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現行刑律講義原序之五

自序

上古律無專書，《風俗通》云：臯陶謨，虞造律。《易》云：師出以律。《左傳》云：百官戒懼，不敢易紀律。觀於兵有律，官有律，可知刑亦有律也。特是三代以前，刑律與道德合為一體，試觀六經為載道之書，而刑律即寓其中，如《易》之訟與噬嗑、《書》之臯謨呂刑、《詩》之鼠牙雀角、《周禮》之秋官司寇、《春秋》之晉鼎鄭書，皆後世言法律者之鼻祖也。迨及戰國，道德衰微而法律乃為專門之學，當時法家之書，李悝三十二篇、商君二十九篇、申不害六篇、處子九篇、慎到四十二篇、韓非五十五篇、游棣子一篇，各立門戶，專務深文。從此刑名與道德始分兩途，言道德者以刑名為苛刻，言刑名者亦以道德為迂闊，後世儒者薄刑名而不為，皆自戰國諸子始。漢興，除秦苛政，約法三章，酇侯取李悝《法經》六篇，增益三篇，名曰《九章律》，叔孫通益《旁律》十八篇，文帝除收孥誹謗律及肉刑，故史遷有斵雕為樸、綱漏吞舟之喻。武帝詔定律令，張湯益《越宮律》二十七篇，趙禹益《朝律》六篇，合舊律為六十篇，三百五十九章，漸涉繁密。宣帝時路溫舒請刪除不果，成帝詔刪律為二百章，和帝命陳寵鈎校律令，溢於甫刑者除之，餘悉改為故事，寵子忠又奏除蠶室之刑，而馬融、鄭元諸儒為之章句，從此律學昌明，士遂不敢鄙刑名為小道矣。魏大和時命陳羣、劉郃等修新律十八篇，晉武帝復命賈充、羊祜、杜預等十四人定新律二十篇，齊高帝命竟陵王子良、宗躬、孔稚圭等定律為二十卷，梁武帝命蔡法度、沈約、范雲等損益舊律為三十卷，又修令三十卷，科三十卷，陳復命范泉、徐陵等定律為二十卷，令三十卷，科三十卷，法網復繁密矣。北齊文宣帝命趙郡王叡刪除重刑造齊律十二卷，新令四十卷，周命趙肅等定律二十五卷，隋文帝命高潁、楊素定律十二卷，後復命蘇威、牛宏等除死罪八十一條，約為十二篇，煬帝又更為十八篇，故律書至隋已可謂簡要得中矣。唐高祖命裴寂等定律五十七卷，太宗命房元齡等益為九十一卷，大致一依隋律，而改絞罪之半為斷右趾，後除斷趾改為加役流，又降大辟為流者九十餘條。高宗又命長孫無忌等十九人定為三十卷，共五百條，撰製為疏，即今所傳之《唐律疏議》是也。其後劉仁軌、韋安石、姚崇、宋璟、裴光庭迭有增刪，要以永徽之《疏議》三十卷最為善，論者謂《唐律疏議》集漢魏六朝之大成，而為宋、金、元、明之矩矱，誠確論也。五代承用唐律，周世宗改名《刑統》,（宋）顯德時定《刑統》二十卷，開寶時益為三十卷，此外又有編敕十五卷，天聖四年，命夏竦重刪編敕，咸平時，李範等又加刪修，降及南宋。遼金崛興，遼始制凌遲重刑而金因之，元初循用金律，世祖簡除煩苛，始定新律，名曰《至元新格》，仁宗又集格例成書，名曰《風憲宏綱》，英宗復命儒臣大加損益，名曰《大元通制》，其刑較唐、宋尤為輕恕，然其失在於緩弛而不知檢。明太祖矯元之弊，初作《大誥》，頗流嚴刻，後命丞相李善長等總修律令，為律二百八十五條，令一百四十五條，洪武六年又詔刑部尚書劉惟謙審定明律，續律一百二十八條，舊令改律三十六條，因事制律三十一條，掇唐律以補遺一百二十三條，合舊律共為六百六條，分三十卷，九年又釐正十三條，然當時止有律令，尚無條例，十六年命翰林官同刑部官取歴年所增條例以類附入，三十年又命刑官取《大誥》條目撮要附於律後，從此律令以外又有條例之名。（宏）［弘］治十年，命尚書白昻等增歴年條例經久可行者二百九十七條，嘉靖三十年，復加修續，萬歴十三年，刑部尚書舒化等重定為三百八十二條。此有明一代律例之大凡也。我朝定鼎之初，即命刑部尚書吳達海、侍郎黨崇雅等詳繹明律，參以國制，書成，命大學士范文程、洪承疇等審定，名曰《大清律集解附例》十卷，康熙六年命對喀納等復行校正，十八年又命刑部將定律之外所有條例應去應存詳加酌定，二十八年又命尚書圖納、張玉書等為修律總裁，書成進呈，留覽未發，雍正元年，復命大學士朱軾等詳加分晰，至五年頒行，乾隆元年又命尚書三泰等總修律例，逐條考正，分律為四百三十六門四十七卷，定例一千四百九條，此後定為十年大修、五年小修，嘉慶、道光、咸豐年間迭次增修，至同治九年纂修以後，例文增至一千九百九十二條，迄今近四十年未加修訂，故律外又增章程百有餘條。此歴代法律之沿革也。總之，法律與時為變通，開創之初法網疏闊，叔季之朝科條繁重，其大較也，統觀上下四千年來，唐虞三代刑法簡矣，降及春秋漸失煩密，至秦而刻酷極矣，由秦至漢初，為刑律由重變輕之世，由漢至六朝，為刑律由輕變重之世，周、隋以迄唐、宋，復由重而變為輕，南宋以迄遼、金，復為由輕而變為重，元代金而復尚寬大，明代元而矯用嚴威，若專論一代之法，漢律始寬終嚴，明律始嚴終寬，秦法始終嚴酷，元法始終寬縱，得寬嚴之中者，其為唐、宋二代乎？國初雖沿用明律，而修訂之本仍根源於《唐律疏議》，此《大清律》所以斟酌百王，為損益盡善之書也。近來條例雖涉紛繁，惟光緒三十一年已經刑部奏請刪除三百四十四條，上年又經修律大臣奏准刪除數十條，現又奉旨大加修訂，刪繁就簡，較前更為切當矣。又嘗綜觀外國法典，英律有成文法、不成文法，共一百二十餘篇，其刑有死刑、徒刑、囚獄、苦役、隘牢、笞刑、罰金數種，而死刑則止於絞；美律五千五百餘條，其刑分死刑、囚獄、苦役、罰金，死刑亦止於絞；俄律十二卷，共一千七百十一條，其刑分處決、罰作苦工、發往極邊邊遠看押監禁、身刑的決、申飭罰鍰並銷奪公權數種，而處決用斬，間有用鎗斃者，則特別之法也；德律二十九章，共三百七十條，其刑分死刑、無期懲役、有期懲役、長期禁錮、短期禁錮、長期拘留、短期拘留、罰金、剝奪公權數種，而死刑止用斬不絞；法律四編，共四百八十四條，其刑分死刑、徒刑、流刑、囚禁、徒役、追放、剝奪公權、禁錮、罰金等項，死刑亦斬不絞，其弒親應死者，於刑場使跣足首蒙黑絹而已；日本刑法四百三十條，其主刑分死刑、無期徒刑、流刑、有期徒刑、流刑、重懲役、輕懲役、重禁獄、輕禁獄、重禁錮、輕禁錮、拘留、罰金、科料十四項，此外又有剝奪公權、停止公權、監視、罰金、沒收五項為附加之刑，而死刑則絞不斬，改正刑法減縮為二百九十八條，主刑止留死刑、懲役、禁錮、罰金、拘留、科料，而廢除流刑、徒刑、禁獄數項，倣德法也；至於瑞士刑法二編，共二百五十六條，其刑止懲役、禁錮、罰金三項；和蘭刑法三編，共四百七十五條，主刑為禁錮、拘留、罰金三項，附加刑為剝奪權利、工藝場入監，物品沒收、判決公告四項，而均無死刑；意、比、西、葡諸國大略同於和、瑞，亦無死刑。此外洋各國刑法之大略也。而論者謂現在變法自強，當改用東西各國法律，反鄙薄《大清律例》，以為不適於用，不知外國法律行之外國則盡善，行之中國難盡通。夫以中國政教統一之邦，而直、奉、川、陜各省猶有專條，蒙古有蒙古之例，回民有回民之例，苗蠻有苗蠻之例，彼此猶難強同，況中外風俗不同，宗教各異，而欲屈我之法就彼之範，豈非削足適屨乎？且外國刑法亦各不同矣，無論流徒禁役，各因所宜，即死罪一項，現在法學家均主張廢除不用，然如瑞士、和蘭，地狹人少，教養普及，故可不用死刑，德、法則幅員較廣，雖欲驟廢死刑，而勢有所不能，若英、俄則更地大物博，不但死刑難廢，即身體之刑亦不能遽除，觀於英有笞刑、俄有身體的決之刑，其明徵也。夫笞杖為五刑之至輕，英、俄尚不能全去，中國廢之，近來已有窒礙，況其他重於此者乎？再，外國均有習慣之法，雖政教日趨新異，而本國習慣之法終不能廢，《大清律》即中國習慣之法也，廢之是猶乘馬駕車而去銜勒，如之何其可乎？西儒斯賓塞爾有言，一國之法律必須與本國之歷史及國體有同一之性質，否則實行之際，流弊不可勝防云云，此即我國變法之藥石也，當道大吏有鑒於此，懼新學之心醉毆風，數典而忘其祖也，故法政、法律學堂均設《大清律》一科，以示保全國粹之意。延鈞分膺講席上課以來，不敢放棄責任，每日入署辦公而外，必分四鐘餘暇以登堂講解，又以律義精深，非口說能盡，更作《講義》以筆代舌，一篇之中，先溯根源，繼揭宗旨，如篇幅過長，更為字梳句櫛，俾令脈絡明晰，遇有深奧之處，或援經史以闡其理，或引刑案以實其事。此外，如王氏之《箋釋》、洪氏之《輯註》、吳中丞之《律例通考》、薛尚書之《讀例存疑》，茍有發明，均為採入，蓋理惟求其顯露，故詞無取乎文深。篇末又雜引外國之律以與中律比較，彼法所長者，必加以褒美，彼法所短者，不曲為附和，或彼此宗旨符合，不過名詞文法之歧異，亦必剖晰明白，俾閱者不至迷誤。雖採輯外國之新法，仍恪守中國之舊典，現在修訂法律大臣將舊律刪繁就簡，均照新章一一改定，名之曰《現行律》，刪去二十餘門，共存律文四百十四條，又經憲政編查館核定，更去數條，刻已繕寫黃冊，請旨頒行，故《講義》照此改定，與舊律大有不同，從時尚也。今春律學館諸同志欲付石印，以廣流傳，余深慚淺俚無文，貽笑大雅，而又未便拂其所請，故詳考律書之源流，並誌其事之顛末，以質諸海內之深於法學者。

宣統庚戌仲夏，法部郎中韓城吉同鈞序於律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