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不是“尖子生”
在家里
普通小学,当然都是些普通学生,我就是那么多普通学生中的一个。这就是说,我不是“尖子生”。
从进入六年级开始,家里就对我“另眼相看”了,第一个“信号”是小妹发出的。这个才上一年级的小丫头,平时像小尾巴一样跟着我,要我教她折燕子,带她去坐“火箭”;今天却老对我皱起小鼻子,斜着眼睛,等我转过身的时候,她悄悄地喊着:“扑通、扑通!”我回过头去,见她在我背后像青蛙似的一跳一跳装鬼脸……
我的血往上涌,对她举起拳头,但到底没打下去。我想,她才七岁,懂什么,一定还有“后台”,等着瞧吧。
果然,在饭桌上,妈妈宣布了重大的决定:“灵灵已经是六年级的学生了,一定要加油考进民办初中,考进民办初中以后才能考进重点高中,才能上好的大学!从现在起,每次考试都要进入前十名!如果达不到要求,取消家里享有的一切优惠待遇。”
谁也没有再吭气。只有妹妹嘻嘻地笑起来,讨好地看着妈妈。
我们家一共四个人:爸爸、妈妈、妹妹和我。因为我是个男孩,妈妈特别给我取名叫灵灵,希望我灵光点,可以给妈妈挣点面子。
爸爸是一家企业的销售人员,平时很忙,家里什么事都不管,全由妈妈说了算。譬如妈妈喜欢越剧,凡是电视和收音机播放越剧时,她一定要全家收听。就是这样一个越剧迷,现在居然一定要让我去考民办初中。眼下已进入紧张的复习阶段,她竟向全家宣布从现在起,谁也不准看电视,不准发出别的声响,保证灵灵复习。
妈妈监督得很“尽职”,她老是说:“灵灵,眼睛看牢书……”“灵灵,你的头颈是铜丝做的?东弯西弯……”
隔壁的小胖从窗口伸进脑袋朝我做鬼脸,我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时马上就会听到一声严厉的尖叫:“灵灵!”接着,妈妈就“乓”地关上窗子,还拉好了厚厚的窗帘。
天热,妈妈不准开电扇,说嗡嗡的声音要影响我复习功课。她拿了一把鹅毛扇,轻轻地替我扇着,还很有经验地说:“只有鹅毛扇的风既凉快又不会感冒,所以产妇娘都用鹅毛扇。”妈妈那小心翼翼的样子,真把我当产妇娘服侍了。她扇累了,就叫小妹来接班,条件是一块冰砖。
妈妈还逼着我每天吃一只糖余蛋。而这只糖余蛋定要头生的,因为妈妈听她妈妈的妈妈说,只有头生蛋才补脑,吃了笨人也会变聪明。她设法四处去搜罗头生蛋,我算算,大概吃了三十多只。
可是鹅毛扇也好,头生蛋也好,我的成绩却始终无法提高,老是排在班里倒数第十名左右的位置。为此,全家人对我失望至极。哎,真是!
在教室里
其实普通小学并不普通。我们班的大部分同学都是勤劳而好学的,有几个调皮鬼虽然平时喜欢弄点恶作剧什么的,但他们都很聪明灵活。
六年级新学期第一天上课,我们的心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好像要把社会上和家庭里受的气都发泄在这间普通的教室中、发泄在新来的班主任——这个四十多岁,文文静静的普通女教师身上。老师一进来,课桌板发出“噼里啪啦”像连放点射的机关枪声,这里响过,那里接着响,刚刚静了,谁的课桌板又“啪”的一声,接下去又响个不停。我们的老师却笑眯眯地站在那里,等略有空隙的时候便细声细气地说:“你们的火发完了吗?让我来讲几句话吧。”
但是,我们没想到,老师并没有“讲话”,而是讲了凡尔纳《海底两万里》的故事……那海底,红色的珊瑚树丛里,葬着那个称职的水手。尼摩船长突然用他的手把脸孔遮住,他没抑制他发出的哽咽……老师说凡尔纳是个很普通的人,不过他不像我们那么爱发脾气,把“气”都化作有用的气体,用在学习上了。他每天都写读书心得,光笔记就可以堆成个小山。
我们听得专心、有味,一点声响也没有。我旁边的“大力士”捶了我一拳,挤挤眼小声说:“这位老师不大像‘老师’……”他表达不清楚这层意思,反正觉得这个老师不像是专为了“管”我们的。
正在这时,“嚁……嚁嚁……”一短两长,立刻又“嚁嚁……嚁”地叫得挺欢乐,原来是一只蛐蛐,在教室里旁若无人地唱着歌。这下,教室里乱了套,有的人还学着“嚁嚁”地叫。我们都知道乱子出在一个叫李小明的身上。因为他爸爸喜欢斗蛐蛐,所以,他经常把蛐蛐带到学校来偷偷地玩。今天他口袋中的蛐蛐筒里有只黑头蛐蛐,那是他准备下课后同罗罗去斗蛐蛐的。蛐蛐一点不知道遵守课堂纪律,“嚁嚁”地叫着,向它的小主人报告:它渴望去出征了。
我们以为老师这下该光火了,但是没想到老师却对李小明轻轻地说:“我教你一个斗蛐蛐儿的办法……”我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难道是老师讲的话吗?可我们明明听到了:“会斗蛐蛐的人,都喜欢在农历白露这一天斗,据说这天蛐蛐的眼晴辨不清对手,所以就会像日本的相扑运动员那样狠命地斗,非常勇敢呢!”
李小明两眼发光,高兴得把蛐蛐筒举起来,说要给老师看,让她品评品评。老师蛮有兴趣地看了,对他说:“你这么喜欢小生物,愿意参加学校的生物兴趣小组吗?”
“愿意!”李小明得意地朝大家看看,那响亮的回答震动了大家的心。教室里响起了鼓掌声,这绝不是为李小明,而是为了我们六年级学生身上所担负的重压在无形中减轻了许多。下课了,我们用友好、信任的微笑目送着老师的背影,我听见“大力士”正小声地对李小明说:“以后我们得努力一点,要不,可对不起老师。”李小明不住地点头。
在办公室里
我对我们的老师充满了敬意。她是教我们语文的,所以我现在最喜欢上语文课。老师常常会把我的想象带到那无比美好的境界中去……江南水乡那几点渔火,远远传来悠扬的乐声……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你听,啦啦地响了,猹在咬瓜了……
我像童话中那条打喷嚏的蛇,怎么也吃不饱,老是跑阅览室,一口气看完了儒勒·凡尔纳的十二本书,看了许多少年文艺杂志,也偷偷地写了很多有“啊”字和感叹号的诗。
有一天,“大力士”和李小明跑来找我,说是老师要我到她办公室去,他们一面调皮地朝我挤眉弄眼,一面推推搡搡地硬把我从操场上拽到办公室。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心想,老师找我准是因为我作业潦草,反正等着挨批评吧。可没想到,老师一见我就用她那非常好听的声音说:“看把你紧张的,干吗把头低下去呀。”是啊,我为什么要显出一副狼狈相呢。“这次全市举行小学生高年级组作文比赛,我们年级派你去参加。”老师还是微笑着。
“不不!不,我不行!”我着急起来,不知说什么好,像我这种普通生在社会上和家庭里是被人瞧不起的,怎么可能去参加那种正正规规的市一级的比赛呢。我开始不安了,一忽儿抓抓自己头皮,一忽儿摸摸自己的两只招风耳朵。办公室窗口探进来两颗脑袋,冲着我嘻嘻地笑,我越发感到面红耳热。要是我得了个倒数第一,那不是把我们普通生的脸都丢尽啦!不行不行!我想溜出办公室,可马上被“大力士”和李小明“抓住”,他们真像老师的“小保镖”。
老师摸出手绢替我轻轻拭去额上冒出的汗珠,笑吟吟地说:“你知道吗,我也曾经是从一所很普通的学校毕业的,但我并没有那样看不起自己,我立志要做一个人民教师、后来考上了师范大学……”我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啊,老师原来也是个普通生。
老师还从桌上那一摞作业本里抽出了我的作文,翻开来对我说:“你看,这篇《新学期的第一天》就写得很好嘛,有真情实感,有新意,语言也很流畅,比喻用得恰当……”老师的眼睛充满了对我的希望和鼓励。没想到那篇作文竟会得到老师的赞扬,我的心一阵激动。就这样,我大胆地去参加了全市小学生高年级组作文比赛。不过,这件事我一直没敢在家里说……
又在家里
在学校的那一份快乐,回到家里就像肥皂泡那样,被风吹得无影无踪。现在,我在家里已经没有什么优惠待遇了,妈妈认为我不是一块学习的料,对我冷眼相看。
妈妈厂里的小姐妹来串门,总喜欢夸夸自己的孩子。以前妈妈喜欢在她们面前夸我如何聪明,如何懂事,可现在她却唉声叹气地向她们诉苦:“灵灵是普通学校的普通生,在这种学校里学得出什么名堂!交的钞票倒是和重点小学一样,真是太吃亏了。”
大妈大嫂们窃窃私语了一通,大概在埋怨妈妈没有给我买“补脑汁”,妈妈直着嗓子叫屈:“头生鸡蛋吃了三十多个,每天给他打鹅毛扇。哪里知道他是天生的猪脑髓,我的钞票都甩在水里了。”那些大妈大嫂对我投过来鄙夷的目光,这时,我这个普通生只好红着脸,把头低下去。
我爸爸妈妈因为是从外地小镇上来这个城市工作的,所以现在只能租房子住。房子很小,只有二十多个平方米。家中只能放一张四方桌,既是饭桌,又是我们的写字台,旁边还有一个电视机柜。我和妹妹要做作业,妈妈要看电视。为了争“地盘”,我们经常发生“家庭战争”。
这天,吃过晚饭,我凑在一个角上做作业,妹妹在我的旁边角上做作业。我专心地解我的数学题,但是渐渐感觉我的手臂被什么夹住了,字也写歪了,原来妹妹向我这边挤过来了。
“喂,小丫头,我们高年级的作业不知比你多多少,让我先做!”我对妹妹喊,谁知妹妹却扁着嘴,斜着眼睛,朝我做了一个很难看的鬼脸。我气得咬紧了牙,索性发起了犟劲,两个肘子一撑,把妹妹给挤到一边去。这一下惹着了刺毛,妈妈站在妹妹一边,立刻尖叫起来:“哟,一个普通生这么神气,有本事看你能不能考进民办初中!”
妈妈的话刺伤了我的心,我真想对她大声说:“请不要伤害一个普通生的自尊心!”
妈妈连声说:“烦死了,烦死了!”
我只好又坐下来缩在角落里做作业,没一会儿,妈妈叫我了:“灵灵,你去隔壁晨明家借张《经济生活报》来。”
妈妈不主张自家订报,认为不合算,所以她老叫我去借,我都不好意思了。再说现在我要解数学题,一时不想放下笔。
“不去——要看,你自己去借。”我的声音又响又重,充满了火药味。
“不去?”妈妈跳起来,“你敢在我面前摆架子?”
“扑通、扑通——声音好听哇。”妹妹在一边打岔。
“乓!”我的拳头终于砸了下去,拎起书包冲进厨房,号啕大哭,流下了“男子汉”的伤心、抑郁、屈辱的眼泪……
窗台上隔着玻璃趴着好几个邻家调皮的孩子,他们是好奇的探险者,不一会儿一定会招来一大帮,我只好把泪水往心里流……忍住了哭声。
房间里传来妈妈和妹妹的笑声,她们正在看电视,瓜子咬得“毕毕剥剥”地响。
煤气炉中那红红的火苗跳跃着,水快要开了,小声地、快乐地唱起歌来,柔和的声音使我想起了我们老师那清脆柔婉的嗓音。我记起了老师给我们讲过一个叫“热爱生命”的故事,那只饿狼和人对峙着,谁动摇了,谁就是失败者,那是力量和意志的搏斗呀!我突然得到了启发。对,我是普通生,我得同对普通生的偏见搏斗,用我的勤奋、刻苦……来突破“普通生”的“牢笼”!
我即刻从书包中拿出代数课本,在狭小的厨房灶台上列出了算式,哈哈,照样不影响我的演算!好,以后我就在厨房里看课外书或演算数学题。
一次,因为解题入了神,妈妈让我在炉子热的菜给烧焦了,妹妹在一边又尖着嗓子叫起来:“妈,你来看,哥哥把菜都烧焦了。”妈妈急急地赶来心痛地端起锅,开始骂我:“你呀,读书越读越笨,连热个菜都会焦。太浪费钞票了!”
奇怪的是我一点也没回嘴,而且还向妈妈微笑了一下,又低头管自己列算式了。这倒使妈妈吓了一跳,骂声戛然停止。
我们语文老师叫我们学会观察——观察各种事物各种人物的表现。我对妈妈的观察结果是,知道妈妈最喜欢说“钞票”“合算”这两个词,比如她老爱说什么:“钞票是最实惠的东西。”连一阵风吹来,我妈也说:“这阵凉风是用钞票也买不到的呀。”她要我考民办初中,无非是为了以后能考上好的大学,能多赚几个钞票……
妈妈呀妈妈,你把儿女也看成你的“钞票”了。
没有结束的故事
我从小喜欢画画,会画拿着金箍棒的孙悟空,也会画鼻子上涂白粉的坏人。
我决定发挥一下漫画艺术的作用,在自修课里画了张漫画。语文老师教过我们一个古代成语“望子成龙”,我就画了一条张牙舞爪的龙,向一张距离很远的钞票飞去,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吊在龙尾巴上快掉下来了,下面有一个女人眼巴巴地望着……我很开心,本想在画中给妈妈脸上涂一个白鼻子,但又觉得妈妈毕竟不是坏人,涂白鼻子不行。
我把我的漫画贴在房间里那些排得密密的越剧彩色年画旁边,贾宝玉正好对着这张漫画,他欣赏了我的“杰作”,会有什么感想呢!
妹妹不懂什么意思,觉得吊在龙尾巴上挺好玩的。嘻嘻地笑。“你下次还叫不叫我普通生了?”我威胁她,“如果你叫,我就给你画上个白鼻子……”妹妹圆睁着眼,四面看看没人做她的后盾,向我摇摇头,表示屈服。
正好妈妈回来了,妹妹一见妈妈就用手指着墙上的画,妈妈一看,马上就变了脸:“啊,你这个普通生别的本事没有,却学会了把我们做家长的讽刺幽默成这个样子!”妈妈看过《讽刺与幽默》这张报纸,她以为漫画就是讽刺与幽默的统称。
妈妈一把就从墙上把漫画扯下来:“你就这样读书呀,我早就知道在普通小学里读书是白甩钞票……”
我一声不吭……表示“普通生”的自尊和抗议。
乌云从妈妈脸上升起,越聚越多,我已经听到妈妈发脾气时惯有的像哮喘那样的呼吸声……我真希望这时的电视机突然响起来,插一段越剧《追鱼》,让妈妈的气平息下去。
“啪”,一张报纸落在妈妈怀里,“你看,我们的普通生……”
妈妈斜溜着爸爸用手指点的地方,突然像天塌下来似的惊呼了一声:“啊!”
原来报上登了全市小学生作文比赛得奖同学名单,我居然得了个六年级组的第五名。这是我自己连做梦都没想到的。那天的作文比赛题目是《在家里和在学校里》。我觉得这题目出得真好,我有许多真切的感受,想起了妈妈,想起了亲爱的老师,想起了我们学校每一个普通生,我一口气就把作文做完了。
房间里的气氛突然变得不一样了,爸爸说:“你都写了些什么呀?”
“写妈妈,写妹妹,写老师,也写我自己。”我神气地说。
妹妹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翘起鼻子,着急地问:“你写我什么呀?”
妈妈挑起的眉眼全部放松,露出一个笑模样:“灵灵,妈是为你好,对你严格点。”说着大声地笑起来,笑得很开心,还不时斜着眼睛看对面晨明家的门。她又张罗着说要给我去弄头生鸡蛋。
可是我并不感到特别的高兴,我好像只看到一个极普通的窗口,一株茑萝用羽状的叶子在窗子边上盘成极好看的花纹,开着一朵朵像星星那样的小红花。那里坐着我的老师,她的细长、黑亮的眼睛,闪着柔和、真挚的光……只有她,亲爱的老师最理解我们普通生的心,她为我们所花费的心血,对我们所抱的殷切期望,使我想起来就要掉眼泪。
我想,在学习上我虽然不是“尖子生”,我的排名还很靠后,但我会努力,而且还要克服许多困难。
后面的路很长,还会有很多故事,我会把我的故事继续讲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