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爸爸的计划
一
我们家阳台上那盆石榴花火红火红的，院子里的石榴树已挂上一只只青灯笼，葡萄藤也爬上了屋檐，伸着长长的触须，东摸西抓的。梧桐呀，榆树呀，铺了一地的浓荫。我在树下面走，衣服一会儿变成花的，一会儿变成白的；我的脸上也一会儿印上梧桐的掌形叶影，一会儿印上榆树的鸡毛叶影，好看极了。茉莉花的甜香、栀子花的清香、白兰花的浓香，一股劲儿往我鼻子里灌。树上的知了大着胆子不停地叫：“是我呀，不是我呀！”真正的夏天来到了。
考试已经考完，大家只等着发成绩单，等着老师布置暑假作业。我一点也不担心，因为我考得不好也不坏，品德评语也总是有优点也有缺点。爸爸拿到成绩单时，他的眼睛从近视眼镜下瞪着我：“怎么考得这样差！”我就指给他看，语文、图画、体育都是80分以上。爸爸哼了声没话说了。至于算术，我一拿到题，脑子就晕，只能勉强及格。
我们最关心的事是商量怎么过暑假。耿小奇打算要训练他的咪子，使它成为世界上顶顶聪明的会变戏法的猫：他还要去做“小奇号”船（船是纸做的）的船长，乘着它去探险；还要养一条有脚的娃娃鱼；还准备去搞嫁接实验……总之，他的计划又多又大，既是驯兽员、船长、探险队员，又是动物学家、植物学家……
他们问我有什么计划，我皱了皱鼻子，伤心地说：“那要问我的爸爸。”
二
我爸爸最喜欢的有两件事：一是摆弄他那一大串钥匙；二是订计划。爸爸常常用钥匙开房门、开厨房门、开柜子、开箱子、开抽屉，然后又用钥匙嗒嗒嗒地一一锁上。由于他经常使用钥匙，那串钥匙已经明光锃亮，像串水晶链子。
他是一个工厂的计划科科长，擅长订计划。在家里，他也给我们订了计划。妈妈有学习电子技术的计划；外婆有学习烹调的计划；我有作息计划、复习功课计划；他自己有读书计划、读报计划、做家务计划；每个人还有如何订计划的计划、如何督促各人执行计划的计划……爸爸执行计划真是一丝不苟。比如他的家务计划上规定每天早晚开关气窗，他就照章行事，哪怕外面下雷阵雨，雨水打湿了床，打湿了写字台上他正在拟订的计划，他也只是关气窗而不关门窗。又如，计划中规定各人用各人的牙膏，他偶尔用了妈妈的牙膏，第二天他就挤出同样一截，还给妈妈。
在这样的“计划”之家，我能有自己的计划吗？
晚上，爸爸的钥匙响过一连串的“交响乐”后，他便对我说：“烽烽，你要放暑假了，我们订一个暑假计划吧！”
一到订计划的时候，爸爸便眉飞色舞。“六时起床，七时做语文作业，八时读外语，九时……”他每写上一条，我就像多缠上一道线的陀螺，被转得晕头转向。
望着那长长的计划，我试探地问：“爸爸，这计划中是不是加一条游泳呀什么的……”
“什么？”爸爸仿佛不认识我似的瞪了我好一会儿，“我订的计划是最最全面的，你看，午睡、吃饭带休息，什么都有了。”于是爸爸又订了一个如何执行计划的计划：作业由他亲自检查，午睡、吃饭由外婆监督。
三
每天晚上，邻居家里播放着各种各样的节目，时时传来阵阵哄笑声。而我们家在爸爸的安排下，各人都在执行着自己的计划。
妈妈在学习电子技术，但她记性不太好，时常搞错；外婆捧着一本《烹调技艺》，翻着、念着，慢慢地就把头低到书上去了，直到爸爸大声地叫妈妈再操作一遍时，她才惊醒过来，又捧起书本，但是慢慢地又把头低下去了。这么反复多次以后，外婆终于捧起书，踱到门口，然后溜到邻居家去看电视剧去了。我呢，爸爸的计划规定是总复习，把一天的语文、算术、政治、常识的重要例题再写一遍，背一遍，验算一遍。
我一边复习，一边想着今晚电视转播的足球比赛，巴西足球队射门是不是成功了，对方阿根廷的守门员那个鱼跃的接球姿势真漂亮。我眼前仿佛全是红、蓝球衣在晃动，全是铲球、带球、勾球、射球的脚在移动。有时我也情不自禁地踢起小板凳来。爸爸一见我这副模样，赶紧过来督促我执行计划，妈妈却乘机去倒开水喝。有时，她可以一口气喝上三大杯，或者喝完了还举着空杯子遥望着窗外……窗外，带着花香和夜露气息的风吹过来真凉。那些像宝石般的星星躲在金银花架后面，淘气地眨着眼在笑我们愁眉苦脸的样子。一只萤火虫带着绿色小灯飞进来了，在我书上飞了两圈，又从窗口轻盈地飞走了，像是在邀请我到它家去玩。它家在那个塘边上的青草丛里，那里有青蛙坐在荷叶上呱呱地唱，鱼儿在唧唧地吐着水泡。水塘里有块蓝天，有无数的星星和倒映着的树影，它们在水波里摇摇晃晃，像喝醉酒的大汉。
直到时钟敲过九下，爸爸才大声宣告：“今天各项计划都已胜利完成，最后一个计划开始——睡觉！”我立即像兔子那样钻到我的小房间里去。但熄灯后，我一点也不想睡，靠在窗上，看着不远处那个闪着亮光的小水塘。我多想在水塘里泡一下呀，让那微温的带着水藻气息的水，托着我浮在水面上。这时，仿佛小鱼儿在舔着我的脚趾，怪痒痒的。我不由得窃窃地笑了起来。
在这块小天地里，我和刚才判若两人，什么计划，统统抛到云霄。我快乐地做了一个拿顶动作，对着爸爸的房间装了个大鬼脸。反正爸爸不会听见也不会看见！
四
两只小鸟在树杈上叽叽喳喳吵个不休，后来又和好了，声音变得又轻柔又好听，一同飞出树林子去找东西吃。大朵大朵的云块在我窗前飘过，有的还在我窗前逗留了一会儿。大概是我贴在墙上的那一张张保证书、检讨书、暑假计划、寒假计划把它们吓了一跳，它们又赶快向前飘去。
已经五点半了，可是按照爸爸的计划，我还不能起床。我醒来已快半小时了，但只好乖乖地躺着。我看着天花板上的花纹，遐想着那里有一群牛和骆驼在大战……
好容易挨到六点钟，闹钟的铃声大作。外婆按计划买菜烧饭，爸爸妈妈按计划上班，我就要按计划坐下来做作业。七时整，我懒洋洋地打开书，正在这时，房门悄悄地开了一条缝，钻进来一只浑身雪白、尾巴和四个脚爪都是黑色的小猫。它是耿小奇家的咪子，脖子上还挂着一个口袋。我赶紧拿起来一看，里面有一张纸条：“401注意，我是302，有头等重要的事，请你速来。”
我一看，外婆守在门口。她是在执行爸爸的监督计划。我无路可走，只好在咪子的口袋里塞了张纸条：“无法突围，请发救兵！”
耿小奇的家在我的楼下。他长得圆头圆脑的，连鼻子也是圆的，两只招风耳朵，有时还会左右摆动，一副滑稽相。我俩同班同桌，好得就像影子似的分不开。他爸爸和我爸爸一个厂，是计划科的副科长，可是他从不叫小奇订计划。一次，小奇把咪子带到学校里去，让它表演衔手帕、跳课桌，影响了上课。班主任找耿小奇的爸爸，可这位爸爸却向班主任连声道歉说：“我家小奇有多动症，请原谅！”小奇回家，他爸爸只是扬了扬拳头，连一句批评的话也没有。
还有一次，学校组织看电影，耿小奇居然带咪子一起去看电影，说让咪子去见见世面。他穿上爸爸的工作服，虽然拖到膝盖，但藏着一只咪子却非常宽绰。开始咪子对电影还感到新奇，瞪着眼睛看，可不到五分钟，它挣脱小奇的手蹿了出去。前面的女同学哇呀一声大叫起来，接着又有几个女同学突然哭起来，说有一只狐狸精从她们身旁蹿过去了。这时，那些男同学来劲了，连忙抽出了弹弓、铅笔刀大喊：“抓狐狸呀，捉鬼呀！”电影院彻底乱了。顿时电影停放，灯光大亮。校长和电影院负责人带着耿小奇去找他爸爸。这位计划科副科长连连赔礼道歉，还掏出一百元赔偿费。事后，他也没对小奇责骂一声，更没叫小奇订什么计划。
咪子走了不多久，我就听到楼梯上“笃、笃”的拖鞋声。那是耿小奇拖着他妈妈的高跟拖鞋上楼来了。他难得能穿一双配脚的鞋子，因为他一进房门从不好好脱鞋，总是把鞋子一甩，要穿的时候，鞋子再也找不到了，有时他只好穿妈妈的高跟鞋或爸爸的高筒雨靴。有时，他抓到什么穿什么，一只是爸爸的凉鞋，一只是妈妈的棉鞋也会穿着出来。
“烽烽外婆，烽烽外婆好！”小奇在我家门口甜甜地叫了起来。我外婆一见是小奇，就警觉地说：“烽烽正在做作业哩，你别去叫他！”小奇快活地：“外婆，我没工夫找烽烽玩，我要看这一大摞连环画哩！”“有这么多？让外婆看看。”外婆好奇地凑过去看。
“有《吹牛大王历险记》，保管你笑出眼泪；有《碧玉簪》，苦得叫你淌眼泪。”
“让外婆看看。”外婆愈加想看了。
“不，我刚借来，自己还没看呐。”
“外婆马上就还你。”外婆像孩子似的下保证。
“好吧。”小奇装作不情愿的样子，“不过，你可不能在门口看，凡凡和敏敏都向我借过，我不肯。你要到屋里去看，关上门，不能让凡凡他们看见。”“好的，好的，外婆就看一会儿。”
我听到外婆上里屋去了，还真的关了门。耿小奇用手提着高跟拖鞋进了我的屋子，轻轻地对我说：“走，你解放了！”
小奇为了掩盖我的脚步声，故意把高跟拖鞋弄得震天响。一到小奇家，小奇把两只高跟鞋甩到了天花板上，然后就把我摔在地上，两人打着滚，笑得透不过气来。
五
从此以后，小奇每天设法把我外婆引开，我就和他一起执行我们自己的“计划”。
第一天，我们带了咪子到女同学王玮丽家去。小奇向王玮丽自我介绍：“大侦探耿小奇带助手杨烽烽、警犬咪子前来报到。”小奇虽然态度挺认真严肃，可是他脚上那一双高跟拖鞋，使王玮丽捂着嘴直笑。女孩子有个毛病，一笑就没完没了，我们只好耐着性子等她笑完。耿小奇像大侦探那样冷冰冰地问她：“什么地方有敌情？”王玮丽指指书架。小奇就装模作样地戴上一副纸板做的眼镜，翻着书，把掉下来的纸屑交给助手我，然后又打开碗橱细细观察，接着掏出一小袋美味鱼片干叫咪子过来闻闻，说了声：“咪子，上。”咪子立刻弓起背，竖起毛，冲到书架底下，又冲到厨房角落里，东嗅嗅，西闻闻。
一会儿，咪子从墙旮旯里拖出一只灰褐色的老鼠。小奇就扔给咪子一块鱼片干做奖赏。
后来我们又到王大爷家，在那里，咪子又捉到了一只大老鼠。就这样，我们跑遍了整幢大楼，为大家除鼠患。大院里的小伙伴都叫小奇为福尔摩斯大侦探，称我为助手华生。咪子有功劳，所以鱼片干、小杂鱼从不断顿。
六
有一天，咪子带来耿小奇的条子。条子上写着：“请来参加金银奖杯摄影活动。”我外婆正在里屋看小奇借来的一大摞连环画，我就趁机溜下楼去。
小奇在他的阳台上架了一架塑料照相机，旁边矮凳上放着白纸和五彩颜料。他让我把他“拍”下的镜头画出来。他的第一个“镜头”摄取的是：楼下的毛毛用竹竿钩淘淘家的紫葡萄，躲到篱笆下面津津有味地一颗一颗吃着。他以为四周没人看见，却给小奇“照”进去了。他的第二个“镜头”摄取的是院子中的两个女孩——涓涓和贝贝，她们开始玩造房子玩得好好的，后来两人的身子都背过去，嘴巴噘得老高。这情景也给“拍”下来了。小奇“拍”完后，把照相机交给我，让我也“拍”几个。这时，四楼的王奶奶家煤饼送来了，一下子从楼里蹦出三个孩子：丁丁、刚刚、翔翔。他们穿着背心、短裤衩，抢着搬煤饼，不一会儿每个人都成了大花脸。那模样可爱极了，我赶快“拍”了下来。王大爷在给花浇水，后面跟了个小不点。这个小不点提了个小塑料壶，晃动两条小胖腿，也在给小草浇水。太棒了，我咔嚓一下按了“快门”。
这些“照片”很快就“冲洗”出来，那是我用颜料画的。我们把它贴在院子里的墙上，让大家看，谁做得对，谁做得不对。毛毛看了他摘葡萄的“照片”想冲上去撕掉。我轻轻拍拍他的肩膀：“你知道这是谁吗？”他瞪了我一眼：“是我又怎么样？”但他没敢多停留，赶紧钻进人堆里溜走了。
涓涓和贝贝看到两个噘嘴巴小姑娘的“照片”，脸都红了，慢慢地转过身来，拉着手一块儿走了。
没想到，这个“摄影专栏”挺起作用。一些想偷偷干坏事的人，担心我们把他不光彩的行为“拍”下来。有次我看到，毛毛在葡萄架下停留了一分钟，那一嘟噜一嘟噜的紫葡萄使他馋涎欲滴，但他回来看看我们阳台上的“相机”，终于走了。我们把这个镜头也“拍”下来了，题名为《克服困难》。
我们还有一幅得意之作。那是晚上在淘淘家，他们全家举行“淘淘杯”乒乓球决赛。他们用门板搭成球台三个人轮着挥拍上阵。可是淘淘的爸爸妈妈老是把球打出界外，或者球不过网，因此淘淘得了冠军。妈妈是亚军，爸爸也有名次，是个季军。正当淘淘站在凳子上套上冠军的绶带时，我们“拍”下了这个镜头，题名为《家庭幸福》。这幅“彩照”把整个院子都轰动了，大家在“照片”前竞相观看，可是我的爸爸连看也不看，因为他的计划里没有看照片这一项。
七
我的业余生活丰富多彩，暑假作业也完成得比以前好。作文有了写不完的内容；算术题尽管很复杂，我也得心应手。爸爸晚上检查时很满意地点着头说：“我给你的暑假计划订得切实可行，很有效果！”
有一天，耿小奇约我去游泳。我非常想同他一起去，但我不得不说：“我不游！”小奇急了：“你不是说做梦都想游泳么？”我撩起衣服给小奇看。原来爸爸怕我在暑假里偷偷去游泳，用毛笔在我的肚皮上写了个“不”字。他每天早上写，晚上回来还要检查，说这是执行计划的有力措施。
耿小奇嘻嘻笑着，毫不在乎地说：“去游了再说，等会儿再想办法。”于是他拖着我就走。咪子跟着我们一起到了游泳池，可它不敢下水，在池边看我们在水里屏气，咪子紧张极了，跳上跳下，不住地叫唤，大概以为我们快淹死了。突然，我大声叫起来：“不好，字，没了！”游泳池的救生员、值班人员立刻都赶过来问：“什么没有了，在哪儿没的？”我红着脸说：“没有没了……”我无心再游泳了，愁眉苦脸地走回家去。小奇跟在我后面说：“别急，办法总归有的。”到了小奇家，小奇用毛笔，按爸爸的笔迹，在我肚皮上一点点地描上去。我痒得咯咯地大笑起来，用脚去蹭小奇。两人在地板上滚成一团。小奇就用这个办法，使我天天能去游泳。他有时还带来了他拿纸做的小白帆船，用手推着它前进，嘴里说着：“左舵，右舵，满舵。”他悄悄和我说：“要是游泳池变成大海就好了，我们准能游到一个岛上，用椰子当饭吃，捡海鸟蛋当菜吃。说不定这个岛上还有‘芝麻开门’的山洞哩！”我也高兴地笑着说：“要是有鲨鱼游过来，我就救你。”
有一天晚上，爸爸检查我的作业时，瞪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对妈妈说：“这孩子是得了病了吧，怎么变得又黑又瘦？”妈妈也担心地说：“烽烽太用功了，大概是累苦了吧！”这时，外婆也走过来了，她摸摸我的头，唠叨起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的爸爸，整天把孩子关在屋子里，没病也要关出病来。叫我们学这个学那个，连我们大人都头疼，别说这孩子还是棵嫩芽芽呢！”一句话把妈妈平时的怨气全给抖出来了：“烽烽生病的话，我和你没完，都是你那些计划害的！”说完就冲过去，把贴在墙上的计划全给撕得粉碎。
第二天，我像个小司令官，在妈妈、外婆、爸爸前前后后护卫下，去了医院。
医生给我检查了心肺、血压，一切正常。爸爸还不放心，说：“医生，你看他又黑又瘦，是不是肝脏有病？”
医生对爸爸看了半天，哈哈大笑：“这是紫外线照的。你做爸爸的应该了解你的孩子，他们喜欢大自然。”
八
从医院回来后，爸爸要修改我的暑假计划，可没等他修改好，暑假已过去了。开学第一天，我就带回来一张奖状，一朵红花，那是老师根据我的暑假作业，以及耿小奇和我在院子里创办“摄影展览”的表现，评我是全校的“红花少年”。我把奖状和红花挂在从前贴计划的地方。爸爸看着奖状乐乎乎的，还以为是他的计划订得好呢，我没法告诉他，在暑假中，我并没按他的计划在做，而是完成了我没订计划的计划！
爸爸呀，请你不要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