般的。我当然盼望过,一口气吃下一头猪。即使这样,母亲也能从我的筷子头上体会出,我最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
苦了我母亲。她为我临离家前这几天能吃得好,几乎绞尽了脑汁。
我对母亲说:你不用做这做那了,我吃不下的。再说,我又不是客人,我是你儿子。母亲说:儿子出门就是客,娘已经对不住你。人家的儿子上大学出远门,都要办一桌酒肉饭的。娘办不起,你别怪。娘尽一份心意。母亲说这话的第二天,她就杀了我们家唯一的鸡。母亲很会养鸡,夏天村里发鸡瘟,十几只鸡都死掉了,眼看快过年,这鸡过年要派大用!这会儿母亲将它杀了,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但已经杀了,那就该全家人一起吃。然而,母亲像是早有准备,把弟弟妹妹们都支开后,才端出鸡来让我一个人吃。这我怎么吃得下,我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最小的才九岁。
九岁的妹妹从夏天开始就盼过年了。我必须坚持全家人一起吃,不然,我一口也不吃。母亲只好让步,吃的时候,弟弟妹妹们却都不肯往鸡肉里动筷子。后来我发现,母亲的眼睛老在弟弟妹妹们的脸上,盯一眼,又盯一眼的。
我避着弟妹们对母亲说:你干吗这样?弄得我像个外人,我走了又不是不回来。
经这样一说,坐在门口角落里的母亲就捏了一把鼻涕,声音颤颤地说:不管你回不回来,你走到哪里,做官也好,讨饭也好,都是我儿子。坐在我身旁的父亲就伸手拍了一下我的后脑勺,说:你呀,你聪明过头了。
我离家的日子快到了,母亲愈发忙,门槛上跨进跨出的,一会上小镇,一会又去邻村,一会又去菜地,忙得她平日里最喜欢坐的门槛也不坐了。
终于到了离家的这天早晨,我睁开眼时,看到我脑袋旁摆着一套新的蓝卡其布中山装。这让我突然想到:每年过年时,母亲在大年的年夜里,会悄悄放上一套新衣在我枕头旁,让我一睁开眼时,就能看到。让我能穿着新衣去和村里的小伙伴们比谁的衣服好看,比过了,就疯玩。常常是,新衣服穿一天就弄得很脏或扣子掉了。晚上的时候,母亲一边给我钉扣子,一边埋怨我,你这孩子,娘给你做套衣服不容易,你怎么一点都不爱惜……
今天,我又穿上新衣服,我知道该怎么爱惜,可我却要走了。而且,这套新衣我只能穿到县城就要换成军装,想到这一点,我咽喉里就痒痒的很难受。
村子里的人知道我要走,都来送。屋门口,也围有不少人。
队长也来了,昨天他提出来送我,说是队里难得出一个兵,不送,过意不去。
队长说时辰不早了,准备准备,上路吧。我就到房里找父母。房里只有母亲,母亲坐在一只旧的箱柜前,箱柜上翻开着一只梳妆盒。这是母亲的陪嫁,这几年不大见到她用,梳妆盒已经很旧了。母亲的脸映在盒盖背面的镜子里,镜子的一部分已经氧化成斑斑点点。因而,我见到母亲的脸也斑斑点点。母亲很耐心很仔细地梳着头,头发湿滋滋的,母亲将扑了水的头发梳得很光鲜。
母亲见我很仔细地看她,就不好意思地一笑说:娘老了。
我连忙说:娘不老。娘就笑笑。结果一笑笑出满脸皱纹。我见了,心里怦然一动,眼眶里热热的,便连忙退出房门。
退出房门时,我看见父亲下地回来,父亲注视我一下,连忙将目光闪开。我问父亲:有没有什么事?我这样问的意思是,有没有什么话要和我交代。
父亲没有别的话,他拍一拍我肩膀说:该上路啦,门外有很多人送。当我一脚跨出门槛的时候,无意之中碰了一下我家的木门,木门叫了一下。木门的这一声叫,很深地刻进我心里。有个女人哇了一声,说:你们家今天跟过年一样。
她这么一叫突然让我发现,我们家今天人人身上都穿一套新衣服,是的,的确跟过年一样。队长说:这堂客的话扯淡,石古家今天比过年还……
队长一下子不知道后面的话该怎么说。有人逼他:还怎样?队长眼一瞪,终于说:还光荣。
大伙就笑起来,说队长说得好!
队长拉拉我衣角,暗示我该上路了。
我走到母亲与父亲的面前,想再叫他们一声,结果咽喉里像堵塞着什么,只是低低说一声:我去了。
然后我就知道点点头,父母亲也跟着点点头。我与父母最好的表达,大概就是点点头。
“当”的一声,队长将锣敲响了……
我在大溪滩的旷野里再一次回头,再一次遥望我家的门。我母亲穿着新衣,梳着很光鲜的头,两手交叉在胸前,倚在刚才我碰出声音的木门上。父亲坐在门口,猛抽旱烟,我看不清他们是不是流了泪。
从这时起,我不知道父母以及那扇我走进走出的门,是离我近了还是开始变得遥远?
首长
走出大溪滩,拐上一条通往县城的小道,我抖落掉裤腿上不知何时溅上的水珠,裤脚崭新的蓝色布面上,露出几点隐约可见的泥痕。
队长走在前头,他一路走着一路敲有些破沙音的小镗锣。锣音似他平日里的叫喊,队长是很善于叫的。队长有时又很善于沉默,沉默时的队长就将小镗锣吊在围腰里,镗锣面挂下来,正好扣在队长瘦尖的屁股上。有人捡一块小鹅卵石,对准队长砸过去,当的一声,队长步子弹了弹,回头对嘻嘻笑着的大伙说:吓你们爷爷去。还不快走紧些,今日可不比往常,不由你们拖拖拉拉!误了时辰,上面首长怪罪下来,队上就不管你们中午的这顿饭。
“什么时辰,又不是去拜堂?”有人这么一说,队伍里就热闹了。拜堂结婚的事,人人都念盼着的。队长说:你懂个屁,部队啥事都讲究个准时,误了就影响进步。
“队长你又没当过兵,咋知道部队的事?”一个后生抓住队长话柄,闷他。队长回头瞪他一眼,煞住话头,不再说,闷头赶路。闷着头的队长背有些驼,像拉大纤的样子,队长穿的夹层裤半成新,大概怕沾上泥,挽得很高,露出两条很糙很细的腿。队长不说话,队伍里就沉寂无声了。平日里也这样,队长说笑时,大伙也跟着说。队长不开心,绷住脸,大伙就没什么话。队长这人有时很蛮横,他老是说队有队规,有人敢和他硬顶,他就来一句:想当队长了吧,队有队规,快了!
我们生产队是个比较大的队,两百多口人。就这一点让队长很有自豪感,他无论见着什么上面的干部,汇报的时候,开头的第一句话总是:我们生产队是个大队,有二百多口人,要是部队的话,都有一个营了。部队的一个营有多少人,队长不知道。但队长知道,部队的营长就可以称首长了。
默默地赶了一段路,队长又说话了。队长这人,有时很怕寂寞。队长说:刚才那后生有一点说对啦,今日这事,跟拜堂差不多。你们想想看,把儿子带到十七八岁就送去当兵,你们说,这事是不是和嫁女儿差不多?
有人回:队长说得对。不过,今日这事比嫁女儿要风光得多。
队长见有人附和他,脸上就很开心。他拍拍我肩膀,说嫁也罢,不嫁也罢,下次你万一从部队退伍回来,你要不嫌弃的话,仍然回到队里来,我还当你的队长。
听队长这么一说,我禁不住摸了摸胸前的大红花,望一望送我的这一群人,心里就一热。不知不觉中就进了县城,到了一所大院的门口,队长说:到了。他很深情地望我一眼,对我摆摆手,又说:你进去吧,我们在门口等你。
我说:一起进去。
队长不肯,他压低声音对我说:这帮后生不懂部队规矩,不能给部队首长添乱,找麻烦。
我说:那你们怎么办?
队长说:这地方我来开过会,周围很熟。我带他们去逛逛。吃了午饭,我们再来,在这门口等你。你衣服换下来,就给你捎回去。
我只好一个人进去报到。院子里有许多和我差不多的人走来走去,还看到几个部队的首长站在那里说着什么。不一会儿,一位胖胖的大肚子首长,右手握拳举在胸前,喊:四列连横队!
很多人都不知道四列连横队是怎么回事,嗡嗡着却不知道往哪个方位钻。这时,我忽然看见院墙外探着一排人头,领头的竟是队长。队长的手按在一个头冒得高一些的后生耳朵上,用力往下按。队长面部表情木木的,似乎想起了什么久远的事情。
队伍整好之后,首长说话:同志们都按时报到,很好!从现在开始,你们将过一种严格有序、紧张活泼的部队生活。要一切行动听指挥,不准单独行动。要绝对注意安全,对你们自己以及你们的父母负责。
接着,开始发军装。当我穿着裤脚叠了三叠的裤子,抱一捧换下的新衣,到院门口找队长他们时,有一个差不多是排长的军人过来,问我干什么。我说:到院门口找队长。
队长坐在水泥地上抽旱烟,他们一见我,呼一声围到我身边,七手八脚地在我身上这里摸摸,那里捏捏,说,衣服一换,精神多了,差点认不出你。
这时我忽然发现,刚才问我话的排长在离我七八步远的地方打量我,我就对他笑笑。排长很不自然的样子,也只好对我笑笑。我忽然胆子鼓了一下,就对排长说:这是我的队长。
经我这么一介绍,排长就走过去,伸手给队长。队长先是怔了一下,忽然醒悟似的,手放衣襟上擦几下,才连忙捉住排长的手。
队长不愧为队长,他说:首长,我把他交给你了,请多多照顾。
排长说:一样的,一样的,队伍上讲互相关心。
队长说:那好,那好!
握过手之后,排长说:你再说几句话,抓紧回来。
等排长走远的时候,队长很开心地搓着手说:你的这位首长不错,我已经跟他打过招呼了,他肯定会好好照顾你的。我就说:谢谢队长!队长连忙说:我们是自家人,用不着谢。
我将换下的衣服交给队长,说:队长,这些衣服在你家放些日子,然后再交给我娘。
队长很气派地说:这我懂,你放心好了。我对队长说:我要进去了。队长说:你进去吧,不要太记挂家里。
我的眼圈热了热,想再说句什么,但说不出,便猛然离开队长他们,跑回院子里。就听身后的队长说:你们看,首长都和我握手了。
我在院子里望着队长,他很满足的身影渐渐远去,我很想追上去告诉他:你也是我的首长。
军号声
天还刚露一点曙光,起床的军号声就响了。号声一响,新兵们必须在数分钟内起床完毕,穿戴整齐地去出操。
这是入新兵连后的第三个早晨,听到这号声,我们心里都隐隐地还是很兴奋。老乡吴雪谓一边扣着裤扣,一边将一只手捂成筒状,套在他嘴上吹:哒——哒——的——哒——的——哒——哒——哒。然后,他胳膊一甩,将刚捂出的手筒子,换成一个挥手前进的动作,前两个早晨,他总是全班第一个冲出宿舍。可今日,他却在我下铺床上嘀咕一声:天还没亮呢,又半夜鸡……鸡叫两个字,我是分辨出来的,吴雪谓其实没敢把这句话给说全。
吹军号的人,不是号兵,也不是通信员,是我们的副连长。他姓童,原先是分区通信科的参谋。据说他当参谋时,为一件事和他的科长发生争执,科长有一句话侮辱了他,他就用了一个耳光回报科长。为这一个耳光,他挨了处分,并被弄到新兵连来锻炼。他有一把黄得像南瓜一样的军号,总带在身边。传说他晚上会搂着军号睡觉。平时的每日早晚,他都独自一人,到外面去,对着荒山野谷什么的,猛吹一阵子军号。到了新兵连,他的爱好就有了用武之地。
童副连长中等个子,偏胖,他穿军装喜欢偏小,因而,军装总是紧绷绷地包裹在他身上。看上去,人精神是精神了,就是有些粗壮。他有着一张国字脸,张嘴特别显眼,嘴唇很薄却很宽。每日里他的嘴唇都缺水一般,很干裂,像鱼鳞,一片片翘着。他给我们讲解射击要领,拉一下枪栓,就要用舌尖将上下层嘴唇湿润一下。讲几句话,再湿润一下。不知什么原因,新兵们都怕和他接近。他平日里只是话少,凶却是不凶。
一日清晨,轮到我站天亮边的哨。朦胧亮色中,看到了童副连长吹军号的样子。他站在一土堆顶上,两脚跟靠拢,单手叉腰;号嘴在他的两唇间似沾未沾,他两腮帮鼓一鼓,起床号音就如出笼的鸽子,很秩序很活跃地飞起来,自由自在地在营房上空盘旋。数分钟后,一班班的新兵就从宿舍里鱼贯而出,然后列了队,从他面前跑过,到操场去集合。他望着面前的景象,将军号在大腿上随着一二一的节奏,拍得很起劲,脸上则露出一丝很满足的微笑。这个微笑是我们新兵们很难得见到的。
星期天的时候,我洗好衣服,就一个人去堆过沙丘的河边玩。此时已是春天,风摸在脸上,很温暖。青草爬满了河滩,平整湿软的河滩上,有两条狗在嬉戏。
我正这般看着,忽感到背后有人,一回头,见是童副连长。他目光很沉地望一望我,说:你喜欢一个人玩?
我站起来,向他行个军礼,叫:童——副——连——长。
他说:休息时间,就别敬什么礼了。他找了一片草多的地方,身子一仰,坐下来,然后手拍一拍,让我也坐下,我就听他指示,坐下来。童副连长望着不远处的河,我顺着他目光,也望不远处的河。河边,有一个孩子在捡着什么,他说:你家乡有没有河?我说:没有,都是黄土丘陵,河大约在很远的地方,因而,家乡经常闹干旱。他哦了一声。我说:副连长家乡肯定很好的。
他用手指弹掉军号上的一只小虫子,军号发出一声脆响。他仍抬眼望住河,说:怎么说呢,我家乡也很穷,可我仍是觉得家乡好。我又问一句:副连长每年都可以回家乡探亲的吧?他苦笑一下,反问我:你想家了吧。他说着叹声气,说:我也有好几年没回过家乡了,总想找个机会,再回去看看,可看什么呢?我脱口而出:父亲母亲,亲戚朋友。
他望望我,一只手往我肩膀上一搭,沉思了好一会才说:你很幸福的,熬个三四年,就可以回家探望父母了。我不行,我从小就是孤儿。
听副连长一说,我很吃惊,就呆着,说不出话来。他大概看见我张嘴结舌的傻样,就伸手勾了一下我下巴。我牙齿咯一声响。他忽然笑一笑,说:不讲这些,我吹号给你听。
他就将军号按在嘴上,吹了一段开饭号。我本以为他会吹冲锋号的,他却吹开饭号。忽然,号声止住,童副连长喊一声:有人掉河里了。他这样喊着,脚已经跑出去。边跑边脱衣服,军号也甩了。待我追到河边时,童副连长已经将落水人夹住。我踩到河水里,协助他将落水人弄上岸来……
落水的是个孩子,当天下午,他家里人就来感谢解放军。晚上的时候,指导员和连长把我找去。指导员拍着我肩膀说:好样的。我说:不是我,是副连长。指导员却打断了我的话,说:你别谦虚。童副连长都告诉我们了,孩子是你救的。他只是配合了你一下。
我还想解释,指导员说:你回班里去,好好干,这次连里给你个嘉奖。
从指导员那儿出来,我去找童副连长。敲开他的门,他望望我,不让我进房,我说:副连长,不该是我的。
他说:什么该不该的,回宿舍去,要吹熄灯号了。他这么说着,冷冷地看我一眼,不再理我。
我只好回宿舍。刚到宿舍门口时,他所吹的熄灯号声,已响。
当代表
排长满脸红光地回排来,他两手合在一起,抑制不住什么般地猛搓。我们排长就这习惯最明显,一开心就搓手掌,还一边搓一边爆粗口说:他妈的,真他妈的。
我到县城报到时,他和我的生产队长握过手。来新兵连的车上,我尿急难挨,拿出茶缸给我撒尿用的首长也是他。且这只茶缸他一直用着,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倒是我,偶一见着排长端了茶缸刷牙,脸还红一红。
大伙听到吱吱咕咕连续不断的搓掌声响,知道有什么好消息了。就围到排长面前,像一群待哺的鸟般,张嘴伸头地望住他。
“光荣,我们排真光荣!”排长很激动地说着,吩咐几个班长分头去将全排人都找回来,要开个会。人都到齐后,排长清了清嗓子说:先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省拥军慰问团,明天上午到军分区机关慰问全体指战员。
大伙的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想不到我们才当了一个多月的兵,就要被亲人们慰问了,这的确是个鼓舞人心的好消息。我们就纷纷问排长:怎么个慰问法?
排长开心得手势也打开了,他说:这一慰问起来,那花样可就多了,比如:召开军人大会,听亲人们讲话;看亲人们带来的电影、戏剧什么的。还有,一般每人都有一个针线包的慰问品。
“那就热闹得不得了啦。”一个新兵说。
“那当然,跟过年一样。”排长觉得回答不妥,又补充说,“单单从热闹上讲,和过年差不多。但从意义上讲,过年什么的,就远远地比不上。”
“真有意思。”又一个新兵说。
排长说:还有好消息呢。
“乖乖,这么多好消息。”吴雪谓情不自禁地惊叹一声,屁股颠儿颠儿的,双层床都被他颠得咯吱咯吱直叫唤。排长从裤袋里掏出他那个红塑料皮的笔记本,翻开了念:为了迎接亲人慰问团,根据分区首长指示,连队临时党支部决定,派一名新兵代表到分区机关参加迎接并且座谈。
排长念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他这一停顿,就将我们全排人的心都提起来了。估计大家心里都在猜想:谁能这么幸福当这个唯一的新兵代表?
我虽然知道这幸运有可能会降临到我头上。但心里还是怦怦地跳得厉害,不敢想象得过了头。吴雪谓也用手弄我一下,轻声说:这好事可能轮到你,你是救人英雄呢。
我说:别瞎讲,人家要看笑话。吴雪谓说:我没瞎讲,八成是你。他说着,又举手做了个水中捞人的姿势。
排长的目光在全排每个人的脸上扫一遍,扫到我时,我连忙把头低一低,吴雪谓的手正搭在我肩膀上,他看见排长朝我们走过来时,情不自禁地将我的肩膀死死抠住,抠得我肩膀都有些发麻。我瞥他一眼,见他既兴奋又有些呆滞。
正在我愣了愣的时候,排长已将我的一只手抓在他手里,他用力握着,抖动着说:光荣,真的很光荣,连队临时党支部选定你,当我们全连的代表!
我的耳旁突然划过一阵掌声,有不少人过来和我握手。我被这巨大的喜悦冲撞得摇摇晃晃,想说句什么话,张了张嘴却说不出。
第二天一早,我去分区机关。正好指导员到分区汇报工作,就顺便带上我。从新兵连到分区机关有十华里路,指导员推来一辆旧自行车,问我会不会骑车,我说我不会。指导员就拍拍自行车后架说:那你坐后头。我按指导员指定的位置爬了上去,结果,指导员没把住,自行车和我一起摔倒了。指导员扶我起来说:别慌,别慌,让我先上。
我看指导员骑上车去,他两手把住车龙头,有点歪歪扭扭地喊:快上来!我连忙跑上去,咬了牙关,对准车后架使劲一跳,结果,指导员哎哎哎地又叫了几声,车龙头扭麻花一般,一瞬时,车又翻了,指导员和我都钻进了麦田里。不过还好,我们俩包括自行车都没摔坏。指导员说:痛吗?
我连忙说:没痛,痛还早着呢。
指导员笑笑,又摇摇头说:我对不住你,我这骑车的技术,太烂了。
我也说:以前没骑过,也没坐过。
指导员很耐心地告诉我:不怪你。这样吧,我先上好车,停住,你坐好了,我再骑!我照指导员说的做,指导员喊一声:坐稳!他脚使劲一蹬,车就滑出去,这次很顺利,一直到了目的地,都没摔倒。可我心里想:即使再摔几次,也不要紧!因为带我的是指导员,我要是不当兵,能有机会让一位部队的指导员用自行车载我么?不可能,因此,我幸福得根本就不怕摔。
到了军分区大院,指导员将我带到一间办公室里。这办公室里有四张写字台,排成一个长方块,有六个人坐着办公,指导员喊:德如,我们的代表来啦!
被称为德如的人抬起头来,说:你这家伙,来得倒是早。德如称我们指导员为家伙,又说来得那么早,好像是说我似的,可我却不敢吱声。德如走过来,我看见他很瘦的脸上,有很多雀斑。指导员说:这是周参谋。
周参谋很随便地把手伸给我,我连忙立正敬礼,才敢和他握手。指导员口气却很随便说:周扒皮,我的兵交给你啦。他很老实,你不要将他弄丢了。周参谋说:不放心的话,你就弄根带子拴腰上。
指导员望我一眼说:你就待在这儿,听周参谋的。我开会去啦。他说着,就走掉了。我呆立在办公室里,不知所措。周参谋就指着一条空凳子说:你先坐这里。想看报纸,自己拿。
我就老老实实地坐着,周参谋出办公室,我连忙跟上去,他回头说:我有事,先别动。我就不敢再动,一直呆坐着。
不知坐了多久,周参谋脚步匆匆地回来,对我说:开始啦,跟我走。我跟周参谋走过好几道门,下了两层楼,走进一个会议室里。会议室里已经有不少人,团团围坐在许多张桌子拼起来的会议台边。台中央摆着水果和瓜子。有许多人,目光都掉在那水果和瓜子上面,却没一个人,去抓了来吃。我再打量了一下,会议室里大部分人都是穿四个兜衣服的,是干部和首长。有几个战士,看他们嘻嘻哈哈很随便的样子,我就晓得,他们都是老兵,周参谋瘦伶伶地站在门口东张西望的,他脸上的雀斑一会模糊一会儿清晰。忽然,他举起都是骨节的巴掌,先用劲拍着,还示意会议室里的人都跟着拍。于是,会议室的人全站起来,跟着周参谋的巴掌拍。掌声里,有很多人走进会议室来。一个个子高高大大的首长,满脸笑容地领头走来,他的后面是个穿便服的大肚子,头梳得很光亮,也上了年纪。跟着走进来的人有胖有瘦,大多是穿便服的人。我一下子就意识到,他们都是亲人慰问团的,是地方首长,父母官们。而我们这些人,都是他们的子弟兵。所有进会议室的人都坐定后,第一个进来的高大首长就来个开场白。他讲很精彩很热情的欢迎词,接着,亲人慰问团的领导讲话。他的话也是很热情很精彩。再接下来,就是那些原先进会议室的人轮流发言。他们有一个共同特点,没有讲稿。周参谋到这时才悄悄告诉我,要我代表新兵们也讲几句。这可一下子把我吓傻了,在这么多人,这么多首长面前,我有这本事么?我从小就拙于言辞,连在父母面前也要结巴的!眼看着一个个轮过来,我急得冒汗,就试着在肚子里打几遍腹稿,好不容易开个头: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我们怀着喜悦无比的心情,欢迎亲人们来慰问……后面的话,就想不下去了。我把毛主席的两句诗反复默诵了许多遍,仍然没有后面的话。总不能就讲这几句,我急得不得了。这时,周参谋抓了一把瓜子递给我吃。他忽然很吃惊地问我:你怎么啦,脸色那么难看,是不是生病了?
生病?我想说没病。话已到了嘴边,却被我迅速咬住。在这重要关头,也不知哪根脑神经被我豁然打通,我连忙说:我……我肚子疼,想出去方便一下。周参谋急了,说:那还等什么,快去快回!
我在厕所蹲了不少的时间,想想不能再蹲下去,时间过长周参谋会怀疑我。只好从厕所里出来,硬着头皮走进会议室,结果,高大个子的首长说:座谈会就开到这里,请地方领导、代表们、同志们都去饭厅用餐。这一来,我心里压着的石头才落地。太好了,及时的用餐。
我跟着这一大群人走进饭厅。饭厅里开着十多桌酒席。每张桌上都铺着雪白的台布,桌心摆着六盘不冒热气的菜,还有好几种酒。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吃酒的场面,就站在门后面不敢找桌子。过了一会,大家基本上坐好了。周参谋看见我,过来问:好些了吗?
我一下子不知道他问什么好些了,就莫名其妙地点点头。周参谋将我拉到一个空位子里,他双手搭在我肩膀上,将我按到座位上时,我才忽然想起,他问的是什么好些了。这时,我就对他说:好些了。结果,周参谋也有些莫名其妙地点点头。
我看了一眼同桌的人,一下子又紧张了。坐在我对面的,就是讲话的高大个子首长。我听人家称呼他蔡政委,旁边一位正在说军民一家亲的人,蔡政委很尊敬地称呼他为专员。另外的几个人,都是很大的派头,我估摸着,大概都是很大的官。
蔡政委见大家都坐好了,就举杯祝酒。所有的杯子都咣咣当当地响过之后,就听到了筷子头塞进嘴里又再拔出来的响声。我面前杯子里的是烧酒,老早被人倒好了的,所以我得喝烧酒。烧酒木佬佬香,比我父亲喝的不知道要香多少。我低着头,目光不敢与同桌人交流,只是慢慢咪杯中的酒。有服务员来上菜,菜盘子从我左耳旁滑进桌面上去,因此,端菜盘子的手正好架在我左肩的空中。这是一只女人的手,滑润得很。坐在我身旁的一个人说:你怎么不吃菜?他说着,就布了菜给我。我推让不及,只好说:谢谢首长。他说:不用客气,大家都是一家人。这人说话很和善。我被他一关心之后,胆子好像稍大些,敢偶尔抬眼看看同桌的人。酒桌上就蔡政委和我是军人,其他的都是慰问团。不知是不是喝了几口酒的缘故,我的心里脑子里都发热了。我忽然胆气很壮地站起来说:亲人首长们,我敬你们一杯!
我这么一来,在座的人好像都没想到似的,怔了怔,便反应过来,称专员的人说:小鬼敬酒,还不能不喝。要不,蔡政委也一道来。
蔡政委说:不行不行,没这道理的。我不算。蔡政委看我一眼,很高兴地说:小鬼,好!你和他们喝。蔡政委这么一指示,我还怕什么。我不断敬酒,也被他们反敬。没过多久,我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机械地喝酒。喝了再喝。当我很朦胧的目光看着许多人消失在饭堂门口时,一股极其复杂的情感涌上心头。我张了张嘴,就觉出有很多东西要从我喉咙口蜂拥而出……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我在哪里,睡梦中有人摇我肩膀,他边摇边说:你好些了吧,起来吃口晚饭。亲人们带来一台很精彩的节目。再过半小时,演出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