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君追妻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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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相逢应不识

镜竹雪岭地处天海以南,是南方天宫境下一至寒至静之处。地如其名,竹成岭,雪如镜。

修澜站在冰湖边,伸手结了个阵,平静的水面便慢慢浮出了冰凌。那冰凌不断延伸,勾画着屋的椽、房的甍,不一会儿,一座壮美的冰宫便立于水面。

神鸟渡渡张开手,满脸享受:“沾主子的福,有幸去了那么多好地方,却还是觉得咱们镜竹雪岭是最好的地儿。”

修澜踏着湖水,荡漾的湖水霎时凝结成冰,渡渡小碎步跟在后面,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地走进了殿中。

这座宫殿是她花了整整一百年打造的,里面清明如镜,在里头看四周,景象一览无余。

修澜将在人界得来的画挂在冰墙上,渡渡没见过修澜收藏过画,更没见过她给这宫殿置办任何装饰,所以这幅画显得尤为特别。

“主子,这画何处得来的?方才在人界没见着主子去买画啊?”

修澜语气颇为平淡:“抢的。”

渡渡哑然。

画挂好后,她四下打量一番,道:“总觉得这家中还少些生气,你改日去找找有什么能开在寒水里的花,拿来种在这冰湖里,以作装点。”

“可咱们不是一向以素雅为美吗?”渡渡问道。

思考一会儿后,她笑看着修澜:“莫不是主子在那繁荣的人界待得久了,也喜欢起花里胡哨的东西来?”

修澜轻“啧”一声,拿出玉笛摩挲着。渡渡立刻识趣,咧嘴一笑:“我现在就去。”

神界入夜,修澜躺在寒冰之上看着天海的星辰在空中游动,拖着明亮璀璨的光线勾勒着变化万千的图像,百余年来,那些图像似乎从未重叠过。

曾有人跟她说,比起天宫游动的星辰,人界静止的星河才是最好看的。可她看了三千年,还是觉得天宫的星河比人界的好看得多。

想来又觉着好笑,不过是一场处心积虑的骗局,连这样一句随口的话也不过是个谎言,她却偏偏记得这么清楚。

晨曦乍现,修澜刚醒,渡渡便焦急地跪在地上,酝酿了半天的情绪才道:“我昨晚本想寻些花草栽种,结果迷了路,承蒙一个男子相助。后来在祗檀山寻月寒花时,我发现他是一个十分帅气的神仙,便动了情,又怕他不依我,我只好一棒将他打晕了,扛回了镜竹雪岭藏在了我的床底下。此刻,他怕是,怕是……要醒了。”

难怪她闻着这冰宫里有生气,以为是渡渡带回来的花草乱了她的嗅觉,却没想到向来胆小的渡渡,这次竟有如此作为。

她顺顺头绪,问:“那你知道他是什么身份吗?”

渡渡撇着嘴,摇了摇头。

“你就这么把人家给扛回来了,不怕他讨厌你?”

渡渡水汪汪的眼睛巴巴地望着修澜,一副要哭的架势:“我……我也没有想那么多,只是喜欢,就……就带回来了。”

仙兽犯错,难辞其咎的自然是管教不严的主子。

可这主子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又听这胆大妄为的神兽低头咬着食指无辜地补充道:“除了这个……”渡渡心虚地抬头瞄了一眼修澜尚算平和的脸色,“我还擅自给他种了同心锁……”

“嗯?”修澜错愣。

同心锁是内丹精元所凝的法器,算是渡渡鸟一族的独门绝技,但渡渡鸟一生只认定一个配偶,故这同心锁只能许给自己的配偶,以示彼此的忠贞。

修澜干巴巴地盯了渡渡好半晌,才扶额认命道:“罢了,带我去看看,我给你想想法子。”

渡渡喜出望外,立刻将困在她床下的男子拉了出来。

男子一身凤羽织成的衣裳鲜艳却不俗气,五官端好,肤白细腻,很配得上渡渡那“十分帅气”的夸赞。

修澜用神力探了探他的底,发现他的原身竟是上古九头凤凰,身上还带着她熟悉的木兰香。

修澜心头一颤。

这样看来,他长得的确很像古曦的坐骑子捷。这想法刚从脑海中冒出来,湖岸刮来淡淡清风,带着一丝灵气。

修澜追溯片刻,道:“他主子来寻他了。”

“那……如何是好?主子,渡渡跟了你两百年,这是头一次红鸾星动,你可得帮帮我。”

“我先看看是谁。”

修澜说完,闭上眼睛用仙术细探来者。怎奈来者灵气浑厚,修澜连朦胧的意象也看不见,看来是个大麻烦。

正谋划着带渡渡逃时,眼前缭缭绕绕的仙雾中浮现一支紫金发髻,影影绰绰的身影肃然立于湖边。

她猛地睁开眼睛,那灵气中与生俱来的木兰花香扑面而来。

果然是他!

昨夜子时,子捷被帝君古曦传唤。

他记得不久前横空冒出个藐视神威,欲反上三十六重的东陵族。东陵族来势汹汹,族人善战,皆非等闲之辈,一时间,天宫陷入恐慌。

可他家主上也只是坐在后院呷了一口茶淡淡道:“野族而已。”

次日辰时,东陵族全军覆没。

在子捷心里,他的主上就该是这般云淡风轻、操控全局的人。

可昨夜他急躁而担忧的神情,子捷记不得有多少个年头不曾见。

古曦急切道:“随我去一趟祗檀山。”

来到祗檀山,他们兵分两路。

夜里的祗檀山十分险恶,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这儿一直人烟罕至。

四下漆黑,天海的星辰被衬托得更加明亮,耳边虫鸣不断,有些奇异硕大的花朵散着腐蚀般的恶臭。

找了两个时辰,终于叫子捷找到了大晚上害他遭此磨难的罪魁祸首。

这罪魁祸首蹲在一棵古树下,看到子捷时竟毫无忏悔之意,天真烂漫道:“哥哥,你是这儿的土地仙吗?我迷了路,本想借贵地躺一觉,不知哥哥可是来带我出去的?”

子捷仔细打量着“罪魁祸首”,原来是一个修为尚浅的渡渡鸟所化的女孩儿。

她与自己同为上古神兽,只不过渡渡鸟一族不会飞,迷路这种事于他们而言算是家常便饭。羽族一直觉得渡渡鸟一族当算走禽,可他们偏生长了一对漂亮的羽翼,硬是强行算入羽族之列,倒是有“宁做凤尾不做鸡头”的觉悟。

然,有双羽翼却只做摆设,算得上羽族的奇耻大辱。

子捷冷淡道:“祗檀山夜间险恶,你无心闯入,我带你出去便是。”

“可是哥哥,我还没找到我要的东西。”

“找什么?”

“一种能开在寒水里的花。”

“月寒花?”

“月寒花可以开在寒水里吗?”

“你不知所寻何物就敢只身前来?”子捷叹了口气,复又摇了摇头,“真不知该不该夸你胆识过人!”

渡渡扬扬得意:“哥哥过誉!”

语毕,看着夜下挺拔的身姿一怔,她不再言语,气氛霎时有些尴尬。

渡渡低头看着脚尖:“本以为祗檀山奇花异草姹紫嫣红,大饱眼福,哪晓得奇花食人,殷红致幻,要是事先晓得这么恐怖,给我一匣子东海明珠我都不来的。”

子捷语气颇有些无奈:“罢了,正好祗檀山出口长满了月寒花,我带你去。”

“罪魁祸首”惊喜到跳起:“真的吗?谢谢你,你真是个好神仙。”

再后来,子捷也记不清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带着她走到了祗檀山的出口。突然一道晃眼的强光闪过,脑后被人重重一击便不省人事。

想来他子捷跟着古曦帝君历来风光,几时落到这般被人暗算的地步了。

他脑子昏沉空白,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一位裙摆鲜红,周身自下而上渐变至素白的女子,听得女子语气郁愤道:“渡渡,你不惹事便罢,一惹就惹上了中央天宫的古曦帝君,真不知该如何说你。”

渡渡惊叫一声,震耳欲聋:“啊!主子,他好像醒来了。”

女子回过头,模样落在子捷眼中,很是熟悉。

女子凑近,子捷正欲好好端详,可见女子手里的玉笛一挥,他便再度沉睡过去。

修澜戳了戳昏死的子捷道:“把他拖到床下,待会儿古曦问你时,你便说渡渡鸟一族但凡被异性触碰,便算有了肌肤之亲,是要以身相许的。但若看不上这异性,就只有将他打晕了放在床下一夜去去霉头。不管那古曦帝君信不信,看在你与九头凤凰皆为上古神兽这一层,也不会难为你。”

渡渡嗫嚅道:“若我这样说了,是不是与他再无缘分了?”

修澜用玉笛敲了敲她的头:“都这时候了,还想什么缘分!还有,我现在要去趟人界。”

其实并不是需要去趟人界,而是去一个他不会见到自己的地方即可。

明明自己无罪,如今也无须再躲,可经历了这漫长的三千年,连修澜自己都搞不清为什么要躲,或许她只是将逃避当成了习惯,又或许只是不愿见到他。

“主子,你留我一个人我害怕,那万一古曦帝君要将我问罪,等你回来,我估计就剩一堆白骨了。”

“你打晕子捷的时候胆子不是很大吗?你按我说的做,不会有事。”她继续道,“可万一我让古曦帝君发现了,他非要命我回天宫任个职,我可就再没办法带你过逍遥日子了。”

渡渡恍然大悟,半晌,正了正身子道:“原来主子不是怯于帝君威名弃我,而是恐去神界任职?如此我便没有顾虑了,我渡渡鸟一族为情而生,红鸾既动,死又何惧?”

听到渡渡此番言论,修澜顿时对自己亲手养大的仙兽大为改观,一向惜命的渡渡竟能为一个只见了一面的小凤凰道出“死又何惧”四字,世间情字,委实令人费解!

修澜挑眉瞧了瞧渡渡,正色道:“古曦帝君剑指之处,狼藉白骨。你私自拘了他心腹,你以为向来杀伐果断的帝君会因动情之说饶你性命?”

渡渡愣住。

修澜神色有异,瞳孔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凄凉之色:“帝君怕是早已不知情为何物。”她顿了顿,复问,“你执意不用我说的计策?”

渡渡难得坚定:“此计虽能脱身,但若要和子捷断了缘分,我做不到!”

修澜沉思须臾,说:“你我主仆两百多年,我总不得任由你赴死,你同我一起去人界,惹不起,就躲。”

渡渡盯着昏睡的子捷踌躇半天不舍道:“可是我……”

修澜拉起她:“别可是了,来日方长。”说完便拿出玉笛,轻声吹起,婉转音光从脚跟生出,从裙尾的红色旋进上身的素白,最后笼罩二人,霎时消失于神界。

神殿高悬的圣灵珠一片清澈,以示天地盛平安宁。按例举行的朝会上众神无事上奏,如此,便早早地结束了朝会。赤帝病情越发严重,本就无心打理朝事,便由着他们去。

仙雾缭绕的回廊上,终于等到下朝的神仙们争先恐后地透过云镜观赏人界一年一度的花灯节。人界花灯节也是仙界牛郎织女相会之日,就此事而言,很是无聊的神仙们倒是把观众一职当得尽职尽责。

人界已经入夜,明明灭灭的花灯笼罩着整片国土。大胤王朝是人界第一大国,此时在成千上万盏花灯的映照下,大街小巷光怪陆离热闹非凡。

向来喜欢云游四方的荒鳍真君捻须道:“本君走遍六界,还是觉得人界的花灯节最让人流连忘返,如今少有机会再去,幸得东海龙王送天宫的这一面云镜,让我等还能在此观看。”

过来凑热闹的一个小仙雀司道:“说起东海,前些日子,我随师父去了一趟,见到一只青鸟衔石填海,已然将龙宫数座宫宇填平,那东海龙王央我师父在赤帝面前求个情,不知各位可知他要求的是个什么情?倘若是只无事生非的鸟,捉了它便是。”

旁边一位长须飘然的神仙立刻捂住了他的嘴:“小仙友,这话可不能乱讲,那青鸟不是随随便便能捉的,更不是我等能议论的。”

雀司扒开老神的手更加好奇:“哦?莫不是那青鸟大有来头?”

每每提到青鸟填海就不得不牵扯到南方天宫的一桩旧事,这桩旧事发生在三千年前,细枝末节早已被时光磨灭,如今想来也只是模糊的梗概。

那青鸟本是南方天宫的四公主女娃,深得赤帝喜爱,与中央天宫的古曦帝君本有一桩美好姻缘,却不料被心生妒忌的仙婢所害,溺死于东海化作青鸟。

古曦帝君大怒,将那仙婢放尽血后扔下了无生崖,可赤帝却因为痛失爱女落下病根。

雀司大惊,却只问:“传闻古曦帝君三世真元之身不重情爱,却对这四公主如此上心,莫不是情窦开了?不知四公主是何等风姿,比起两百年前的那位女天神,如何?”

说起两百年前的那位女天神,又是神界的另一个传奇了。但凡是天宫的神仙,无论老少都知道两百年前出了一位旷世奇才,仅三千年的修为就升了天神,此事超今冠古,被六界称为一段传奇。

这位天神在中央天宫与洪荒凶兽对阵之时,神界大小神仙皆去凑了个热闹,把中央天宫围得是水泄不通,场面之热闹堪比当年鸿钧老祖的寿宴。

本以为会是个男神,却不承想是个身缚渐红长裙、亭亭玉立的女子,只见那女子在云彩中身姿翩翩,对战千万凶兽更是从容自若,看得一旁众神连连叫好。

可从那以后,便再未听闻有关于那位女天神的半分消息,有传言说她心性高雅,归隐在了某处福地。

虽是匆匆一面,众神回忆起来,那场景却还历历在目。

这其中就数爱凑热闹的东芝上君印象最为深刻,这厢东芝上君摸了摸下巴沉吟道:“论起她与四公主的风姿,倒比不出个所以然来,一是两者性格不同,找不出可供对比之处;二来嘛,惭愧,我与诸位一样,只见过那位天神的身姿,样貌未曾看得真切。”

小雀司闻言不免有些失落,便噤声同众神一道看云镜里各色各状的花灯或随着湖水浮浮沉沉,或带着人们美好的祈愿随风腾起。

花灯上有人写“愿修成神”,可云镜前却有神想做一世人。

大胤王朝占据九州交通要塞,是人界的经商大国,王朝几代皇帝用了几百年才迎来如今这太平盛世,百姓生活富足和睦,好学之风兴盛,其他国家的小孩尚不懂什么是方程术和大衍求一术时,大胤王朝的小孩却早已精通算学。

对此,修澜深有体会。因出来匆忙没带金珠,她瞧上两盏花灯便从渡渡头上取下支珍珠钗换取。

渡渡堂堂神兽却惜财得很,百般不情愿,胖乎乎的脸皱得如同包子一般。

卖家是个六岁的小孩,他一副大人模样将珍珠仔细考量后,不多时就把两盏花灯和找零的金珠交在了修澜手里,分毫不差。

所谓的花灯节无非是痴男怨女诉诉衷肠,许许诺言,再以祈愿的名义给天上单身了几万年的神仙秀上一把恩爱罢了。

渡渡学着别人的样子握笔在花灯上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她看了看修澜,问道:“主子,你怎还不动笔?灯油耗尽了,可就飞不起来了。”

修澜思忖了一会儿,饶是她在这天地混迹了三千余年,虽说不上无欲无求,但其实她也只求过一件事。

三千年前她卑微地跪在太阳神殿上求他信她,可那时他倜傥而立,眉峰上扬:“信之一字,我既给了你一次,便不会再有第二次。”

时过境迁,这件事已久远得像是别人的故事。

修澜放开手,目送花灯摇摇摆摆扶风而起:“我倒真不知该祈个什么愿,何况你我本就为神,这个愿又能向谁祈呢?”

渡渡闻之有理,把好不容易写明白的几个字又给画了。

周围的人无论是身着华服,还是粗布裹身皆朝着花灯升起的方向虔诚祈愿。

密密麻麻的人中有个素衣女子,一对细眉锁着满脸的忧愁。修澜对她颇有些好奇,施法瞧了瞧她花灯上祈的愿才知,她所求的是见一面远在边境捍卫国土的心上人。

人界交通不便,写信寄相思的感情若能长久委实不易,想来她心上人那方或许也升起了一盏愿景相同的花灯。

十里加急的马蹄声将宁静的月夜撕破一道长长的口子,骑马的男子筋疲力尽,瘫软在马背上,只有挥鞭右手不断抬高落下。

男子吃力地抬起头看到山的尽头处有一方被灯火照亮的城池,带着满目血丝,他露出一丝笑容。

终于要到了。

他喃喃道,松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身体重重地摔在地上。

马在耳边嘶鸣,可他太累了,他想休息。

两个月的奔波,从边境到都城,他们守住的这大胤江山竟如此辽阔。

渡渡拿着金珠又去那小孩那里买来了几盏灯,还言之凿凿:“我们虽然不祈愿,但难得遇到人界的花灯节,不多放几盏就可惜了。”

渡渡修成人形不过两百年,玩心甚大,修澜时常懊恼自己升天神时为何动了恻隐之心,将渡渡从中央天宫的数万头洪荒凶兽里捡了回来,本来以为白得一仙兽,后来才发现是自己养了个娃。

修澜只得无奈道:“这花灯节,你也玩过十来回了,真不知你这新鲜感如何来的。”

渡渡咧开嘴冲她乐呵一笑,想起昨夜子捷在祗檀山默默跟在她旁边保护她的样子心里就忽然涌起一阵暖意,从未觉得如此安心过,这与当年主子将她从洪荒凶兽中抱出时的安心又是截然不同的。

渡渡问道:“主子,咱俩就这样在帝君眼皮子底下跑了,当真没事儿?”

修澜不以为意:“跑都跑了。”

“那主子有何办法,总不能一直不回镜竹雪岭吧?其实渡渡没事的,大不了见过子捷后以死明志,就怕拖累了主子。”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记住一句话,以死明志乃愚人之见,并不可取,能屈能伸,积蓄力量才是明智之举。”她顿了顿,“我也曾死过一次,算是过来人的经验之谈。”

渡渡扑哧一声道:“主子别唬我,凭你的神力,还有谁能伤得了你?”

夜水微凉,明薄如镜,修澜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

她确实死过,三千年前,在令六界闻风丧胆的无生崖前,她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下。当年的她何其狼狈,诛天嗜灵的无生崖历来又放过哪一个生灵?

修澜想不通为何自己毫发无损,兴许真是上天垂怜?那时虽体肤无伤,可那颗心确是死得彻底。

修澜伸手想去摸水里自己那副清冷的眉目,指尖尚未及水,便被渡渡慌忙握住:“主子,你忘啦!你触水成冰,要是冻了这片水,可要吓坏了河畔上这些郎情妾意的男女了。”

修澜回神过来,信口道:“水胜明镜,忍不住想拨乱了去。”

渡渡扯扯嘴角:“主子倒是起童心了。”

修澜掩饰一笑,看着水面上漂浮的以及水里倒映着的星空中层层叠叠的花灯不再言语。

她伫立良久,忽见一抹紫红的影子在升起的花灯上游走,那影子稍纵即逝,紧接着就听有人在喊:“花灯落了!花灯落了!”

众人抬头看见零零散散的花灯慢慢降落,很是不祥,便哀叹道:“今年的愿望怕是要落空了。”

渡渡一脸天真:“但愿落下的有我们的吧。”

修澜从腰际拿出玉笛敲了敲渡渡的脑门:“很好,心善是为仙之道。”她指尖浅浅地摩挲着玉笛,“不过,这只怕是有妖邪作祟。”

花灯上紫红的魅影怀揣着古铜色的法器东闪西跳,身后穷追不舍的一众妖灵也仅剩一个难缠的蛇妖。

蛇妖幻化万千,二者在花灯上肆无忌惮地斗法,紫红魅影显然有些体力透支了,蛇妖占得上风,便得意道:“小小魔人,也敢偷我妖界幻渊坤,意欲何为?”

魅影将幻渊坤在怀里放好,擦了擦嘴角墨黑的血:“幻渊坤是上古法器,六界共有。当年鸿钧老祖不过是将其暂放你妖界,如何就成你妖界之物了。现如今我家尊上要用,我奉命来取,怎么就算是偷了?”

幻渊坤是妖界世代供养之物,被他如此轻巧一说,多少觉得有些轻蔑侮辱之意。

蛇妖脸色乍变,手里运功:“如今这世道,小偷都敢这样强词夺理,横行霸道了吗?”

本欲致命一击却不料被身负重伤的魔人接下了,魔人轻笑:“方才拿着幻渊坤不便施法,倒真以为我打不过你?”

花灯一盏一盏地落下,渐渐已有上百盏。人群开始有些慌乱,那成片的灯火落下势必会酿成大祸。

闹城之上,星月之下,一魔一妖正斗得火热,突然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这声音柔若春风,却掷地有声:“今夜霁风朗月,小神本不愿扰了二位斗法的雅兴,但下面乃是人界繁足之地,若误伤六界之本,届时,怕来提点二位的就不是小神了。”

两人闻声望去,看见女子脚尖轻点花灯,朵朵梅花萦绕。光色弥漫,只瞧得清在如豆的灯火中扬起的细纱,那周身仙气已然天神姿态。

蛇妖俨然一副看见救兵的架势,激动地向修澜求助:“天神明断,我乃妖族蛇妖,此番是为六界大事而非纠缠斗法,事起缘由只因他魔界之灵不遵五宫之旨,偷夺我妖族幻……”

话到此处便戛然而止,舌头被另一端的魔人施了法无法出声。

蛇妖一个眼神瞪过去,那魔人反应倒是很快,接过话头怒斥道:“我与你并非同族,你执意缠着叫我娶你,我自是万万不能。你便是要杀我,也得讲讲理吧?如此小事,又怎能劳烦天神,也罢!我便陪你去郊外再痛痛快快打一场,算是为这段孽缘做个了结。”

蛇妖说话太重礼数,修澜反而听了个无头无尾,不知所云,倒是魔人让修澜听懂了个中缘由。既是跨族的感情纠纷,修澜便不好插手,只由着魔人将蛇妖强行带走。

此刻,大胤都城的西郊已有民房燃起了熊熊大火,民心越发躁动。

人潮拥挤,一个小孩被掉下的油火烫伤,连同他的亲娘一起哭得惊天动地。

修澜捏个咒从云端上下来,渡渡便殷勤地奉上一杯水。修澜将渡渡上下打量一遍才道:“我从不饮水,你不是不知道。”

渡渡自顾自地将修澜的手指牵起放进杯中:“我是看那被烫伤的小孩挺可怜的,找你讨块冰给他敷敷。”

正说着,杯中之水因修澜指尖的触碰,顷刻凝结成冰。

修澜看着渡渡行云流水的动作:“我瞧着渡渡你越发大胆了!”

渡渡完事后捧着寒冰冲她吐了吐舌头,答非所问:“得天神的寒冰,那孩子因祸得福呢!”

此番对修澜的恭维,修澜很受用。她曾一度自责自己触水成冰的本事,若非如此,一切断断不会变成今日这种境地。

“方才是何方妖孽作祟啊?”渡渡问道。

修澜无奈摇头:“妖、魔两族的一对怨偶罢了。”

渡渡若有所思:“苦了这帮凡人了。”

满天摇曳的花灯,颤颤巍巍带着明火缓缓降落。修澜拿起玉笛,手指轻挑,袅袅笛音如同万壑生风,悦耳笛音化成微风,把将要坠落的花灯悉数托起。

不同于人界灯火,魔界幽冷阴暗,迷雾重重,浓雾中藏着两个隐约的影子——一个披着披风飘然而立,一个跪在地上满脸笑意。

“东西拿到了?”

“回尊上,东西到手了,一切顺利。”

“护守幻渊坤的妖灵呢?”

“尊上放心,都已处理干净。”

魔尊池溟满意地点了点头,语气却露出一丝杀气:“做得很好,但你忘了处理你自己。”

语毕,跪着的人刹那间化为齑粉,消失在重重迷雾中。

池溟审视着手里的幻渊坤,寻了七百年的上古法器,终于还是叫他找来了。幻渊坤在手,大局已定,他满意一笑,笑声凌厉,令人毛骨悚然。

大胤都城的人由不安地聒噪因再度腾飞的花灯安静下来,修澜收了笛子正想功成身退,可一转身就迎上一位翩翩风度的蓝衣公子。

蓝衣公子合上折扇拱手一笑:“小生冒昧,方才听姑娘一曲笛音洗尽尘俗,特来拜会。”

此人着装儒雅,样式简单用的却是上好绸缎,说话的语气拿捏有度也不唐突,秀气的眉目更是气宇轩昂。

修澜掐指一算,才发现他哪里是什么小生,原来是大胤王朝的小皇帝赵楚贞。她回敬一礼:“过奖!”

身为国主,赵楚贞架子不大,一口一个小生格外谦虚:“小生听见笛音,遂作了一幅画想赠予姑娘,还望姑娘莫要嫌弃。”

说着,旁边躬着身的随从就双手奉上一卷画纸。

大胤王朝重商贸,文风却不怎么盛行,可不承想这大胤皇帝竟还懂曲擅画。

修澜接过画卷,只见上面明霜白雪,一株梅花傲然立于冰雪之上,朵朵娇花不惧严寒,开得极美。画旁是一行题诗,字迹清秀,笔锋有力,却像刀子一样扎进她的心里。

记忆里,那人一袭白衣半靠在床头,手里握着竹简,露出完美的侧颜:“我在人界听来一句好诗‘取次丛花懒回头,半缘修道半缘君’,”他嘴角微微上扬,“此后,你便叫修澜。”

修澜摸了摸画上墨迹尚新的题诗,念道:“取次丛花懒回头,半缘修道半缘君。公子佳作,栩栩如生。”

“姑娘谬赞,糙纸淡墨谈不上‘佳作’二字。”

两人一番客套后,人群中匆匆跑来个佩剑军士,压低声调附在赵楚贞耳边说话。

修澜终究是天神,即便低声耳语也一字不落地传入她的耳中:“国公大人言‘蒙女妖艳,不利少主’,欲将蒙月婕许给幽州的荣王,属下担心其中有诈,不知皇上能否回宫速夺此事。”

蒙月婕被誉为大胤第一美人,按理说,皇庭就是这第一美人最好的归属。可她父亲是大胤最大的商贾,虽没有官位,但势力却不容小觑。

国公担心蒙月婕入宫会让赵楚贞获得蒙家助力,逐渐独揽大权,此举无非是仍想架空皇权的势力。

可赵楚贞心里明白,荣王绝非不忮不求之人,这一点国公比他清楚又怎会真的将蒙月婕许给荣王。

赵楚贞对修澜拱了拱手无奈道:“本想再向姑娘讨教一曲,可眼下家中有事,有缘再见,告辞。”

修澜笑应道:“公子请便。”

人界常说有缘再见,但“缘”这个东西上界既然安排了八十八个文墨司君执笔安排,有缘无缘全看执笔者的心情,不过修澜对白得的这幅画倒有些兴趣,便将它随身带着待他日挂回镜竹雪岭。

大胤王宫的一处琼楼玉殿中,门外的宫女看见赵楚贞匆匆而来,立刻放下手中之物端端正正行礼。

宫女刚想通传时,却被制止了。

赵楚贞在外徘徊良久,终究没有敲开那扇紧闭的殿门。

正欲走时,里面的蒙月婕停止抽噎,走了出来:“王上,奴是被您选进王宫的,若是要将我打发去幽州嫁与他人,便求王上赐青灯一盏,让奴常伴古佛。”

蒙月婕自小被人盛赞,性子高傲。大胤百姓私下断言她定是王后的不二人选,可国公宋梓霖区区一句话就想改了她的命运,叫她又如何服气?

赵楚贞旋了旋拇指上的扳指,沉默片刻后,走了。

回到书房,洪公公操着尖细嗓音问道:“王上,您当真要将蒙小姐许给荣王?”

赵楚贞翻了一页书,带着笑:“嫁,也不嫁。”

“王上的意思是?”

赵楚贞露出个高深的笑容:“此处到幽州两个月车程有余,期间时日够那些人做多少文章?现下整个大胤的人都知道此事是他宋梓霖的意思,中途我若是做个顺水人情给蒙月婕的父亲,即便是他女儿不能嫁入大胤王宫,至少也会卖我不少面子。”

听完这席话,洪公公诧异地瞧着坐在书案前的少年皇帝,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文尔雅。可这温里多了几分锋利,雅里添了几许稳重,似是成熟了不少。

修澜与渡渡在人界逗留数月之久,主仆二人头一次晓得了有家不能归是个什么滋味。修澜迫于无奈,将渡渡置于人界,孤身回去探了探风声。

此刻的镜竹雪岭被八名镇天将守着,古曦帝君此番大动干戈,看起来是不拿下渡渡不罢休了,坐骑无故被人绑走,这口气咽不下也是情理之中。

思及此,但见天边一道紫色微光闪过,修澜立即施法离开。因走得急促,回神过来时修澜已经挂在了树上,枝丫咔嚓一声,施法是来不及了,修澜深深吸了一口气认命地扑向大地。

但最终还是没摔着。

耳边有马在嘶鸣,修澜被垫背之人身上黑铁做的铠甲冷了一个激灵,屈着手探了探那人的鼻息,还好还活着,不然要去找阎王讨个人情了。

修澜打量眼前昏迷的将士,正欲叫醒他时,男子突然动了动干裂的唇,反反复复地喊着:“水,给我水……”

这可真是为难修澜了,她触水成冰如何喂得了他。正发愁时,一个女子背着筐禾雀花路过,修澜仔细一看,巧得很,是花灯节见过的素衣女子。

修澜远远喊道:“姑娘,能否过来帮个忙?”

那女子回过头,见地上躺着人,放下背篓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待走近些了,看清楚地上躺着的男子时手里的东西“吧嗒”掉在地上。

女子扑在将士身上,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顾郎!”

如此看来这天上的神仙倒还真实现了他们的祈愿,成千上万的花灯,成千上万的愿望,修澜突然感慨,幸好自己修成天神后就潜逃了,不然得累成什么样啊。

修澜扶了扶泣不成声的女子:“他无大碍,只是渴水。”

修澜思考片刻,索性把手藏在身后悄悄施了个法变出一竹筒水,递给女子。

将士抿了几口水,沾了尘泥的睫毛颤了几颤,悠悠然地醒了过来。

有情人互诉了几句衷肠,男子才想起要事:“边疆发了瘟疫,幽州荣王置百姓于水火中,致使疫情越发严重。快扶我起来,我要赶去王宫速报此事。”

人界大疫,修澜估摸着这天宫的神仙跟这冥府的鬼差可有得忙了。好在自己两袖清风,乐得清闲,听完两位有情人哭诉后,她便找了一静僻处席地而眠,盘算着睡足后再回镜竹雪岭。

这一觉睡得甚沉,竟还做了个梦。在梦中她还是一株尚未修成人形的幼苗,是一个小少年把她种植在装满冰雪的花盆中时刻不离手,她乖乖地待在里面扇动着两片翠绿的叶子和小少年玩耍。

某日,一位秀丽端庄的女子指着两个刚出世的女娃娃问小少年:“吾儿,你訢姑姑生了两个漂亮的女娃娃呢!你来瞧瞧,更欢喜哪个?”

小少年端详一番,最终把目光落在怀中:“都不及老祖送我的梅灵讨喜,你看她会扇叶子呢!”

修澜配合着他更用力地扇着刚展开的两片嫩叶。小少年笑了,笑起来的样子就如他的掌心一样温暖。

梦境又转到了一座寒风凛冽的冰川上,小少年把她取出花盆安置在冰雪上,不一会儿就有凶兽嗅着味道围了过来,龇牙咧嘴,面相狰狞。

修澜看到凶兽在小少年身上撕裂出一道又一道的伤口,鲜红的血染尽皑皑白雪,寒风拂过凝结成漂亮的冰晶。

一声野兽低沉的嘶鸣,修澜惊醒,这时人界已黑得彻底。

她翻个身蓦地看见一个庞然大物睁着蓝幽幽的眼睛死死地瞪着自己,思绪还在梦中的她见到此状竟惶恐起身向后踉跄几步。

庞然大物锋利而巨大的前爪在地上刨了三刨,怒吼一声张着血盆大口朝修澜扑来,修澜一个踉跄向前一头栽去,恍然间好像看见梦里的小少年被数十头凶兽虎视眈眈的样子。

修澜霎时茫然,脑中全是梦境之事,梦境里好像飘着红色的大雪,染红着冰山雪水……

她鬼使神差地想随梦中的小少年一起成为野兽的果腹之物时,只听见凶残的野兽痛苦一吟闷沉倒下,腰间一双修长有力的手将她轻轻揽过纵身跃上树梢,躲过那野兽沽沽喷出的血液。

此时人界星光依稀,天边散射下来的几缕清冷月光笼罩着山林,雅白的禾雀花在冷月中开得格外烂漫,浓郁的香气盈满薄雾缭绕的山林,亦盈满古曦抱着她的双袖。

“修澜……”他的声音低沉,短短两个字却拖了极长的尾音。

三千年后初次重逢,就像书里那些英雄救美的段子一样,她被深山野兽袭击,而他不偏不倚地接住了她。

修澜知道一旦他踏入镜竹雪岭,就一定会有今天,可她却没想到他来得这样快。

山林寂静,古曦的眉目染上山间淡淡的凉意,他吐息沉重,温热的气流缓缓淌过修澜的耳畔,像是积蓄了千百年的伤感:“适才我以为是我感知错了,可看到那一幅画,我就笃定是你,你既然活着又为何避着我……”

曾经明明是他弃的她,如今又摆出这般深情模样作甚?

修澜看着手背上早已没有血液流淌的经络,感慨自己从令六界重犯闻风丧胆的无生崖活过来,还真是个奇迹。

修澜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盈盈一拜,行的是君臣之礼:“小神家中的仙兽莽撞,绑了帝君的坐骑,还请帝君看她年幼懵懂的份上宽恕她。”拱着的手压得更低,端出满腔的诚意,“小神愿替她受过。”

因低着头,修澜看不见他的脸色,入眼的只有支离破碎的月光落满他玄青的衣衫,裾缘几株紫色木兰的纹理栩栩如生。

一双银丝线勾的长靴僵硬地向她迈了一步,他说:“你知道我找你不是为了这个,修澜,三千年前……”

“三千年前小神不懂规矩,冒犯了帝君,还犯下大错险些误了帝君的宏图大业。但当年该受的罪罚我已受完,如今两清,帝君莫再提及。”修澜接过他的话头,脸上平淡如水。

古曦的衣摆被树间穿梭的夜风扯得发响,她以为兜兜转转的只有那三千年,可被命运捉弄的却是他古曦的一生,而这一生换来的竟是她如此淡漠的一句:两清。

良久,他在凄凉的风声中找到自己沉寂而轻寥的声音:“两清?我们欠彼此的怕是再难两清了。”

修澜抬头看他,明晃晃的冷月散着孤寂的光线笼罩在他肩上:“放下了,自然两清,若事事记在心上,未免太累了。”

正说着,古曦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他将她揖着的手用力一带,没给她任何反抗的机会:“我不想两清,也不会放下。”

虽然两清是修澜自己这样说,可是她知道,有些事是她想忘却永远忘不掉的。

那是他们欠她的,那些事比她修人形时,枝叶脉络分裂又重组,重组又分裂给她带来的痛,还要强千万倍。

她怎能忘记,又如何放下?

修澜欲抽回自己的手时,晴朗的夜空乍现数道血红雷电,遮天乌云滚滚而来,狂风骤起。

修澜一愣,古曦顺势再次把她搂在怀里,淡淡的木兰香将她锁得死死的。

古曦看了看云层翻涌的夜空:“他这一病病了三千年,怕是要羽化了。”

修澜自然知道古曦口中的他指的是南方天宫的赤帝。

自女娃死后,赤帝一蹶不振,日渐憔悴,久久不见好转,越发沉疴。

即便修澜不问神界之事,可这些年对此事也略有耳闻。修澜知道,他这病根与自己和古曦都脱不了干系。

可她看着古曦泰然自若的神情,仿佛当年之事由始至终他都仅是一个旁观者。

暗里运筹帷幄,明里置身度外,好一个旁观者!

惊雷震响,飞禽走兽满林乱窜。修澜想从他怀里再次挣脱出来,可这次他却不放。

修澜无奈,只得开口道:“请帝君自重,若逼小神祭出法器与帝君斗法,可怪不得我冒犯。”

古曦挑眉,竟带了一丝笑意:“哦?你现在有这等厉害的本事了,不再是那个修完形,还须得本帝分你半张案桌疗伤的小丫头了?”

时过境迁,修澜没想到他会如此风轻云淡地叙起这件事,眼里闪过一丝尴尬,心中更是五味杂陈。抬头看见鸣闪的雷电中有一光点,拖着长长的尾由远及近,耀眼的光芒令修澜有些恍惚。

古曦所言的事,还要从三千年前五荒兽惹的祸事说起。

世人皆知北冥寒界万丈冰雪,养有九头五荒兽,一般生灵靠近不得,却不知这五荒兽一直守护着一株灵梅,便是修澜。

那时修澜无族无故,无名无姓,不过是一株幼苗,并不叫修澜。

三千年前那一日天象也并没什么异常,北冥寒界虽是酷寒之地,但日光却是格外迤逦,她一如往常撑着两片叶子看着五荒兽在冰原上驰骋。

五荒兽是六界神力最强也最凶狠的神兽,一边受着万灵的敬仰,一边又被万灵畏惧,所以空有一颗独孤求败的心,只能偶尔露出獠牙嘶吼两嗓子彼此较量,磨磨戾气。

那时,她埋在寒冰之下的根须遽然传来一种微妙的痛感,那种痛感慢慢灌进茎叶,逐渐加深。

她此生第一次有这样的感知,却不等她反应,那痛感越发猛烈甚至遍布全身,痛到难以忍受。

她渐渐拔根而起接着直冲云霄,四周霎时腾起一阵疾风,方圆几里的冰雪也随之迸裂。

那便是修形。

所谓修形,就是枝叶经络粉碎了又重组,重组了又粉碎,反反复复。

待一切平息后,修澜早已不堪疼痛昏死过去。她半昏半醒之际一阵微香弥漫开来,好像有一双手拂在自己的脸上,掌心比这无垠寒冰上的冷阳温暖许多。

她便歪着头往掌心蹭了蹭,再蹭了蹭。本还想蹭蹭,掌心的主人却发话了,宛似一声叹息:“我知北冥寒界乃修仙圣地,殊不知来晚了一步。”

这句话她听得迷迷糊糊,不知所云。

待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古曦十分凉薄的嘴唇,和那绣着两朵紫色木兰的玄青口襟,而自己正以轻浮的姿态抵着他的脸颊。

羞愧这种东西好像与生俱来,她猛地起身推开了他。古曦自是无甚大碍,反而是她自己一个跟头栽在了冰湖边。

悠悠湖水倒映着她精致的脸,她有些呆滞,一时反复蹂躏着头饰衣裙,一时又细细端详,万里皑皑白雪显得她一身翠绿罗裙格外楚楚动人。

古曦捋捋被修澜弄皱了的袖子,笑道:“好个倔强丫头,我渡真气为你疗伤,你可倒好,恩将仇报?”说罢,又朝她靠近一步,极其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小家伙,你要何时才能开花?”

她往后退了一步,警惕地望着他,抿嘴无语。

他举起的手搁在空中僵持片刻,忽地一笑:“我要是真动你,你往后再撤一百步,结局也是一样的。”

这一笑让她晃了好一会儿神。

或许是常年与狷狂龇牙的兽为伴的缘故,修澜一直以为自己是天地间长得最特别的生灵,只有几片翠绿的叶子,简直娇小又可爱。

可直到遇见他,她才知道原来生灵还有这般好看模样,她着实打心眼里将自己的眼界狠狠鄙夷了一番。

如此相貌实在令人神往心醉,遂她修成人形对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我属草木,我见过五荒兽乃属神兽,我还见过雪斑属昆虫,我见阁下模样端好……”

她顿了顿,过了一遍存货不多的脑子方才缓缓吐出四个字:“莫属禽兽?”

闻言,他好看的俊脸突然蓄起深不可测的表情,修澜怯生生地环顾了一下荒凉的四周,发现平常有只雪斑从自己身边飞过都无比紧张的五荒兽,此刻却不知踪迹。

没有五荒兽护佑,她只能生死由命,便心一横,放下警惕,做出一副要杀要剐请随意的模样。

他上下打量修澜良久,竟是一笑:“随我去天宫吧,刚修的人形,浑身是伤,还需好好养养。”

自修澜有记忆起便没出过北冥寒界,而今这番我为鱼肉的境地只得任由那模样甚好的“禽兽”将自己后襟一拎,拎上了三十六重天。

上了天宫,修澜才知道这“禽兽”便是中央天宫的古曦帝君。

回忆到此处,云霄中那一光点已硕大无比,金黄的光芒灵巧地躲过一道道闪雷朝他们所在方位俯冲而来。

子捷的羽毛散着金灿灿的光,照亮了在狂风中摇曳着的禾雀花。

渡渡眼光倒是不错,这子捷不光人形的模样好,真身在羽族中也算得上是出类拔萃。

被金光迷了眼,修澜缓过神绪才发现古曦的手已覆在自己眼前,修澜拿出玉笛一挡,身子微倾:“帝君日理万机,小神告退。”

他身子一颤,片刻之后,才收回手失笑道:“是有些政务要处理,等我回来找你。”说罢,玄青袖袍随风一扬,骑上凤凰随着一道金光稍纵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