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有些事物,永不消逝,暴力即属此类。暴力性表达(Gewaltversion)并非现代性的标志。J.菲利普·雷姆茨玛谈到暴力表达和现代暴力的非法化,他只看到了粗鲁的身体暴力,根本不了解系统的暴力或暴力的细微形态。参见:J. Ph. Reemtsma, Vertrauen und Gewalt. Versuchüber eine besondere Konstellation der Moderne, Hamburg 2008.暴力只是变化多端而已,其表现形式随社会局势而变。如今,它从可见转为无形,从正面直击转为病毒性感染,从粗野蛮横转为沉思内省,从真实转为虚拟,从生理转为心理,从消极排斥转为积极扩张,并且回到皮下、交际之下、毛细结构和神经元的领域,以致产生“暴力消失了”这样的错误印象。它眼下变得完全不可见,却与其对立面(Gegenfigur)即“自由”同时出现。现在,战争暴力让位给匿名化了的、去主体的、系统性的暴力;前者之所以能够隐藏于后者之中,是因为它与社会结为了一体。
暴力拓扑学首先要面对暴力的那些宏观表象,它们以排斥的形式登台亮相,即是说,它们在诸如自我与他我、内在与外在、朋友与敌人等两极化的紧张关系中得以发展,其表达方式通常都是表现式的、爆炸式的、群体式的、战争式的。远古的流血牺牲式暴力,嫉妒和复仇女神的神话暴力,统治者的杀戮暴力,刑讯暴力,毒气室里不流血的暴力,或者恐怖统治下的病毒性暴力,皆属此类。宏观物理学上的暴力还采取了一种更为精密的形式,比如通过语言暴力表现出来。伤害性语言所具有的暴力同物理(生理)暴力一样,向来以排斥性为基础,因为它具有污蔑性,它损人脸面,降人身份,或者夺人权利。排斥性暴力(negative Gewalt)与扩张性暴力(positive Gewalt)亦译作否定性暴力与肯定性暴力。由于本书所论大部分来自医学、心理学领域,为便于理解,相应译名会在否定/排斥与肯定/扩张间调整。——译者注(本书脚注均为译者注)是不同的,后者源于垃圾语言、过度交流和过多信息,即来自语言、交际和信息的成群积聚。
今天的社会总是一再抹去他者或陌生人身上的排斥性。全球化进程恰恰加速了边界和差异的消失。排斥性的日益消除却并不等同于暴力的消失,因为除了排斥性暴力,还存在着扩张性暴力。实施扩张性暴力不需要敌对和统治关系。暴力不仅仅是过度的排斥,而且还意味着过度的扩张,也就是扩张性成群,它表现为过度的绩效、过度的生产和过度的交际,过量的关注和过分的积极主动。扩张性暴力可能比排斥性暴力更为致命,因为它缺乏任何可视性和显见性,而由于其积极扩张,它还摆脱了免疫抵抗。传染、病菌入侵和渗透这些排斥性暴力的典型特征,如今让位给了梗阻。
后现代的绩效主体之所以是自由的,因为它不受迫于一个自身之外的统治机关。事实上,它同服从主体一样不自由。外在的胁迫是克服了,可却产生了内在的压力。绩效主体发展出一种抑郁。暴力一直存在,分毫未减。它只是转移到了内心层面。君权社会里的斩首制度,规训社会里的畸变,绩效社会里的抑郁,都是暴力拓扑学变迁的不同阶段。暴力将会愈益内在化、心理化,并由此隐遁其形。它一再剥除他者或敌人身上的排斥性,变为直指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