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何人忆往昔
三千年前这笔账,还得从南方天宫的四公主女娃说起,那时古曦将刚修为人形的修澜从北冥寒界带回三十六重天的胥明宫。
胥明宫是南方天宫的一处别院,古曦暂居于此。
彼时修澜刚化为人形,因法术不济,常常走着走着不是脚下生根了,就是头上长叶了,古曦只好让修澜化为原形以冰雪种植在案。
古曦说这一来避了孤男寡女之嫌,二来她也可以好好调养生息提升法力。
修澜缠着问:“避孤男寡女之嫌是什么意思?”
古曦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并不想回答。但通常来说,只要修澜不依不饶地问上个十来遍,他就一定会细细解释:“形分阴阳两种,即人界说的男女。创世之神将人分为男女,命之交媾孕育后世,使种族得以繁衍,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修澜打断:“不明白,为什么要男女才能交媾孕育呢?两男或两女不可以吗?”
古曦刚抿了一口茶险些吐了出来,神情复杂:“你有自己的想法固然是好的,但也就只能跟我说说,莫要向旁人提及。”
这胥明宫少有神来,便是来了神,除了四公主女娃又有哪个能进得了古曦的寝宫,如此修澜又能向谁提及呢?
但这女娃这般特立独行,肆无忌惮进出胥明宫也并非占着古曦未婚妻的名分,委实是她不过凡间十五六岁的模样,生得眉清目秀,笑声如铃,本就单纯讨人喜欢得很,并不懂这俗世礼仪。
每次女娃才跑到胥明宫的大门,就开始喊着“曦哥哥”“曦哥哥”,让胥明宫热闹了不少。何况这天地间敢叫中央帝君为曦哥哥的,怕也只有她了。
那日古曦去太阳神殿议事,女娃进来瞧见了案桌上的修澜,盯着它足足转了十圈,然后才若有所思地问:“你是打哪儿来的小仙儿?这胥明宫千百年都不曾见过花草类的小精灵,快说,哪处来的?”
她见修澜半晌不说话,眼珠一转:“不说?很好!”然后伸手就变出一壶热水,邪魅地扯出一个笑,“你不说,信不信本公主把这水浇进你这冰盆里?”
修澜从古曦那里听了许多故事,例如五百年前西方天宫出了位战无不胜的大将军,但最后敌方一个激将法,他竟当着十万神将的面自刎了。死前他说自己灵魂能永绕不周山,维系山林和平,可最后依然同其他孤魂一般化为游丝,不复存在,所以逞强并没有什么善果。修澜为自己的胆小找了一个好借口,两叶一合瞬间缩入寒冰之中。
女娃如银铃的笑声从冰块的罅隙传来:“我骗你的,曦哥哥从不喜欢旁的生灵进这胥明宫,如今他不仅用这寒冰玉盆将你好生照料着,还允你待在案桌上,看来视你为要紧之物。”
她又敲敲冰块:“你快出来吧!不然曦哥哥回来了,还以为我欺负了你,喂!小精灵,出来好不好?”
修澜自是懒得理她。本是女娃捉弄自己在先,那自己现在也吓一吓她,算是报仇了。想着,她便睡起了大觉。
女娃瞧修澜像是真的生气了,把水壶放在旁边便溜之大吉。
修澜这一觉好似躺在了水里,这水令她惊奇,无枝无桠,无藤无蔓,却缠人得很,竟教她使不出一丁点力气来。
她醒过来,依然是在冰雪里,古曦已经回来了,正在案前看着竹简。晨起时他穿的绛紫衣裳,现下却是件玄青衣衫,不过他穿上这玄青色更加英气受看。
“醒了?”他问着,目光依然停留在竹简上。
修澜把身体伸展出来,两叶来回扭了几圈,撑了个懒腰算是回答。
门窗外一个身影弯腰:“帝君,三公主求见。”
古曦放下竹简走了出去,修澜也跟着悄悄地移到了门边。
屋外的声音娇柔细腻,仿佛一股甘洌泉水:“赤帝女拜见帝君。”
赤帝女?女娃的孪生姐妹?好奇的修澜把耳朵贴在门上,只听古曦不紧不慢地吐出两个字:“何事?”
赤帝女徐徐道:“女娃自幼被宠惯了,行事恣意任性,以后我会多提醒她注意分寸,还望帝君多担待。”
这是修澜第一次听见赤帝女的声音,寥寥几句便让人觉得这南方天宫的三公主大方得体,堪称典范。与女娃随心散漫的做派大相径庭。
约莫古曦也如此认为,他说道:“你与女娃一胞而生,倒是有几分姐姐的样子。”
赤帝女盈盈笑道:“打小帝父就教导我,做姐姐的要更懂事些。”
说罢,她突然想起什么,接着道:“昨日小妹慌慌张张到桑华宫寻我,说闯了大祸,为难了您亲养的一株灵梅,所以我特意从不周山顶取来了五彩泥,用来种植花花草草最好不过。”
听到提及自己,修澜恨不得全身贴在门上。
须臾后,传来茶杯落盖之声,接着就是古曦听不出什么起伏的语气:“这株梅刁得很,只认冰雪不认泥,若无其他事,你便回去吧。”
只听三公主一句“可是”拖了长长的尾音,再无下文。
修澜以为他们还要说些什么,可这时门突然一开,修澜连同玉盆被弹了老远。
古曦一脸无奈,将她安置在窗边:“在这儿偷听声音大些。”
修澜不甘,捏个咒语化为人形开口道:“这神仙说了半天就是想送礼讨好你罢了,非要带上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可她为什么用我来讨好你呢?”
彼时古曦已执竹简半靠床头,笑而不答,任由她胡乱猜测。
修澜乍眼一看,见古曦手里的竹简平淡朴素,不似神界之物,问道:“这是人界的东西?人界的状告都上达天听了?”
古曦将她拉到身旁坐下:“这是人界的诗篇。”思索片刻,又道,“我在人界听来一首好诗: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他看着她:“此后你便叫修澜吧。”
“修澜……”她碎碎念了一声,却被从胥明宫门传来的声音给打断。
修澜听见“曦哥哥”几个字便立刻化为幼苗,准备缩进冰雪时却被古曦拦住了:“她来赔礼的,这等便宜你不捡?”
修澜一听,甚有道理,当即直起了身子,等着捡便宜。
女娃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就说:“曦哥哥,听说你去北冥寒界取碎冰,可……”
女娃还没说完就看见这木金房里唯一的一抹绿色像问罪般朝着她。可她并未觉着愧疚,反而喜笑颜开地跑过来打算抱起修澜,可修澜根下的这玉盆却突然悬空而起停留在半空,叫女娃扑了个空,撞了一鼻子墨。
她委屈地看着古曦,跺跺脚:“曦哥哥……”
修澜悬在房梁下,自知是古曦施了法,不过女娃这一声曦哥哥害她从根酥到了叶,险些没从房梁上摔下来。若非对面是古曦,要换作其他神仙,怕是千年修来的仙骨都散了架。
古曦神色有些严肃:“昨日是你将这热水壶搁在她旁边的?”
女娃不假思索:“是啊,我是准备吓唬它,但我知道你养它必有重用,所以没做什么,真的!”
古曦面色依旧严肃:“昨日盆中不过是普通冰块,你把热水壶放在旁边化了冰,可知险些害死了她?如今我虽给她换了北冥寒界的碎冰,但日后,也不许你碰她半分。”
修澜在玉盆里一脸茫然,这一觉难不成还真在水里蹚了一遭?
女娃无辜道:“曦哥哥,那北冥寒界的碎冰能与火抗衡,你还怕我融了它不成?”
古曦不再说话,伸手将修澜重新放在桌案上,坐下来继续看着竹简。
女娃捂脸欲哭,少见地委屈。
修澜苦等半天,也没捡着便宜,于是就努力地向古曦扇动叶子,古曦非常默契地喊了声:“女娃。”
继而,他悠悠道:“既然做错了事,自然是要道歉的。”
修澜在玉盆里傲娇地扭了扭叶子,而女娃哭得更大声了……
三十五重天的胥明宫是个养精蓄锐的好地方,不过一百年,修澜修为精进许多,可以自由转化人形,便央着古曦给她一个奖励。
古曦带她去了观星池,观星池坐落于南方天宫与中央天宫接壤之处,由一颗大石托着一池水悬浮于空中,虽然不大却能目揽整个天海,一到夜里,游星拖着尾巴,一条一条金丝银线纵横交错,格外好看。
每当这时修澜都会变得格外享受,虽然某神君总是吓唬她,可修澜就喜欢这里移动的星河,以及星河下古曦威胁她时的那副宠溺样子。
古曦一袭玄青长衣靠在石头上,水里扭曲的倒影被巨大的星河笼罩,他眉目幽远,淡淡道:“给你讲个故事吧。”
难得他如此闲情,修澜撑着下巴凑到他近前聆听,他反手摸摸她的头,缓缓道来:“十五万年前,天神盘古开天辟地后,产生了神、魔、仙、人、妖、冥六界,六界不合,相互残杀,致使天地失色,生灵涂炭。后来,鸿钧老祖在机缘巧合下借助天海之心平定六界,此后,其余五界便尊神界为天。那天海之心的擎天楠木乃盘古心脏所化,维持着天地的平稳,鸿钧老祖担心有人觊觎这楠木,便把天海设为禁地,在其中放养了无数的凶猛恶兽,你现下看到的那些移动的星火,便是异兽发出来的光。”
修澜全身一哆嗦,没想到,如此美丽的星火背后竟是群恶兽。
古曦打了个呵欠,继续说道:“你可知,人界所看到的星象和神界的是不同的?人界的星河没有这么长的星尾,星星或明或暗,有的甚至不会发光。”
说完他把一直不老实地玩弄着他头发的修澜一把提到自己跟前来:“我这样说了,你还会觉得那些星星还有什么可欣赏的吗?”
修澜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恨恨道:“这下好了,唯一可供我消遣的星星,我都提不起兴致了。”
说完,她抬头看着那些游星,脑补出千万头狰狞的猛兽奔跑的模样,登时瑟瑟。
古曦笑道:“你还可以欣赏我。”他顿了顿,“不过翌日,我将同司法文星去趟一重天瑶池,与仙界商榷要事。事关重大,怕是要些时日才能回来,你要在天宫好生待着。”
如今想来,倘若那时修澜听了古曦的话好生待着,或许所有的事情又会是另一个局面,至少能保住女娃的命。
古曦离开的第十三天,修澜便已按捺不住,偷溜出胥明宫找乐子。
胥明宫门外是架在云雾中由素玉装成的仙廊,在仙廊里她看见一处四散着金光的地方,便朝着那个方向走去,打算开开眼。
那光芒看似近,但绕着迂回的仙廊修澜硬是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到,修澜仔细一瞧,薄云轻笼中是一座美轮美奂的宫殿,琉璃瓦下嵌着珠光珍石的门牌上正正经经写着几个大字“琼华宫”。
修澜隐约记得这是女娃的地方,便想着进去逛逛。
正犹豫如何混进这琼华宫时,里面一个小仙娥款步姗姗而来:“你可是刚来的仙婢?”
修澜窃喜,端正姿态道:“小仙本在胥明宫办差的,可眼下帝君不在宫中,人手便空了出来,掌籍君司将小仙调遣于此,待帝君回来,小仙再回去。”
此番话自是她好好琢磨后才说的:一来能求个暂时玩乐安居之所,二来古曦回来之后也能名正言顺地脱身。
女娃见到她时,瞧她一身绿色衣裳,道:“三姐说,绿色挑人,少有女仙可以驾驭,但你穿上我却觉得很是养眼呢。以后你就跟在我身边,你觉得怎么样,小绿?”说完又附在修澜耳边小声道,“我觉得你真好看,比我三姐还要美上几分!”
被叫作小绿的修澜对“美”这个字很是模糊,却不禁好奇传闻中极美的三公主赤帝女究竟是何等模样。
修澜第一次真真正正见到赤帝女本尊是随女娃去的。
女娃在玄母天尊那里得来些上好的玉露香膏,便满心欢喜地给赤帝女送去。
女娃对赤帝女的情谊十分深厚,这个原因修澜倒是知晓一二。
原本女娃有三个姐姐,大姐因为不想嫁人抑郁而死,死后被封为云雨之神;二姐为救度人族甘愿化为巫山,留在人界受万代香火。如今仅剩她与赤帝女,所以女娃很是在乎这个姐姐。
赤帝女住天宫北厢的桑华宫,宫门前站着将士婢女排场极大,足以彰显赤帝女地位尊贵。
修澜跟在女娃身后,只见桑华宫中的回廊立着一排红金大柱,柱上由蓝田玉雕刻的各种花木神兽缠绕而上,廊旁是清澈见底的芙蓉池,朵朵芙蓉,灼灼其华。
再转过一道仙廊便可以看见一棵百丈高的桑树,红色的纹理,黄色的花,下至云海,上托房楼。树的周围有鹊鸟飞绕鸣叫,奇美得很。
“四妹来了?”这声音风风韵韵,如空谷幽兰。
女娃开心地嚷嚷着:“三姐,三姐,我给你带好东西来了。”
话音刚落,但见桑楼上拨开一道云门,茂密的叶冠中成群的彩雀有序飞出搭建了一道阶梯蜿蜒而下,美妙至极。
修澜在这天宫住了百余年,最爱干的事情莫过于偷听,遂古曦常言:“术法不精,窥听倒是颇有建树,如此,叫本帝还如何安心在后芳庭沐浴,嗯?”
这句话不是没有根据的,不过偷窥十次有九次被抓了个现行,修澜以为“颇有建树”四个字还有待商榷。
传闻听多了,今日一见,赤帝女果然美得不可方物,就连走起路来袅袅婷婷的姿韵都十分养眼。
女娃囫囵饮了杯茶,拉着赤帝女连忙坐下,双瞳炯炯有神:“三姐,今日玄母天尊将珍藏多年的玉露香膏赠予了我,你也晓得我素来不爱用这些东西,便借花献佛。”说着便将袖兜里弧形样式的玉瓶递了出去。
赤帝女接过玉瓶细细打量一番:“玉露香膏抹上半寸肌肤就可留香百日,这般方便之物你倒说是烦琐?我看啊,你用再合适不过。”
女娃满脸赤诚:“姐姐容貌天成,此物用在你身上才算物有所值。”
修澜瞧着姐妹二人客套只觉好笑,口无遮拦道:“不过一瓶香物,两位公主就要这样推扯许久,若是换了玄母天尊那件天海之水做的战袍,二位公主可是要把这桑华宫掀了不可?”
修澜话毕,气氛安静得有些诡异。
赤帝女的“大胆”二字姗姗来迟,疾言厉色的表情同之前判若两人:“小小仙婢如此放肆无礼。禾城、禾落将她押出去喂雀儿。”
修澜这才意识到这里并非她可为所欲为的胥明宫,眼前之人更不是能百般容忍她的古曦。
她后知后觉地跪在地上,努力回忆着上次胥明宫新来的仙婢忘了禁令打算给自己浇水时被古曦撞见,当时那仙婢是怎么向自己求情来着?修澜依稀想来大致是双眉一耷拉,悔过的表情极其浮夸。
于是修澜赶紧换上那浮夸的样子:“公主恕罪,小婢口无遮拦,粗鄙之身不值得公主动怒。”
赤帝女冷厉的眸子盯着修澜:“粗鄙之身?你倒还算是有些自知之明。”
修澜脸浮喜色,却见赤帝女斜眼睨了睨两名将士:“愣着作甚,还不动手!”
女娃适时求情:“三姐你就饶了她吧,她是我特意从胥明宫借来,待曦哥哥从仙界回来,我还要将她还回去的。”
赤帝女摇着锦扇的玉手停了停,眼里有亮光闪过:“胥明宫的?”
她好似沉思几许,继续道:“既然是服侍古曦帝君的,这么没规矩怕是失了我南方天宫的礼数。罢了,正好我得闲,亲自调教你一番吧。”
女娃听闻此言,想来修澜这条命算是保下了,神情缓和了许多,小碎步地蹭到赤帝女耳边,笑道:“三姐教规矩是个幌子,怕打听曦哥哥才是正事儿吧?”
赤帝女脸色一红,戳了戳女娃的额头:“就你鬼精灵,瞎说什么!”
修澜目送着丢下自己回去的女娃,心有戚戚,复又想起古曦竹简上那些人间的街坊故事,只觉得自己此时是个可怜兮兮的苦情丫头。
赤帝女不急着开口,倒是很有兴致地看着仙宠灵狐在窗台同蝴蝶打闹。
过了好一会儿,她看向修澜,神色比起方才柔和许多:“你在胥明宫侍奉多久了?可知胥明宫的正主喜甚厌甚?”
修澜不知道她这样子是要唱哪出,一头雾水地想了一番她所问之事。
古曦的喜恶?
他好似喜欢借着教自己写字的由头,将自己变成他手里的笔杆;心情烦闷时,也喜欢让自己蔓开枝叶吐纳些新鲜的空气舒缓心境;还喜欢带些五颜六色的果子回来放在自己的寒冰盆里……起初她以为是一群争宠的,郁闷伤心了好长时间,他倒是不以为然,嘴角晕开一抹淡淡的笑意自顾自地就将冰好了的果子一口食之。
至于他最讨厌的也莫过于自己晚上悄悄化作人形后捧着下巴欣赏他的睡颜,每每被发现他都将她掳上床角用丝被将她牢牢禁锢以示惩戒,足以见得厌恶程度。
想到此处,看着三公主殷切的眼神,她遂诚然答道:“帝君喜欢……”话说了一半,修澜脑子转了转,改口道,“帝君鲜让人近身,喜好小婢也不甚清楚,但今后愿为公主多留心一些。”
赤帝女听完,面色不豫许久,一言不发。修澜搓了搓麻木的手想着今日这运势定是宜兴土,宜婚嫁,万事皆宜,单单不宜说话,可别是又要发落了她。
良久,赤帝女抿唇一笑:“那你且记在心上。”
脱身后的修澜狠狠揩了揩额角的汗珠,心道这赤帝女美则美矣,但美中却藏着股狠劲儿,着实吓人,以至于她回琼华宫的步子都轻快很多。
女娃早些年去了一趟昆仑山修道,在上面待了五百年也未学得个皮毛,法术庸至修澜这般不过百年修为的小仙婢也能与之打个平手。
但她也不算一事无成,至少把“逍遥”二字悟得十分通彻。
这日天色极好,南海瀑布自天而来,七彩霓虹贯彻云海,女娃带着修澜等诸多仙婢、将士大摇大摆地去采菩萨竹园里养的七月兰。
不过采一株花,如此兴师动众,修澜大为不解,看女娃正划了一叶扁舟拿着一根长木桨在捯饬着一池春水更是震惊:“四公主,这花草不是长在土中吗,怎去水里寻?”
女娃难为情地呵呵一笑,她将木桨递给一旁的将士,指了指岸上某一根笔直长竹吩咐道:“我看那竹葱郁得很,你去瞧瞧。”
修澜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问:“四公主,这七月兰有何妙用?”
四公主冲修澜神秘一笑:“这件事要是成了,我给你记头功,我只告诉你,不许告诉别人。”
修澜连连答应。
女娃这才小声道:“七月兰又称断情草,我琢磨着曦哥哥是个招惹桃花的命数,便想让你回去后将此花悄悄兑入他茶水中,以防万一。”
“可公主与帝君,不是早定下了姻缘吗?帝君看起来不像是花心的……”
言到此处,修澜心口微微生疼,似缺了一角。
女娃笑着摇了摇头:“想嫁到中央天宫必须修得天神之位方可免受跨越之雷,我仙姿平庸,懒于修法,且也只把曦哥哥当成哥哥。但三姐思慕曦哥哥,她的眼里容不得沙子,我岂能不帮她?”
天神之位修澜常听古曦谈起,说是服下一颗敕梭丹,三个时辰内只要能过东方天宫的烈焰火渊,北方天宫的奇鸢迷障,西方天宫的绝俗瘟毒,南方天宫的夭夭花林,最后战胜中央天宫的洪荒凶兽就能成为天神。
可时至今日,神界的天神除却古曦这种天生神胎的特例,自己修道的便数广寒宫的嫦娥最为年少,但她也有万年之资,遑论四千年不满的三公主。
修澜问道:“那四公主你这一守怕是还要守上几千年?”
女娃目光流转:“你听说过神力仅次于五荒兽的裂天兕吗?”
“裂天兕?”修澜回顾了一下古曦要她背的《山河社稷图》,那图其实是一门容器,精深得很,其奥妙便在于“变化无端还变化,乾坤颠倒合乾坤”,世间万象皆在其中,十分珍贵。
曾经他那坐骑子捷一度献殷勤,古曦都没给他看,修澜便觉得自己在古曦眼里是与众不同的,故经常把那上面的内容炫耀般地念于凤凰听,念着念着就背得滚瓜烂熟了。
但按照四公主所言这裂天兕这样厉害,上面不可能漏记,但修澜认真回想了几遍好像真的没有任何有关裂天兕的记录。
修澜巴巴地望着四公主,眼底写着“孤陋寡闻”几个字,然后静静期待下文。结果四公主突然蜗行半步地意识到明天古曦要回来这件事的严重性,就急急忙忙丢下了这个话题催促着大伙儿找七月兰了。
修澜无奈,只得强行收了这难得的求学若渴之心跟着大伙儿去薅草。
次日,众神集聚在星越门,星越门乃上古神兽饕餮元灵所化。隔着一斗云的距离就能被那拔地倚天的磅礴气势所撼,四列神将持枪鹄立严阵以待,众神三五成聚言谈间皆是满满的敬佩模样。
譬如距修澜一丈远近的小童僧,小少年老成的姿态,说起话来额间印上的一羽鸢尾也跟着欢蹦乱跳:“仙、冥两界积怨万年之久,互看不顺眼,怎奈没有正当理由开战,将将前些时候冥界使女玄姬偏巧不巧死在玉帝跟前,死因众说纷纭暂且不论,可两国交战不杀来使,况且这鬼女玄姬是冥界上尊之位,冥界借此大张旗鼓进军仙界便是打足了报仇的旗号。古曦帝君此趟前去未动一兵一卒竟平定了这场浩劫。可恨本君未亲到现场,可惜!”
同行神仙颇有同感一道惋惜喟叹,片刻便见古曦骑着九头凤凰在众神的注目礼下破云而现。
一刹那,万道金光势如虹,千朵彩霞映辉煌。
修澜同众神一起向他行君臣跪拜大礼,他紫金束发坦然自若地接受着众神膜拜。这样的他,没有披着散发靠着床头给修澜讲故事时的影子,他好像变得很遥远,远得触不可及。
古曦星眸含威,宽大的玄青袖袍微微一扬示意众神起身,继而同赤帝并排行走。
赤帝低头跟他说了什么,他清冽的目光向女娃这边扫过来,稍顿,略略往后一移落在修澜身上。
修澜一怔,想起他曾经说过不让女娃碰自己,便默默地向桑华宫的宾列挨了两步。然后再用询问的眼神问他是否满意这个距离时,他手里已拿了一支竹笛负手而立,双眉斜入天仓,嘴角噙了几分三月春色,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修澜又往旁边挪了几寸,无奈地回递一个眼色表示桑华宫的宾列已满实在挤不进去。
古曦粲然一笑,朝她走了过去,一双银丝流云纹的长靴最终停在女娃面前,他看着修澜,对女娃道:“这不是胥明宫的仙婢吗?既然你喜欢她,那便留她在你琼华宫。”
女娃扭过头看了看修澜:“谢谢曦哥哥,小妹很喜欢!”
女娃是喜欢了,但修澜脑里却嗡的一声炸开,旋即沉寂徒留一片错愣。
他这话,是要弃了她?
正待问个明白,古曦却已回到他原来的位置。
女娃小声问道:“小绿,你说是什么事值得曦哥哥这么高兴啊?这一百余年来,我还是头一次见着他笑,这笑真好看……”
修澜心不在焉:“约莫是事情办得很顺利吧!”
女娃若有所思:“可当年曦哥哥收复须弥山南方咸海的四大神州时,也不见他有任何欣慰之色啊。”
修澜依然心不在焉:“是吗?可能真是与仙界的公主情投意合了吧。”
女娃脸色立刻警惕起来愤懑道:“难道这神界越发不如仙界人杰地灵了,孕育的神女个个不如小仙女了?”复又将七月兰熬成的药汁递到修澜手里,“小绿啊,这趟回去责任重大……”
这瓶药递得十分不经脑子,因众神以为好不容易瞧见四公主与古曦帝君有点共结连理的意思,自然皆是放大瞳孔盯着生怕错漏一个两人眉目传情的细节。所以古曦这一走,女娃这一方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万目之焦。
余光中,赤帝女粉妆玉琢的脸上仿佛一片凝固的夕阳海水,明明淡妆浓抹,却有瞋目微怒的颜色。
女娃倒是不拘小节安如泰山,神情坚定地望着修澜,修澜只好无奈地接下药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