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者弘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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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追忆同事李保平【6】

李保平是我在北大国际关系学院的同事,是我院的非洲问题专家。他生于1958年7月,是山东人,高中毕业后在农村插过1年队,在工厂当过5年工人,在北大国际政治系读了7年本科和硕士,去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做了4年编辑。保平1991年调入北大亚非所,还读了在职博士,任国际关系学院教授。他在2010年6月14日骤然抛离尘世,几近52岁,教龄未及20年。

北大有不少全国乃至国际“知名”的教授,但如果“百度”北大教授李保平,你看不到很多条目,也不会得到很多信息。但他是当代知识分子的真实代表。因为有这样的“普通”学者,才有21世纪我国学术和高等教育的飞速进步。

保平在专业上训练有素,为人忠厚勤恳,办事一丝不苟。资深学者们办的“中国非洲史研究会”就请他处理会务和行政杂务。比如管理协会财务,虽然钱数可怜,收支记账却颇为烦琐。在那些资深教授面前,他永远是忠诚可信的、能操办具体事的“年轻人”。直至去世,他还在兼任这个学会的“秘书长”,尽管已经资深,被提拔为“副会长”。保平还是北大非洲研究中心的“秘书长”。北大亚非所在这个世纪最初10年的上半期合并到了北大国际关系学院,教学和科研成果成为评职称的主要依据。他很“吃亏”,因为刚获得在职读的博士学位不久。在讨论他申请提升正教授的会上,行将退休的亚非所所长很动感情地解释了保平的情形。在当时学院的教员队伍中,1980级毕业生未能升任正教授的几乎没有了。与会教授们都从“年轻人”时代走来,尽管少有务农务工经历,却大多“打过杂”,都心有戚戚,以绝对多数票通过了他的申请。

做北大教授,保平实至名归。事实上,他是我院最勤奋扎实的学者之一,后来居上,抱负远大。上个世纪我国长期贫穷,研究非洲却没去过非洲的学人颇为常见。但自本世纪初开始,随着国家开始富裕,教员收入逐渐提高,实地调研成为可能。保平比任何人都更热衷于实地调研。去撒哈拉以南非洲调研是非常艰苦的,鲜有深入缺水、缺电、缺医、战乱地区的学者。但他立下宏志,要走完非洲全部50余个国家。缺少国家经费就争取社会经费,缺少社会经费就自掏腰包。为节省旅馆费,他在欧洲机场苦坐一日一夜等待次日转机。为节省经费,他与当地黑人一起挤长途车,在40℃高温下住没有空调的小旅店。他去疾病丛生的穷乡僻壤访谈,钻入他后背皮肤下的一只非洲小虫居然长成了大虫。他在非洲获得了诚挚的感情,也遭到了偷、抢、骗。就这样,非洲50余国他已经走完了20多个,而且是用脚在走,不是开一两天研讨会的那种“去过”。他的实地调研非常细致,存下了海量数据、访谈记录、游历感想和数万张照片。这一切,都预示着中国行将出现一位极为出色的非洲事务专家。他所讲授的课程让中外学生们痴迷,因为他从中国人视角记录非洲鲜活的历史。在他的遗体告别仪式上,长长的黄种人队伍中夹杂着许多非洲黑人,都是他的学生和朋友。保平的遗体火化了,但他的学术活动增进了中华文明与非洲文明的相互理解和谅解。那是不朽的。

保平极为谦逊好学。他自认理论功底不足,虽已是资深教员,却来旁听我给硕士生们开设的“比较政治学理论”课。他从不缺课或迟到早退,俨然一个正式的学生,与学生们坐在一起讨论“现代化”“民主化”。他比我年长,也比我任教时间长,我当然倍觉尴尬。但我知道他的渴求,他要以自己拥有的丰富实证资料进入理论探索的最前沿。他不仅要记录历史,而且要对历史做出权威的诠释。每当他指导的本科和研究生论文出现思想创意,他就与我一同欣赏、讨论,要我帮他指出这种观点的可能前景。在他最后一次非洲之旅的开端,我俩在荷兰机场偶遇。那时他告诉我,他将沉淀两年,要同我密集讨论,看看如何用理论梳理他那些丰富的资料,创建对“发展”的新颖理解。他的执着、踏实、理想让我尊敬,令我感动。那时,我感到一颗学术巨星大器晚成,行将在中国冉冉升起。

在学术进步的路上,保平走得相当艰难。在北大国际关系学院教师队伍中,“海龟”是明星,西学盛行;而保平是“土鳖”:务农、务工、做编辑、做行政杂务,还有不少岁月耽搁。但保平的学术成就毫不逊色。他关于非洲的著述曾十多次获得教育部人文社科优秀成果奖、北京市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北大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优秀成果奖等奖励。而且,他真正的惊世作品还尚待完成。在我国非洲问题学者中,他拥有最丰富的第一手资料,拥有自己踏勘来的社会体验,包括在非洲患疟疾无医苦熬的体验,包括布隆迪政变时机枪从他头上的直升机往下扫射的生死体验。他拥有真正天然的学者本色——对学术的挚爱,而且勇敢、真诚、不屈。

而今,20世纪50年代末出生的学人,父母已然衰老,儿女却还正待完成高等教育。保平是个典型的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他上孝父母,下爱独子,夫妻相敬如宾。他顾家,对妻子用情至深,无论去何处,哪怕远在万里之外,都时时向妻子“汇报”。他俩共度时艰,琴瑟和睦,投资理财,购房买车,把有限的家庭收入打理得井井有条,支持了孩子去美国自费留学,还支付了保平的非洲旅费。保平出生在“饥饿时期”,却长成一米八七的山东大汉,强壮、忠诚、相貌堂堂,脸上永远挂着宽厚温和的微笑。就我们的时代而言,保平不时尚,但很男人。2010年夏天,儿子从美国学成归来了,见过了儿子的女友及其家人,保平已经再没有负担了。

2009年春天开始,保平再次去非洲旅行了几个月,那是学术思想成熟后的关键之旅。即将满载返国之际,他却遭遇了大劫难,永远终结了他的非洲梦。喀麦隆的贼偷走了他的相机、钱包、护照,而且偷走了他的笔记本电脑——里面有他在非洲几个月来获得的数据,呕心沥血写的研究文章和游记,还有上万张照片。因为没有证件和钱,他被困在那里半个月回不了国。宏大的学术梦想遭遇了毁灭性的打击。在他终于回到祖国时,一米八七的大汉,体重只剩下百十来斤,骨瘦如柴,疾病缠身,身体完全垮了。他以巨大的毅力坚持着,几乎完成了2010年春季学期的教学任务。就在这学期的末尾,他终于坚持不住了,崩溃了。余下的生命将给家人和同事带来经年累月的累赘。在清醒的时候,他仔细安排了家人的生活,该嘱咐的都用文字写下了,还用文字向自己服务的学院和学会交代了所有未完成的事,细致无遗,正是一贯的他。

保平没能成为学术巨人。他走了,带着做人的尊严,带着做男人、儿子、丈夫、父亲的尊严,带着一个学者的尊严。

保平是好人,是非常体面的人,是我们这代许许多多中国学人的缩影。他与祖国一起经历困苦,一起进步,一起铸造辉煌。在人民共和国这棵粗壮的大树上,有的人“成名”了,成为枝干;多数人默默无闻,只是一片片树叶,在春天发芽,在夏季成熟,在秋季悄然飘落,因而有了大树的“枝繁叶茂”。

在保平短暂的生命中,我看到一种永恒,人类精神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