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筑巢之歌
孩子肚子如冬瓜,两肩后塌,木呆呆地挺立在大草甸子上。草是苇草和狗尾巴草,都叶如稻禾,叶边都有毛茸茸的锯齿,正长到狗背脊那般高。有风起,似一把巨大的木梳,自掀起草浪,由南向北自梳;一遍又一遍,把大草甸子梳理得如锦缎一般光滑。
草浪滚过孩子时,他一丝不挂的屁蛋子就裸露出来,黑赤赤,如两爿年代久远了的土瓦。毛茸茸的草尖,如鸡嘴般不停地啄孩子的屁股蛋,久了,孩子觉得烦,就端出有些僵的小手掌,做刀,对准片草叶尖,用足劲劈出去。
奶奶!孩子喉音略有些沙哑地叫一声。数步开外正弯腰弓背打草的奶奶,听到了孩子的叫声,她缓慢地直了一半腰,用手刮掉额上的一把汗,说:乖乖,别老叫,帮奶奶看住草。
奶奶继续折了腰,闷下头割草。孩子就不再叫,将两颗乌黑的眼珠子盯住奶奶。奶奶穿一身黑布衣服,脑后梳一个很光鲜的圆发髻。奶奶的两袖卷得很高,握草刀的胳膊抡成一张弓状,草们正一把把一片片地倒下。
早秋的阳光照在了孩子的黑肚皮上,孩子觉得这阳光也如苇草尖,一戳一戳地啄他很饿了的肚子。阳光又去戳刚被奶奶放倒的草,草叶片如蚯蚓一般,在阳光里蠕动,挣扎。孩子就觉得有些开心,就很耐心地看着躺平了的草们开始不新鲜,看着草们的绿色被阳光一片片一鳞鳞地剥走。
草在奶奶身后死下去一大片,奶奶才觉得差不多了,喘着粗气对孩子说,我们割得差不多了,歇一歇吧。
奶奶将草刀藏在未被割翻的草丛里,然后把身子放倒在锦缎般颤动的草浪上。草们咕叽咕叽叫着,被奶奶的身子压伏了一大片,奶奶在草丛里呻吟。被草染绿的阳光,一波又一波地倾泻在奶奶身上。奶奶的脸上皱纹纵横交错,纹沟里流淌着与草们几乎一致的绿色。
孩子则兴奋起来,光着两只脚板,一蹦一跳地去踩被奶奶放倒了的正逐渐死去的草,草在孩子脚板下吱吱喳喳叫。孩子的嘴咧得很开,一片口水在他下唇富有弹性地挂着。孩子忽然喔唷一声,正仰望着瓦蓝色天空的奶奶咕噜一个翻身坐了起来,问:咋啦?
已经瘫倒在一把草上的孩子,将一只脚板高高翘起。孩子的脚板心很绿,有铜钱那么大一块红点,正迅速地蔓延开来。奶奶就爬到孩子身边。奶奶爬动时,浑身的骨头发出咯叽咯叽很清脆的声响。奶奶不管这些,她一把抱过孩子的脚,细看一看,晓得是被尖利的草根刺破了。奶奶对孩子说:我该死,使刀时刀口太斜了。奶奶说着,就将一张很瘪的嘴,凑孩子胖胖的绿脚板心吮,吮出东西来,吹一下。有几丝红色,丝线一般,在奶奶的嘴唇前闪一闪,便溶化进绿浪滔天的草丛。
草们正茂盛无比,细腰婀娜,在暖风与阳光中尽情蹁跹!
奶奶吸一阵子后,孩子的脚板便白白的。奶奶对孩子说:咱们不割了,回吧。孩子就学着奶奶的口气,将下唇瘪进嘴里,喉声喉气地说:回吧,回吧。奶奶去收拾所有被放倒的草,捆成老牛腰那么粗两大捆。奶奶用一根两头尖的竹冲子,冲扎进草捆中,弯下腰,两手用力将竹冲子往肩膀上扳。奶奶扳了好几次,两捆草一浮一沉后,才终于扳上了奶奶肩膀。她招呼孩子,亮开小脚,步子一踮一踮地往前走。孩子就跟在奶奶身后,将屁股尖溜溜地翘起来,像条小狗,一窜一窜着跑。
回家的路有些远。奶奶将这两捆草在沙化的土路上歇息数次。土路高低不平,仿佛被风吹着,才散漫自由地向远方铺展。路两旁摇曳着白萝卜花,星星点点,在浪得无边无际的苇草丛中若隐若现。
歇息的时候,奶奶坐住一个草捆,孩子坐另一个草捆。孩子望住奶奶。奶奶额前的一缕头发,如玉米的黄须,稀稀拉拉迎风飘拂。孩子的心仿佛被这薄发挠了,一丝丝地痒。那些汗爬子,翘出蚯蚓一般的头,软绵绵的,在奶奶沟沟坎坎的脸上没完没了,扭来绕去地蠕动。孩子抬眼望一望路,路在不远处,被一片绿生生的桑林吃掉了。桑林能吃掉路,却消化不了路,路就像条白面筋,被桑林挤拉得又细又长。桑林深处,是村庄。孩子呆呆地骑坐在草捆上,像骑着一头壮实而懒动的牛。孩子望不见村庄,脑海里却有村庄温暖的情感。孩子幻想着,村庄会移动,像片树叶在流水中漂一样,正很快地漂到了他和奶奶身旁。
奶奶坐在草捆的梢头,梢头细一些,她的身子就有些仰,像是倚在一个小草垛子上。贯穿于两捆草心的竹冲子,将奶奶和孩子很和谐地杠在一起。
奶!孩子叫一声。
嗯!奶奶应一下。
奶奶望着孩子,孩子的嘴巴咧得很开,却无话。奶奶却从这咧得很开的嘴巴里,听出了很多的话。奶奶就鸡啄米似的点头,汗珠子从她下颏上,噼里啪啦摔到泥路上。路多浮尘,被汗珠啄出一大片凹点。
奶奶不再歇息,力气似又生出来许多,将两捆草重新扳上了肩。草捆子又在土路上一沉一浮……
孩子说:奶,你坐过的草捆子重了。
奶奶哼哼唧唧,说:不重。
孩子说:是重了!
孩子双眼盯住奶奶坐过的那片草梢。草梢上稀湿一片,犹如露珠,正一颤一悠,亮亮闪闪。
奶奶顺着孩子说:是重了。
孩子说:是重了,奶奶流那么多汗水在上面。可奶奶的身子轻了。
奶奶就说:好孩子,就你心疼奶奶。
孩子就将双手摸在心口,表示心真的疼了。终于到了家门口,孩子未等奶奶歇下担子,便离了奶奶,小奔着,钻进屋里去,掀开大水缸盖子,用一只葫芦瓤,舀了半瓢水,凑嘴巴上,咕嘟咕嘟牛饮。
门口的奶奶将草捆子解开,薄薄地摊地坪上让太阳曝晒。从弄堂口溜滑而来的风,抚摸着她清淡如水的目光,可一会儿后,奶奶的目光逐渐就米汤水一般黏稠起来——地坪上有一个大约一人高的草垛子,全是清一色的苇草,有半人长。草色松黄,散发着一阵阵淡淡的如玉米煮熟后的清香。她进入了无数个捉迷藏的夜晚。孩子们总是将草垛子拆开一个口子,然后藏身其中,收声静气,不发出一点声响。她平日里耳很背,独独此时她耳聪目明,会亮开小脚,到草垛子里去捉孩子,轻轻一扑,就扑住一个。然后像揪老鼠尾巴一样,揪出一个孩子来。她就说:弄翻了我的草垛子!有时孩子有两三个,她揪出了一个,又揪出一个。她感觉草垛子里的孩子总揪不完,开心起来,围了草垛子,小脚踮着,咚咚咚地蹦蹦跳跳。
坐在门槛上歇息的奶奶,此时嘴角边飘洒着一片口水,她的目光泛着白色的光晕。她想:再堆满一个人那般高的草垛子,她就可以开始编草帘子了。她要把草帘子编得精美而结实,然后赶在入冬前把草房的房顶盖下来。她想象着盖了房顶的草房,厚如棉絮,新鲜的苇草气息,每时每刻都在房内弥漫。孩子则如春天里的麻雀一样,跳跃进出于她的木质门槛。
孩子见奶奶又搓开了草绳,就依偎到奶奶的怀里去,将发痒了的鼻子,按在奶奶的膝盖上摩来擦去。摩了好一会,孩子才抬起头来,望住奶奶核桃一般的脸,奶奶也望孩子,口里说:脏呢,脏呢。她便翘出两根手指,在孩子的鼻子上用力一捏,捏出两条软虫,随手一甩,将两条软虫甩死在泥墙上。奶奶继续搓草绳。草绳是编帘子用的,奶奶要在入冬之前搓够草绳。
孩子就坐在门口的一块青石板上玩。青石板很宽很长,布满了鸡啄西瓜皮一般的麻点。孩子兴奋了时,会躺到青石板上打滚,用舌尖去舔石板。舔到一些混有泥灰的沙子,舌尖就酸疼麻辣。孩子哈哈地喘着气,吐着一条鲜红色的舌头,两颗很乌黑的眼球亮着,照住石板上许多粒游来爬去的蚂蚁,他用手指头去抠,抠出几声叭咂叭咂的小响。过一会儿,孩子又把奶奶搓好的稻草绳,翻找出头来,拴在裤腰上。然后孩子骑着草绳,两膝如鸭脚,一掰一掰地往地坪上雄雄地走。稻草绳就如小牛的尿线,歪歪扭扭,嗦罗嗦罗响着,游动在孩子的身后。
奶奶觉着这绳的长度够了,就绕成绳盘。孩子背着奶奶的,感觉到草绳一扯扯地往回爬,孩子就开始倒退,边退着时,嘴里边吹出很细很嫩的呜呜声。孩子这样吹着时,眼前的天空里出现了一只恍恍惚惚的风筝。孩子倒退到青石板了,他不晓得,就绊了一下,滚倒在青石板上,也不觉得疼,如一摊烂泥般柔柔软软,仰天躺在凉阴阴的石板上,两眼则下死劲地盯住苍茫的天空。
奶奶忙问:摔疼了没?
风筝……风筝!孩子却叫着。
奶奶颤巍巍地站起来扶孩子,看见草绳头是拴在孩子的裤腰上,就咧开无牙的嘴,嘻嘻地笑,说:这孩子,这孩子,亏你想得绝,风筝……亏你想得绝。
孩子两岁时,在母亲怀里摘掉了奶水,当他光滑如泥鳅的屁股,被捏在奶奶粗糙如树皮的手掌心时,孩子陌生得哇哇大哭。孩子哭了三天三夜,差点把眼球都哭爆裂开。奶奶想,孩子这般哭下去,非哭伤不可。她就在孩子入睡前,喂他吃几调匙米酒。奶奶很会酿米酒,她每日里都要喝些米酒。吃了米酒的孩子终于两腮通红,在奶奶宽大的怀抱里,四仰八叉,酣然入睡。后来,孩子就离不开奶奶了。孩子的屁股依然如泥鳅般光滑,奶奶的手掌如青石板布满凹点。可奶奶的手掌不在每晚抚摸一下孩子屁股,孩子就觉得心慌,就会对黑夜产生恐惧。奶奶自己在入睡前,也要喝下去一碗米酒。孩子如不能在枕头上嗅着奶奶嘴里一缕酒香,就很难进入甜美的梦乡,就会在墨汁般的黑夜中不断地滚动身子,把那些个黑夜滚得又韧又长。
多雨的季节,草房会漏雨。奶奶搜罗出所有的脚盆、脸盆、钵头和碗盆,接在漏雨的地方。孩子陪着奶奶,奶奶坐在床头,孩子坐在奶奶的腿上。草房外一片黑暗,草房内油灯如豆。淡淡的豆苗光笼罩住一老一小,听着那些雨漏掉在脚盆里、钵头里的声音。奶奶一句话都不说,孩子也不说话。奶奶的目光一直散射在某一个地方,奶奶的耳朵却支棱得很挺,奶奶的脸上慢慢地有些微笑发出来。奶奶忽然对孩子说:乖,你听听,你听听,这是什么声音?
孩子说:奶奶,漏雨。
奶奶说:不对呢,孩子,不对,这可是你老子比你还小时,半夜里头,我把他尿尿。你老子每次都熬好大一泡尿呢,把只钵头拉得,咕咕咕如青蛙一般叫,叫得好欢,叫得好久啊。
孩子就竖了耳朵再听,真的有些像青蛙叫。
奶奶动弹了一下,把耳朵对准另一个方向。奶奶说:那边,那边是你老子小时候用竹筷子敲碗的声音呢。你老子不听我话,就爱敲碗,叫他别敲,他不听,一定要敲。小时敲碗,大了讨饭,你老子仍旧不听。奶奶说着,就将两手握一握,表示握住了两只竹筷,然后嘴里就很节奏地唱:叮——叮,当——当,叮叮叮——当当当……
奶奶这样唱着,一直唱着。唱了许久,孩子说:奶奶,你怎么啦,你流泪了吗?
奶奶就用手背擦一下眼睛,说:我没有哇!
奶奶继续去割草。孩子有时候陪着,有时候不陪。有一天,孩子看见奶奶坐在门槛上发呆。孩子问:奶奶,你怎么啦?奶奶就说:割好了一大堆草,忽然就来了阵大风,把我的草刮得到处乱跑。我拼命地追,追到了一把,夹在胳膊窝。再追,又追到了一把,又夹进胳膊窝。我追了好久呢,到风歇下时看一看,我连一把草也没追到。孩子眼尖,看见奶奶的胳膊窝里热胀胀的,散发着绿滋滋的潮气。孩子就伸出手去,从奶奶的胳膊窝里捉出一根草。孩子举着它,说:奶奶,不是还有一根草吗,你没白割。奶奶凑过头来,将这根草细看一看,奶奶说:真的,是有一根,你的眼力真好。然后奶奶就将这根草接过去,把草窝在怀里。她的眼泪水,就点点地爬出干涸的眼眶。
地坪上的草垛子终于堆出了尖头,奶奶觉得草够了。奶奶就不再去割草,坐在家里,用细竹竿,草绳子,将草编排在竹竿上,编成一翎又一翎很厚实的草帘子。
草帘子编得很细,很扎实。奶奶将每个草扣都扣成死结。她白天编,晚上就着油灯还编,孩子空闲时,就抱着一小捆草,坐在奶奶的腿前,将草匀成一小撮,递到奶奶手里。奶奶将草放胯部戳一戳,草根戳得整齐,她才编排在竹竿上。有了孩子的帮忙,奶奶编草帘的速度就快一些。当奶奶将草帘子全编好后,她央请人为她翻盖了房顶……
西北风刮透了大草甸子,终于越到村庄上空时,像一群饿疯了的鸡鸭般,在每家每户的房顶,乱踩乱叫一气。奶奶坐在新盖的草房里,灯苗一蹿一蹿地跃动。孩子陪在奶奶面前,孩子和奶奶共同嗅着苇草甜润的香气。奶奶和孩子对拍着巴掌,拍一下,奶奶唱一句:
西北风,喳喳叫,
雀儿冷得无处跑;
陈家池塘已上冻,
王家枯叶落地了;
太阳躲进山坳里,
黑夜把门掩紧掉;
门口挂上红灯笼,
引我雀儿来归巢……
奶奶和孩子都睡下了,孩子要帮奶奶焐脚。奶奶的脚冰,不肯让孩子焐。半夜时分,孩子突然被冻醒。摸一摸才晓得,是奶奶的脚还未被焐热的缘故。孩子就翻了个身,将奶奶的脚贴在热烘烘的背脊上。到第二日醒来时,奶奶的脚还冰,孩子就很惭愧,这一夜没焐好奶奶的脚。孩子穿衣下床,到门口看一看,已有太阳照在地坪上,暖洋洋的。孩子要把奶奶叫起来晒太阳,他摇了奶奶好多下,奶奶不动!
孩子放大喉咙叫,一直叫,奶奶还是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