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尘寰·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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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那一年我们十三岁(2)

民兵训练的场地就是村西的一块空地,离高射炮阵地也就半里地的距离。第二天早饭后,我们就来到了这里。此时,民兵们还没有正式训练,都坐在地上擦枪。仨一群俩一伙儿的擦得挺认真,有说有笑的,神气的样子让我们嫉妒得真想上去踢他们几脚。我们的目的就是想摸摸枪,所以得想办法。找侯三儿的堂叔肯定没戏不说,弄不好还得挨他一顿骂,不值。怎么才能摸到枪呢?我们真有些抓耳挠腮了。

这时,侯三儿指着一个叫强子的小伙子对铁蛋说:“哎,那强子不是正跟你老姑搞对象吗?你去跟他说说,看在你老姑的面子上,他敢不让咱们摸?”

“行吗?”铁蛋问。

侯三儿对铁蛋鼓励道:“肯定行。他对你老姑那么好,你带着我们去求他,这点儿面子,他会给我们的。”

铁蛋在我们的一再鼓励下终于增强了信心,便满怀信心地带着我们走到了强子的面前。强子见了我们先是一愣,接着对铁蛋很客气地说:“你们干什么来了?”

铁蛋嘿嘿一笑,说:“叔叔,你真神啊。”说完,我们都冲他伸出了大拇指。

“那当然。”强子自豪地说。

铁蛋又是嘿嘿一笑,接着就哀求地对强子说:“叔叔,我们……我们想摸摸你的枪,行吗?”

强子赶紧将枪抱在了怀里,警惕地看了我们几眼,说:“你们可别胡闹,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我说,你们赶快离开这里吧。”

我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对强子说:“我们只摸一下。求求你了,我们只摸一下,行吗?”

强子一下变了脸,冲我们大喝:“不行!走,赶快给我走。”

这时,众民兵和那两位解放军战士的目光便一齐对准了我们。当即,我们便有了当众被扒光了衣服的感觉。我们感到我们的自尊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侮辱,一股怒火在我们心中油然而起。铁蛋的脸涨得像块红布,他恼怒地盯了强子两眼,猛地对强子说:“你有什么牛的?甭美,有你哭的时候。”说完冲我们一挥手,带着我们就走。

我们怀着一肚子的遗憾与怨气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侯三儿站住了,说:“我们不能就这么瞎走啊,得找点儿事干啊。”

我们看着侯三儿,一齐对他说:“你发话吧,干什么都行。”

侯三儿望了一眼高射炮的方向,说:“干脆,我们到高射炮阵地看高射炮去,怎么样?”

我们一听就来了精神,便跟着侯三儿向高射炮阵地方向跑去。等我们跑到高射炮阵地时,才知道事情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高射炮阵地的周围,早已围上了铁丝网。甭说进里面了,就是在紧挨铁丝网的外面站着都不让了。

我们刚走近铁丝网,哨兵就冲我们摆手,让我们赶快离开这里。除去态度比强子他们好些外,其余的和强子他们没什么两样,都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我们只好沮丧地离开了铁丝网,站在远处望着高射炮发呆。此时,我们真的希望天空出现几架敌机,看看这些高射炮到底是怎么把敌机打下来的。让我们失望的是,我们扬着脖子在天空寻找了老半天,甭说敌机的影子了,连老鹰的影子也没出现过一次。

我们揉着发酸的脖子,请我们的军师侯三儿出主意。侯三儿想了半天,眼睛猛地一亮,说:“有了。”接着他问傻五:“你家有几只羊?”

“九只。你问这个干吗?”傻五不解地问。

侯三儿没理他,接着问铁蛋:“你家有几只鸭子?”

铁蛋说:“十七只。”

侯三儿没容铁蛋问什么又接着问我:“你家有几只兔子?”

我已清楚了侯三儿的目的,便直截了当地说:“放心吧,我能拿出两只来,每只都在三斤以上。”

侯三儿佩服地冲我伸了伸大拇指,说:“我拿两只鹅。”接着对铁蛋说:“你拿两只鸭子。”

“干吗?”铁蛋也不解地问。

侯三儿没理他,对傻五说:“你拉一只羊。”

傻五还是没有明白,又问侯三儿:“你这到底是要干吗呀?”

“慰问解放军叔叔。这样一来,我们还愁摸不上高射炮吗?等我们和解放军叔叔混熟了,不但能摸上高射炮,我们还可以给他们递炮弹。得空儿的时候,我们兴许还能开上几炮呢,要是再打下一架敌机来,嘿,我们可比他们民兵还牛呢。你说,这是不是天大的好事?”

傻五这回明白了,可他不满地对侯三儿说:“好事是好事,可是,你们三个人拿的东西加一块儿,也没有我的一只羊多啊。再说了,要是让我爸知道了,还不打死我呀?”

我们全笑了。

侯三儿止住了笑,对傻五说:“我们几个人的家里,就你家跟别人家不一样,什么都不养专养羊。那怎么办?你总不能什么也不拿吧?”

傻五没的说了,眼珠转了转说:“要不,我拿烟叶,把我爷爷的烟叶全拿出来,行不行?”

侯三儿瞪了傻五一眼,说:“解放军不抽烟。说痛快的,你到底是拿不拿一只羊?要是舍不得就算了。我还告诉你,要是我们跟他们的首长混熟了,我们没准儿还能当上兵呢。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了。”

傻五一听这个,马上一拍胸膛,坚定地说:“拉。不就是一只羊吗,你说,咱们什么时候把这些东西给解放军叔叔送去?”

侯三儿说:“得等中午,趁着大人歇晌的时候,我们再……”

下午一点钟左右,我抱着两只兔子悄悄地来到了侯三儿家的房后。此时,抱着两只鹅的侯三儿和抱着两只鸭子的铁蛋已经在此等候了。我们等了半天还不见傻五把羊拉来,就说,傻五是不是变卦了?侯三儿说:“不会,一只羊那么大,弄出来不是那么容易的。别着急,再等一会儿。”

我们又等了足有半个小时,傻五才拉着羊鬼鬼祟祟地从右边的小河沟里爬了上来。我们一看他拉来的这只羊,气就都顶上了脑门。那是一只长也就六十厘米,高也就四十厘米的小山羊羔子。这是一种长到死也长不了二十斤重的土羊,而且肉又老又膻,难吃得很。侯三儿气得踢了那羊一脚,不满地对傻五说:“你怎么没逮一只耗子来啊?这是羊吗?”

傻五不服气地说:“不是羊是什么?你能叫它猫吗?”

侯三儿说:“你们家那么多只羊,没有再比这只小的了吧?”

傻五不干了,把嘴一撅,赌气地大声说道:“生产队的驴大,你们怎么不拉一头去啊?你们还别嫌这羊小,不然,我还拉回去,怎么样?”

我和铁蛋刚要说什么,被侯三儿拦住了。他冲傻五笑了一下,说:“行了,说你的羊小,并没说不行。再说了,这羊再小也是羊,不能说是兔子是不是?”侯三儿说到这儿冲我眨了眨眼,那意思是我别在意。

我理解侯三儿的意思,他是怕傻五一犟劲把我们这事给搅黄了。于是我嘿嘿一笑对傻五说:“就是,你的羊再小,也比我们拿的多。走,我们走吧。”说完这话,我捅了铁蛋一下。

铁蛋也明白了,也冲傻五一笑,说:“侯三儿说着玩的,你别往心里去。我们走吧。”

傻五这才有了笑脸,说:“我们不能顺着大道走,要走小道儿,这样才能不让人看见。”他一指右边的小河沟,说:“我们从小河沟过去。往北,穿过玉米地中的小道儿,再从高粱地边儿往南绕,就能绕到高射炮阵地的大门前了。”

侯三儿对傻五说:“好,就听你的。走,我们走吧。”

傻五拉着羊在前,我们在后,越过小河沟,往北走了二百米左右,就一头钻进了一人多高的玉米地……我们左拐右绕了足有一个小时,终于浑身是汗地绕到了解放军的高射炮阵地。我们擦干了脸上的汗,稳了稳激动的心,又背了一遍该说的话,这才大摇大摆地向高射炮阵地的大门走去。

哨兵把我们拦在了门外,望着我们手里的东西,不解地问:“你们这是干吗呀?”

侯三儿冲哨兵一笑,说:“我们是慰问解放军叔叔的。”

“是谁让你们来的?”

“谁也没让我们来,是我们自己要来的。”

哨兵看了一眼傻五拉的那只山羊羔子,要乐却没有乐出来。他想了想,抓起电话摇了几下,说:“报告张连长,我是门卫赵东。门外来了四个小孩儿,说是慰问我们的。拿了有两只兔子,两只鸭子,两只鹅,还有一只羊。问了,他们说是他们自己要来的。好。”哨兵放下了电话,对我们说:“你们稍等一会儿,我们高炮团警卫连的张连长马上就到。”

十分钟后,张连长来到了我们面前。他先做了自我介绍,接着便十分和蔼地问我们:“你们谁是头儿啊?换句话说,是谁出的主意来慰问我们的呀?”

侯三儿往前站了一步,说:“连长叔叔,是我。”

连长笑了,说:“好,好啊。孩子们,你们的这种想法,很好啊。可是,我要问你们,你们拿了家里这么多的东西,你们家长知道吗?”

侯三儿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我们是偷偷拿出来的。”

连长笑了,说:“这可不好啊。不征得家长的同意就往外拿东西,不好。再说了,我们是人民的子弟兵,要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是不能拿群众一针一线的。好孩子,听话,赶快把这些家畜拿回去吧,啊。”

我们一听就傻了,都把目光对准了侯三儿。

侯三儿明白我们的意思,便哀求地对连长说:“连长叔叔,您就收下吧。请您放心,我们家长知道了也会支持我们的。”他说着冲我们使了个眼色。

我们明白了,便一齐把手里的鸭子、兔子和鹅往连长怀里塞。傻五抱起那只山羊羔子就往哨兵怀里塞,急得哨兵直往一边闪。一时间,情景就有些乱。

连长一下子变了脸,严厉地喊了一句:“胡闹。”

我们吓了一跳,都一时愣住了,双眼怯怯地望着连长。

连长挨个儿看了我们一眼,严肃地对侯三儿说:“既然你是头儿,那我就问你,说实话,你们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

侯三儿眨了眨眼,一本正经地说:“报告连长,我们想当兵,您能收下我们吗?”

连长又笑了,显得有些动情地说:“孩子,想当兵是好事啊。可是,你们还小啊,等长到了十八岁,才有当兵的资格呢。”

铁蛋说:“可是,我们现在才十三岁啊,什么时候才能长到十八岁啊?”

连长说:“快,你们很快就会长到十八岁的。”

傻五说:“那……叔叔,我们……我们能进里面摸摸那些高射炮吗?”

听傻五这么一说,我们几个就缠上了连长,非要进去摸摸高射炮不可,并且要往里跑。

连长又一次变了脸,比上次更严厉地说:“这是阵地,不是你们胡闹的地方。我可告诉你们,现在是一级战备的紧要关头,任何时候都有战斗打响的可能。一旦战斗打响,你们的生命就会受到威胁。”连长见我们被震住了,态度变得和蔼了许多,对我们说:“好孩子们,听话,这里不是你们玩的地方,赶快回家吧。晚上,全村还要搞防空演习呢。说不定什么时候,战争就打起来了。听话,赶快回到家人的身边吧……”

一听防空演习,我们的心就又激动了起来。看到我们的计划彻底没戏了,我们也只好拉着羊抱着这些家畜怏怏不乐地回去了。

吃晚饭的时候,家家都飘出了饭香、肉香。我家的饭桌上,一盆儿鸡肉,一盆儿兔肉,一大盆白面馒头。要知道,在那个年代,村人的生活还是很艰苦的,像这样的好东西只有到了春节才能吃上两三顿。现在不年不节的如此食用,足以证明当时的人们是一种什么心态了。大人们是没有食欲的,只是我和妹妹们大饱了口福。望着美美地吃着的我和妹妹,奶奶竟流了泪,并喃喃地说:“吃吧,吃吧。到底是孩子,知道什么呢?唉!过得好好的,招谁惹谁了?干吗要拿飞机吓唬我们呢?哪儿的事呀这是?”听奶奶这口气,仿佛吃完这顿饭天上就要下炸弹了。

爸爸挺烦地对奶奶说:“别说了您。甭说敌机没来,就是来了,咱村西的那些高射炮是干什么的?再说往北不知还有多少高射炮呢,到不了张家口,就全给打下来了。”

我也大人似的安慰奶奶说:“奶奶,您甭害怕。现在的中国,可不是任人欺负的中国了。我们有大炮,有飞机,有导弹,还有那么多的解放军,谁都不怕。敌人的飞机就是真的到了咱们这边儿,咣咣咣,一阵大炮,就全给他们打下来。到时候,我就……”

我的话没说完就被爸爸打断了,没好气地说:“小孩子家懂得什么?快吃,从今晚开始,不定什么时候就搞防空演习。警报器一响,咱们就往防空洞里钻。”接着,爸爸做了钻防空洞的具体安排。爸爸背着奶奶在前,我和妈妈拉着两个妹妹在后,并要求我们不喊不叫。

一提防空演习,我的精神立即又来了。我一边啃着鸡大腿,一边想象着警报响后的情景,全村那么多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争先恐后地往防空洞里钻,一定是很好玩的事。想到这儿,我就想去找侯三儿他们,可我还没走出院门,就被爸爸喝了回来。没办法,我只好老老实实地在家等着警报器的响声了。此时,天已基本黑了。奶奶双眼痴呆呆地望着窗外,浑身在紧张地哆嗦着。

防空演习,使本来就紧张到了极点的人们又增加了一层临战前的恐慌。明知是演习,可都认为不是演习,总认为警报一响就有真情况,飞机就会真的飞到头顶。所以,人人都已整装待发,只等警报一响就往防空洞里钻。有的人家为了安全,干脆提早就钻进了防空洞。

警报是夜里两点左右响的。此时,大部分人家都已熬得人困马乏而和衣躺下进入了梦乡。迷迷糊糊中,警报就鬼哭狼嚎般响了起来。警报器是对着麦克风嚎的,又是开到了最高的音量,所以大喇叭的声音就比平时提高了好几倍。那声音比金属划在玻璃上传出的声音还要刺耳还要难听,立即就响遍了村中的任何一个漆黑的角落,打着旋儿往人们的耳朵里钻。顿时,人们便开始扶老携幼地往防空洞里钻。

整个村子立即乱成了一锅粥。孩子哭大人嚷,鸡也鸣狗也叫,连麻雀们也都叽叽喳喳、无比惊慌地在黑黑的天空中乱飞乱撞。

爸爸跑得太急,天又黑,在就要钻进防空洞时脚下一滑摔倒了。等爸爸爬起来扶奶奶时,奶奶死活不起来了,并抖抖地说:“我不钻了,你……你们快……快钻吧。”

爸爸急了,几乎是在吼:“不行。”接着便连搀带拽就把奶奶拖进了防空洞。待我们全家都钻进防空洞里后,警报器还在一个劲儿地嚎。上边有规定不许点蜡不许打手电,说是丁点儿的亮光就会引来敌机,于是一家人只好摸着黑在洞里待着。谁都不说话,但都能听见对方咚咚的心跳声和急促的喘气声。

我趴在防空洞的洞口,环视着四周朦胧的房子、大树和天空,听着还在嚎叫的警报器,脑子里便转开了电影中那敌机轰炸的场面,浑身不禁开始颤抖起来……

二十分钟后,警报停了,大喇叭也下了解除警报的通知。

第二天吃完了早饭,爸爸终于放我出去了。我像一只跳出羊圈的山羊,按照昨天的约定,一路向侯三儿家房后跑去。老槐树下,侯三儿和铁蛋已经在此等候了,见着我的头一句话就说傻五家的那只山羊羔子死了,傻五的爸爸不但打了他一顿,还不让他出来了。我愣了一下,问侯三儿:“昨天那羊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会死了呢?什么时候死的?”

侯三儿说:“昨天他把那只羊拉出来不一会儿,他爸爸就发现那只羊不见了,就开始找,一直也没找着。后来,他把那羊拉回家时正好让他爸爸看见,他爸爸就问他拉羊干什么去了。开始,他说拉出去放来着,可他爸爸不信,一巴掌上去就让他说了实话。他爸爸一听更火了,就暴打了他一顿。他窝了一肚子火没处撒,就把火撒在了那羊身上。两脚,就把那羊给踢死了。他爸爸又打了他一顿,还说肉一点儿都不给他吃,也不让他出来。”

我和铁蛋直乐。

侯三儿还要说什么,只见傻五一溜烟儿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对我们说:“我……我是偷……偷着跑出来的。”

铁蛋说:“那你不怕你爸爸还打你?”

“爱打不打,反正我……我也不怕。”傻五摸了摸脑袋上那个被打的大包,说,“夜里防空演习,你们都……都害怕没有?”

侯三儿嘿嘿一笑,说:“说实话,我还真有点儿害怕了。那警报器的声音,跟鬼叫似的,太难听了。要是有敌机在别处飞,冲那警报器的声音,也得把敌机给招来。”

“可不是嘛!”铁蛋说,“警报器一响,我就想撒尿。”

我说:“我倒是没想撒尿,就是怕敌机真的来了。我一想起电影里那敌机轰炸的情景,我就害怕了。”

侯三儿说:“关键的是我们手里没有枪,要是有一杆真枪,或是高射炮什么的,我们就什么也不怕了。”

铁蛋说:“可是,我们上哪儿弄真枪去啊?”

“没地儿弄去。”我和傻五异口同声地说。

侯三儿愣了一下,说:“对了,我们有两天没去老孙头儿那儿了,是不是看看去?”

“对,看看去。”我们三个人都说。

我们来到老孙头儿的饲养室时,老孙头儿正在煮料,见我们来了,脸上立即露出了笑容,笑骂着对我们说:“你们这几个小兔崽子,这两天上哪儿野去了?”

“您猜。”我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

老孙头儿哈哈一笑,说:“还用猜吗?你们这几个嘎小子,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们要拉什么屎。还能去哪儿?一个是民兵的训练场地,一个是高射炮阵地。我要是说错了,改姓。”

我们几个都笑了。侯三儿说:“真让您给猜着了。孙爷爷,您说,这仗能打起来吗?”

老孙头儿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说:“难说啊。看这架势,八成儿得打起来。”

“太好了。”我们又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

“好什么好?”老孙头儿瞪了我们一眼,说:“打仗可不是好玩的,要死人的。你们说好,好在哪儿了?”

侯三儿说:“只要一打仗,我们就可以从敌人手里夺枪,像电影《小兵张嘎》里的张嘎子那样,干出让村里人看得起的事来。到那时,我们就拿着缴获的枪去参军,当真正的解放军,多神气!”

老孙头儿乐了,说:“你们这是异想天开啊。你们也不想想这是什么年代了。现在不是以前,是人就能当兵了。对了,这两天,是不是都让民兵手里的枪和那些高射炮给迷住了?”

一听这个,我们脸上都露出了不快的神情。傻五说:“迷住了管什么?我们想摸摸民兵的枪,他们都不让。想摸摸那些高射炮,人家连铁丝网的大门都不让进,烦死了。”

老孙头儿又笑了,说:“你们还想干什么?还想开它几炮是不是?人家不让你们进,是怕你们把那些大炮给弄响了。就你们这几块料,什么事干不出来?什么事不敢干?”

侯三儿一本正经地对老孙头儿说:“孙爷爷,这回,我们不是瞎闹的,是想干出几件大事来,好让人们真正地看得起我们。”

老孙头儿挨个儿看了我们一眼,微笑着点了点头,说:“好啊,你们这种想法是好的。可是,你们的想法不切合实际啊。虽说你们的胆子不小,可仗要是真的打起来,你们就知道什么叫残酷了,什么叫希望和平了。”老孙头儿见傻五老是摸头上的包,就走近傻五。一看这么大的一个包,就乐了,问道:“这包,是怎么来的?”

我们几个就乐。

接着,傻五就把挨打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老孙头儿听后“唉”了一声说:“你们呀,真是又可爱又可气啊。可爱的是,你们难得有了这种积极上进的心。可气的是,你们的行动还是没离开恶作剧。从家里往外偷羊偷鸭地去慰问?你们想想,是事吗?再说了,要想干几件让人们对你们刮目相看的事,除去像你们说的什么从敌人手里缴获武器了,什么给人家递炮弹了,什么又要带着枪参军了,这些都是不着边儿的事啊。小子们,只要看准了道儿,任何时候任何时间都能干出让人们刮目相看的事来的……”

老孙头儿的一番话,头一次让我们明白了好多道理。

人们在经历了多次不论黑夜或白天的防空演习后,逐渐从紧张与恐慌中走了出来,但是战争的阴影仍笼罩在人们的心头,大家仍会警惕地注视着西北的天空。对于我们来说,最大的收获就是有了更加自由的空间。这样就足够了,因为我们就可以去干我们想干的事了。我们想干的事很多,但哪一件也不给我们机会。

虽说我们已经认识到战争不是好玩的,可枪和高射炮对我们的诱惑仍是有增无减,并且我们更加强烈地认识到,越是战争,枪和炮越是男子汉的象征。此时的我们,已经不满足于仅仅是摸一下枪和高射炮了(尽管我们什么也还没摸着),我们想的是紧紧地握着它们,想的是用它们向空中的敌机射击,将敌机一架一架地击落。像电影里演的那样,让敌机冒着烟扎进东大坑。

我们这么想着,手就一阵阵地发痒,就时常一声不吭地坐在民兵训练场地的旁边,望着他们手中的钢枪浮想联翩。或是趴在高射炮阵地不远处的土坡上,望着那些高射炮发呆……那些天的日子里,我们完全被枪和高射炮给迷住了,至于战争的无情与残酷,我们根本不去想了,我们想的就是什么时候我们才能使用这些武器勇敢地面对我们的敌人。

老天不合时宜地下起了大雨,而且下起来就没完没了。这个季节还下这么大的雨实属罕见,而在战争气氛如此浓的状况下下这么大的雨,更是让人烦上加烦。大人们烦的是防空洞里已经开始进水,仗一旦打起来可怎么办?我们烦的是一下雨我们就只能窝在家里。那时的村人很少有雨具的,下雨了就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去,不出去不行了也就披条旧麻袋。

大雨一连下了整整三天三夜也没有停的意思。河水涨得上了岸,沟壕都是水,家家的防空洞也成了蓄水池。到处都是蛤蟆的叫声,比赛般地咯咯咯、呱呱呱,低一声、高一声,谁也不服谁。好几次我都想冒着雨去找侯三儿他们,都被爸爸给吼了回来。没办法,我只好忍着一肚子的积怨冲着满院子的积水发呆。

就在这天后半夜的四点多钟,一阵急促的钟声响了。对于当时的村民们来说,那节铁轨的声音就是命令,号召力不比那类似鬼嚎般的警报器声音差。不论什么时间,只要钟声一响,村民们就会迅速赶到场院。这个时候钟响得又是这么急促,无疑是因为这连下了几天的大雨而发生了什么紧急情况。爸爸和妈妈比防空演习时的动作还要利索,迅速穿好了衣服,每人披块塑料布就冲进了大雨中。我二话没说也穿好了衣服,抓起一顶破草帽扣在头上,顶着大雨向侯三儿家的房后跑去。这是我们的新约定,除去防空演习,不论什么时间发生什么情况,我们都要到侯三儿家房后那棵老槐树下集合。目的,就是要借此机会干些什么。

我们四个人很快就到齐了,侯三儿说:“队里的钟敲得这么急,准是有情况。你们说,能是什么情况呢?”

铁蛋说:“不会是敌机要来吧?”

傻五说:“去你的吧,敌机要来警报器为什么不叫唤?”

“那你说是什么?”铁蛋不服地说。

“行了。”侯三儿挺烦地对他俩说了一句后又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得先去看看。走。”他一挥手,便带领我们向场院跑去。

到了场院一看,才知道人们正在紧张地从旧库房里往外抢麦种子。旧库房不但已经进了水,而且房顶已经漏了几个大窟窿,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就在我们正不知能干些什么的时候,十几名解放军战士在张连长的带领下赶到了,他们二话没说就投入了抢麦种子的行列。侯三儿冲我们说了一句:“上。”就率领我们冲了上去。可是,还没容我们上前,就被范队长发现了。他粗暴地冲我们吼道:“滚。你们这几个兔崽子,添什么乱?滚,快滚。”

侯三儿也急了,大声地对范队长说:“队长,我们不是添乱,我们是学解放军叔叔那样,帮助抢队里的麦种子的。”说着又要往前上。

队长急了,顺手抄起了一把扫帚,边扑打我们边骂:“你们这几个兔崽子,别给我帮倒忙了。滚,快给我滚吧。”

没办法,我们只好怏怏地离开了场院。傻五气哼哼地说:“队长太霸道了,赶明儿有了机会,非得治治他。”

铁蛋说:“治不治他的先撂一边,现在,我们干什么去啊?”

“对了。”侯三儿猛地想起了什么,说,“我们到孙爷爷那儿看看去,说不定他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呢。走。”侯三儿就带我们奔向了饲养院。

饲养院在场院的最西头,穿过一道墙的小门就是。为了不和队长再发生摩擦,我们绕到了饲养院的后门,从后门走了进去。我们走到马棚前时,都大吃一惊。只见老孙头儿一边骂着一边正在拼命地扒着已经倒塌了一半的马棚,他见我们来了,眼里立即放出了希望之光。他喘着粗气对我们说:“好小子们,快……快扒,大……大白马和它的小马驹儿,还在里面呢。队长这个龟孙子,他……他只想着麦种子,不想着这些命……命根子啊。”

此时的侯三儿就像一名指挥官,鼓着双眼对我们大声地说:“快!我们一定要把大白马和小马驹儿救出来。”说完便带领我们拼命地扒开了。

我们扒啊扒啊,很快,我们的双手就磨出了泡,又很快磨出了血,每扒一下都是钻心的疼。可是,此时的我们把什么都扔在了脑后,什么枪和高射炮了,什么敌机和战争了……此时我们想的,就是赶快把大白马和小马驹儿抢救出来。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们终于把倒塌的碎砖烂瓦扒到了一边,看到了里面的大白马和小马驹儿。老孙头儿攥住大白马的笼头往外拉,可它就是不往外走,那小马驹儿紧紧地靠在大白马的身边,也是一动不动。望着那半间随时都会倒塌的马棚,老孙头儿急得直叫妈。这时,侯三儿果断地对老孙头儿说:“孙爷爷,我和铁蛋到里面去推,你们几个拉。”说着就和铁蛋钻了进去。老孙头儿激动地对侯三儿和铁蛋说:“孩子,千万要当心啊,千万要当心啊。”

此时,侯三儿和铁蛋用肩膀紧紧地顶住大白马的屁股,一边用劲一边喊:“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

老孙头和我、傻五在外面合着侯三儿他俩的喊声,一步一步将大白马和小马驹儿拉出了那半间还没有倒塌的马棚。就在大白马和小马驹儿刚刚走出那半间马棚时,轰隆一声,那马棚彻底倒塌了。侯三儿和铁蛋,被捂在了里面。

“侯三儿——铁蛋——”我和傻五哭喊着,发疯似的扒着……

老孙头儿“哇”的一声哭了,喊着:“我的好孙子哎,我的好孙子哎……”也拼着命扒开了。

好在这个时候,范队长和张连长他们带着人来了,几分钟的工夫,就把侯三儿和铁蛋扒了出来。此时的侯三儿和铁蛋,已经昏迷了过去。

范队长紧紧搂着侯三儿和铁蛋,哭着对张连长说:“张连长,快……快救救这俩孩子吧。”那时候,人们不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与危险,只要有解放军在,就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了解放军身上。张连长很内行地看了看侯三儿和铁蛋的情况,十分有把握地对队长说:“放心吧范队长,这俩孩子交给我了。我保证,这俩孩子什么问题也不会有的。”接着他就命令几名战士,像救护伤员那样,背起侯三儿和铁蛋就向兵营跑去。我和傻五正不知该不该跟着去时,张连长看了一眼我俩满是鲜血的手,心疼地对范队长说:“这俩孩子也得跟我走,他俩手上的伤,也得包扎一下。”就这样,我和傻五跟着张连长也来到了高射炮阵地。

正如张连长说的那样,侯三儿和铁蛋确实什么事也没有,只是身上有的地方擦破了点儿皮。到了张连长他们的医务室不大一会儿,他俩就苏醒了过来。

上午十点多,我们四个人在张连长的邀请下,参观了高射炮阵地。让我们兴奋的也让我们终生难忘的是,我们在张连长的指导下,每个人都坐在炮手的座位上过了一次炮手的瘾。当我坐在炮手的座位上,双手握着发射的把手,右眼的目光透过瞄准器射向天空时,一股热量和神圣感即刻传遍了我的全身。此时此刻,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了……

这次,我们真正是干了一件让人伸大拇指的事。我们不但受到了村里和学校的表扬,还受到了县报记者的采访,县报的记者在临别时告诉我们,我们的英雄事迹不久就要在县报上发表。人们再也不用以前的眼光看我们了,尤其是老孙头儿,简直要把我们捧上天了,见了谁都夸我们。老人家夸我们时的那自豪劲儿,好像是在夸他自己的亲孙子。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荣誉,我们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本来狂野惯了的我们,一下子感到被什么东西罩住了,说话、走路,举手投足都感到不是自己了。我们的心,被系上了一个无形的扣儿。

我们聚在侯三儿家房后的老槐树下,没了往日那商量如何偷瓜时的神秘,没了商量如何拉出队里的驴当马骑时的兴奋,更没了商量如何能摸到枪和高射炮时的激动……

傻五说:“其实,当英雄也不是什么太好的事,想干什么都不好意思干了。”

“可不是嘛。”铁蛋说,“往后,我们再也别想偷队里的黄瓜吃了,再也别想在人们面前装日本鬼子了。”

我说:“是不是光屁股在东大坑洗澡都不行了?”

傻五说:“干脆,这个英雄,我们不当了,省得干什么都受了限制。我们才十三岁,哪儿就长大了?等我们长到十八岁当了兵,再当英雄,多好。”

一直没说话的侯三儿说话了:“要我说,咱们别拿这个英雄太当事了就行,别人爱怎么看就怎么看,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们,还是我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不过有一点我们要记住,讨人嫌的事,我们还是尽量少干为好。毕竟,我们还是希望人们对我们刮目相看的。”

侯三儿的话,把我们心里的扣儿解开了许多。

几天后的一个夜里,我又被一阵阵的汽车声惊醒。仔细一听,像是一辆辆的汽车开出村子的声音。我一激灵马上想到了什么,便不顾爸爸和妈妈的反对,迅速穿好了衣服就往外跑。打开街门,正好碰上找我的侯三儿、铁蛋和傻五。侯三儿急急地对我说:“走了,张连长和高炮团的人,都走了。快,我们赶紧看看去吧。”说着话,我们就向村街跑去。

我们跑到村街,就见一辆辆拉着高射炮的军车正慢慢地向村外开去。我们站住看了几眼,就随着军车慢慢地跑了起来。当我们随着军车跑了有一里路的时候,一辆吉普车停在了我们的身边。我们站住了,双眼一齐盯向了吉普车。车门打开,张连长从车里走了下来。我们一见是张连长,便都迎了上去。傻五哽咽着嗓子对张连长说:“张连长,你们……为什么要走啊?”

张连长挨个儿抚摸了我们一下,说:“这是命令。军人就是这样,说走就走,说停就停。”

“那,你们去哪儿?”侯三儿问。

张连长笑了,说:“这是军事机密,不能说的。孩子们,战争的警报已经解除了,你们也该踏踏实实地上学了。”

“什么,仗不打了?”侯三儿十分惋惜地说。

张连长轻轻拍了一下侯三儿,说:“孩子,战争可不是好玩的,你们没有赶上,那是你们的福气啊。记住,好好念书,才是你们的任务。行了,赶快回家吧,啊。”

铁蛋说:“张连长,您带我们走吧,我们要参加解放军。”

张连长又笑了,说:“我不是早就跟你们说过了吗?参军,得等到十八岁啊。”张连长说着从挎包里摸出了四个小笔记本,边递给我们边说:“留个纪念。”说完又十分严肃地对我们说:“再见了。”接着就给我们敬了个军礼,拉开车门就钻了进去。车开起的那一刻,他从车窗探出头来对我们说:“快长吧,孩子们,到时候,你们都是个好兵。再见了孩子们——”

望着越来越远的吉普车,我们都流出了眼泪。望着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军车队,我们的心中涌出了阵阵的失落与茫然……

张连长送给我们的笔记本封面上的八个红色大字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这就是我们的十三岁,这就是在我们十三岁时所发生的一些故事的片断。尽管那时的我们狂野得令人头疼,可这些是我们的真实写照,好多事情的来龙去脉,现在想起来仍是那么清晰、那么记忆犹新。

多少年后我们提起我们的十三岁时,记忆最深的还是那些高射炮和那位让我们过了一会儿炮手瘾的张连长。说起那场没有打起来的仗,后来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的侯三儿总是心有余悸地对我们说:“正如当年张连长说的那样,战争不是好玩的,谁没有赶上,就是谁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