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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笋儿

笋儿瘦瘦长长,嘴皮子很尖翘,是自然翘。笋儿翘着嘴皮子,有大人说好看,也有大人说不好看。笋儿高兴时,嘴皮子翘得高;笋儿生气时,嘴皮子仍旧是翘得高。有一个男人开笋儿的玩笑,说:嘴皮子上挂得牢油瓶啦,跟谁赌气啊?笋儿头一扭,说:我谁的气也不赌,没那空,我自家跟自家赌气都来不及。

笋儿的头发很细,泛黄,两条粗头绳,扎出两把小刷子,垂在腰后,尖溜溜,如两把玉米吐出来的须。她只要把她泛黄的发须甩一甩,对我溜一个很乌黑的眼,说:玩去。我就跟着她玩去了。我和笋儿玩的天地,是村中的弄堂与一条播在弄堂里的路。路是一色的鹅卵石,青色。鹅卵石大大小小,大似冬瓜,小似鸭卵。大人们从大溪滩担来,一截路加一截路地铺过去,似在麦垄里播种。播出青色的密密实实的鹅卵石群,播出曲曲弯弯棋格一般的鹅卵石路。往这种路上走一走,会让人觉得这些路都在生长一样。

路大都由弄堂间隔出来,宽宽窄窄。宽的跑得开两头牛,窄的只可一头尖嘴的猪挤进拱出,鸡鸭鹅可以在每条弄堂里成群结队大摇大摆地走。笋儿有时背上会背着一个小人,这小人不是她弟弟,也不是她妹妹,是隔壁邻居家的。不晓得什么原因,笋儿经常给别人家背孩子。我们玩着,笋儿背上背着的小人也玩。他两只小胖手,抓住笋儿后脑的一把头发,塞在嘴里嚼,嚼得咕吱咕吱如纺织娘的叫声。流着口水的小嘴,一吞一吸,滋味无尽。一根嚼够了,又换一根。一会儿之后,笋儿的两根发梢就沾了露水一般,湿滋滋的,却很坚挺,就像两管吃足了墨的大毛笔。“毛笔”随着笋儿头部摆动,不停地在笋儿的脖颈上画。画出一些我看不懂的符号。一会儿画上,一会儿又没。笋儿会时不时伸手抹一下脖子,将脖子抹得干一会儿湿一会儿。干时便有奶色,白乎乎的。湿时就洇着红,像是落了几片薄薄的花瓣。

我问笋儿:你怎么老是背别人家的孩子,干吗不要你娘养一个,你好背自己的弟弟妹妹。笋儿就望着我,说:你别说了,说不得的。我以前也和我娘说过,她气得要死,还想撕我的嘴。

我弄不懂,笋儿母亲为啥想撕笋儿的嘴。她母亲是个三十岁不到的女人,她有两条披挂至屁股的辫子,编梳得很结实,像两根饱壮的大竹笋,垂吊在她的脑后,让人觉得这辫子活泛得很,只眨一眼工夫,就能长个一两寸似的。村里人都说这女人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我弄不懂,眼睛怎么会说话,为此我常常死盯了笋儿的眼睛看。笋儿是她的女儿,我要看她的眼睛,也说句话给我听一听。

笋儿母亲很白,像面,没血色。她待在家里时,就抱住一杆一米来长的烟枪。她细得像苦笋一般尖长的手指,闷进烟荷包里去,蛇一般蠕动。蠕着蠕着,捏一颗圆滚滚的像麻雀蛋一样的烟丝团子。她把烟丝团子装进黄铜烟盏里去时,手臂像条鹭鸶腿,抻得又瘦又长。终于点上火,她嘴唇啾起来一吸,将两只腮帮子吸得水漫沙坑一般迅速瘪下去。咝——只听得一个嘹上屋顶的长声,拖音有些像鹅叫,很粗糙,她嘴旁边的烟雾就像草房顶上冒的炊烟一样,一浪又一浪地散开来。这女人吃着烟时,会有男人歇下担子,喘了粗气,拿了纸媒头到她手上去凑个火。然后,男人们的屁股变重了,蹲在门槛上,和这女人聊天,一聊就是好久。

笋儿没有父亲。她还没有出生时,父亲就死了。有人想占笋儿便宜,说:笋儿,你长得像我女儿。原先,笋儿会说:你不是我爸爸,我爸爸得黄胖病,肚皮肿胀得又黄又亮,棺材都装不进去。用根削尖的竹管子,插肚子里放水,一放就放出几脚盆呢。

后来,笋儿碰到类似的情况就不这样说。笋儿会说:不晓得谁像谁,弄不好是你像我。

开春时,惊蛰雷迫不及待,早早地从有云无云的半空中,乱七八糟地往地上滚。把草根滚出了芽,把地滚出了油,把人干燥的皮肤,都滚出了一缕缕的潮气。

笋儿家有后院,宅基地上浮着一方会萧嗦萧嗦响的竹园。种了好几种竹,斑竹、水竹、苦竹。新笋冒出来了,仿佛是在雷的夹缝中生长一样,眨一眨眼,就冒了一大截。此时,从竹园里望天空,颜色变化多端。说一说话,声音嘎嘎的,很脆,我五音不全发音尖细的喉咙就觉着爽,觉着敞,就会很快活地哼:竹子扁担两头弯,斜在肩头咕吱响;挑上两箩新嫁妆,身后跟个媳妇娘。

我这样唱着时,笋儿已麻利地踢断了一根笋,剥去笋壳将泥着白着的笋心送自家嘴里咬一口,她一只腮帮鼓一鼓,就喀哧喀哧地嚼。牛奶一样的笋汁,在她鲜红饱满的嘴唇上跳蚤一般,弹来跳去后,笋儿将咬过的笋,一把塞进我嘴里,催着说:咬一大口,吃过生笋长得快。我以前也吃过生笋的,生笋很挖肚子,难受。可笋儿的话讲得有理,她吃了生笋,真长得快。我不吃的话,就会长得慢。我怎么肯比笋儿长得慢呢,所以我就吃了,猛咬一口,差点咬到笋儿的手指,笋儿就笑眯眯地说我:馋猫!

吃了生竹笋后,我被父母逼着,背上书包去念书。笋儿的母亲不愿女儿念书,让她去放牛。笋儿放的是一条大牯牛。那牛的头抬起来,两只牛角很粗壮,立得笔挺,粗看一眼这牛的人,会吓一大跳,觉得这牛好凶,可这牛却被笋儿放得很温驯。她把牛牵到大溪滩去放,很空旷的大溪滩,雨绵沙暄。滩上的青草与飘浮着的雾一同弥漫。笋儿头上戴一顶箬帽,身上披一领绿色的小蓑衣,比芝麻粒大的水球子,被她的长发串成一颗颗的,似一挂挂珍珠,闪着一个亮晕儿,又接一个亮晕。牛啵啵地吹着响鼻,啃着一两寸长的青草,牛走一走,笋儿跟一跟。她跟得忘了距离,那沾了湿沙草屑的牛尾,甩一甩,把草屑与沙星子甩在她脸上。她的脸立时就斑斑点点,似长了一脸浓淡相杂的雀斑,这竟让笋儿的脸更加生动起来。

我每天放学后,就拎一只竹篮,带一把很钝的猪草刀,到大溪滩去割猪草。笋儿帮我一起割,很快就是满满的一篮。然后我们就跑到江边去玩。江很蓝,水面宽得很,江水很稳当地流。江那边有个镇子,叫云溪。镇子沿江拉得很长。镇顶的天空里,浮着好些绿压压的香樟树冠,似镇子的大官帽,很沉,很威势。镇子里的打铁声,叫卖声,会隐隐约约地传过来。我们呢,就一起划算着镇子里有些啥?我说:有打铁铺、肉店、茶馆。笋儿说:有百货店、布店、理发店。

算了没多少家,两人都算不出了。沉默一会儿,笋儿问我:镇子里好不好玩?

我说:好玩。我又反过来问笋儿:你觉着好不好玩?笋儿也说:好玩。两人就一齐咧了嘴笑。其实我们都没到过对面的镇子,那里面有什么,只是听别人在说,怎么就晓得好玩了呢?

笋儿问我:你再大点,会做什么?我说:先是去镇上玩,玩熟了再到更远更大的地方去玩。说不定呢,我还会在好玩的地方住下来。你呢?你大点会做什么?笋儿摇摇头说:不晓得。

我说:我也不晓得。可我晓得,到时候一定要带着你。

笋儿就伸出小手指,说:不准反悔。

怎么会呢?我伸出小手指,和笋儿拉了勾。笋儿很高兴。她说:很想过年呢,过年好大一岁,还可以点灯笼。

快啦,日子过起来快得很,不知不觉就过了一天。我这样说,口气很像大人。其实,我总觉着日子过得太慢了。终于熬过了夏天,送走了秋天。到穿上棉袄时,心里头热烘烘的,眼前仿佛已看到了亮亮的蜡烛,在红灯笼壳里一闪闪地亮。年关将到时,弄堂里拨浪鼓担就多起来。远远地,听到拨朗朗的一阵响,我和笋儿会循着声扑过去。许是弄堂有回声的缘故,断错了方向,一扑是空,二扑还是空。终于扑住了,拨浪鼓担四周已围满了一大帮子人。有大人,有孩子,正忙着用鸡毛及废铜烂铁换针头线脑,咯叮糖,滚鞋边用的彩条。

笋儿母亲交给笋儿一只鸭毛,让笋儿换一盒雪花膏。笋儿回一句:雪花膏搽起来,妖里妖气的。笋儿母亲耳朵很尖溜,听到了说:再啰嗦,就撕下你的嘴来省口饭。

笋儿把鸭毛交给货郎,货郎用手一拤鸭毛,问:换个啥?笋儿吞吞吐吐,说:雪花膏。围着的孩子就哄一声,说:笋儿,你搽香喷喷的雪花膏,想着找老公啦。

笋儿就将一根手指尖直起来,指快嘴快,点一个人,说一句:找你,找你。笋儿一连点了好几个人。被点到的人先是怔一怔,脸薄的,都把脸红着。有一个孩子肚皮很挺,脸皮也厚,说:笋儿,你要嫁一打老公吗?笋儿一下子被噎住了,晓得刚才一恼,反给人抓住了话柄。就脸冷一冷,对那男孩说:我嫁多少老公都与你无关,我谁都肯嫁,就不嫁给你。

男孩嘴也不软,说:你嫁我,我才不要呢,你只配嫁给他。男孩说着,将手指突然点定我。我脸皮很薄,一急之下,就说:我……我不要!

此时,很多人都哄一下笑起来。我没笑,笋儿更没有笑,她用很尖的目光刺我一下,我怔着。货郎把一盒雪花膏递给笋儿,笋儿不接,她声音变得很尖厉,说:谁换雪花膏啦,我换的是灯笼。货郎就拿了一只灯笼给笋儿,她拎在手里,不望我,顾自一人回家去。

第二天放学后,我像往常一样,仍拎了篮子去大溪滩割猪草。我到了笋儿面前时,她不理我。就声音很轻地叫:笋儿。

笋儿屁股一扭,去牵了牛,自顾自回村去。我呆愣了一会儿,眼看着笋儿与牛越走越远。天色已近黄昏,便去拎猪草篮,才觉得猪草篮死沉死沉,压得我胳膊断掉了一般。要是往日,笋儿会帮我把猪草篮一同架到牛背上。然后,笋儿骑了牛,双手扶稳了猪草篮子,牛慢悠悠往回走。猪草青葱碧绿,一摇一晃,笋儿扣在牛肚上的脚白白的,在发乌的牛肚皮上一扣一翘。我呢,跟在牛尾后,感觉像个大男人,犁完了一亩地,陪着媳妇一身愉快地收犁归家。

笋儿一直不理我。我书念得迷迷糊糊,猪草割得无精打采。再一日,我在大溪滩上突然眼睛亮一亮,我看到了一蓬很旺的灯笼花。灯笼花开花不是花,是一颗颗灯笼状的小花球。从前,我和笋儿摘了,放额头上一磕,球状的封闭着的灯笼花会啪地一个小炸,响声很脆嫩。孩子们都喜欢玩灯笼花,见了就摘,弄得这花很难摘到。这回碰上了,真是好运气,我将这蓬花秆上的灯笼花老的嫩的全摘了,装在衣袋里,兜着,到笋儿面前,摸一只在手心里,往额头上一拍,“啪”一个脆响,问笋儿:好玩不?我有四袋子呢。笋儿把脸别到另一个方向。我老住脸,把灯笼花球,一颗接一颗地往额头上拍。拍掉了四袋子。拍过的灯笼花球扁得很,绿莹莹地撒满了小半个溪滩。灯笼花球炸裂时,会淌出许多绿生生的汁水。

拍得多了,汁水就从我额头稠稠地一直淌到我嘴里,我就有了一嘴的苦涩味。我用手抹了抹脸,抹下一大把黏稠的灯笼花汁液。到这时,笋儿很平静地看我一眼,叹一口气,说:何苦来,弄成个小花脸。

终于过年了,三十夜晚上,我母亲为我点上了灯笼里的蜡烛。我拎着,红红亮亮地跨出门槛,走进弄堂时,灯笼的光影忽地罩住了个长长瘦瘦的人影子,细了眼看,却是笋儿默默地贴了墙,一动不动,很孤单地站着,她手里却没有灯笼。

我问她:你的灯笼呢?笋儿告诉我,那次她换了灯笼回家,她母亲问她要雪花膏了,笋儿就把灯笼藏在身背后,一边后退着,一边说:就一只鸭毛,换不来一盒雪花膏。母亲就大步逼到笋儿面前,说:你这张嘴,翻得出花了,我就真撕下来喂狗,好省口饭。母亲说着,到笋儿后背,一把夺过灯笼,摔在地上。笋儿扑上去抢,她母亲已一脚踩碎了灯笼……

我默默地把灯笼递给笋儿,说:你提一提。笋儿怔了一会儿,才缓缓地接过我手里的灯笼把子,提在手里,手臂小心翼翼地张着,灯笼射出来的光摸着笋儿,她的下巴和嘴唇,就一点点地柔和起来。笋儿就忘了我一样,一个人领着一团桐油色的红光,慢慢地往一条更黑更深的弄堂里牵进去。红色的光晕,就由晒箪那么大,逐渐缩到脸盆那么小。又脸盆那样小,慢慢地大起来。后来,我们加入孩子群里。每个人手里都提了一盏灯笼,大伙接起了龙灯,几十个人,长得见头不见尾。我和笋儿各伸出一只手,一同握住同一盏灯笼,随灯笼龙灯在每条鹅卵石弄堂里盘绕,盘着村子,盘着长一岁的夜晚。

过了年后,就是春天。春天泥泞,细雨绵密。不管哪条小路的尽头,都弥漫着灰蒙蒙的水雾,沤了一冬的腐叶,与各种青草生长时散发出的新鲜气息,爬在衣服上,渗在毛孔里。我背着沉重的书包,仍旧去念书。在汪着水及浮着烂泥的田野里,我行走得很艰难,路曲曲折折,绕来晃去地延伸着。

经过笋儿家,我把油纸伞扛在肩上,目光从纸伞边缘看那竹园。无数竿翠竹,在微风细雨中,潇潇地站立。竹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人在低诉着什么。竹园里没有人,只有和人差不多高的竹笋,不顾一切地往瓦片和破砖砌成的矮墙上探出许多头来。我已经再也看不到笋儿了,她和她母亲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原本听说过,有媒人为笋儿母亲做过媒,可没有哪个男人肯要笋儿的母亲。终于有一个男人肯娶笋儿的母亲。这男人丧了妻,带了个十来岁的男孩。这男人提了个条件,女人嫁过来可以,女儿也得带上。说这叫个野名的女孩不错,大了肯定聪明能干,将来就配给他儿子做老婆。

笋儿母亲想也没想,就忙着点头答应了。

笋儿和她母亲走得无声无息。我不晓得她们是哪一天走掉的。村子里的女人们说:这母女俩走得还算守规矩。村子里的规矩是:寡妇嫁人,不准用花轿大喜大闹地抬了走。要在半夜里背一包袱,倒退着离开村庄。女人们说的守规矩说明,笋儿母亲是在半夜里,倒退着离开村子的。

我不晓得,笋儿是不是和她母亲一样,也是倒退着远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