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包法利夫人
[法]福楼拜
居斯塔夫·福楼拜(Gustave Flaubert,1821-1880)是19世纪中叶法国最重要的现实主义作家,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文学的先驱之一。他1821年12月12日生于法国上诺曼底滨海塞纳省鲁昂市,父亲为市立医院外科主任兼王家医学院院士。自幼在医院长大,目睹死尸和解剖场景无数,迷恋浪漫作品,性情敏感而浪漫。1842年入读巴黎大学法学院,1844年因患神经官能症而辍学回乡,隐居克鲁瓦塞庄园。1846年在巴黎与女诗人路易丝·高莱相遇,此后两人恋爱九年。1849-1851年赴埃及、巴勒斯坦、叙利亚、土耳其、希腊、意大利等多国旅行,多有奇遇。他终生未娶,生性放荡,常以道德败坏自相砥砺。1857年发表《包法利夫人》,该作因“伤风败俗、亵渎宗教”而被当局指控,但因律师辩护出色而被判无罪。70年代时敌视巴黎公社,常对公社社员骂不绝口,赴巴黎期间常与屠格涅夫、左拉、都德等聚会,并成为莫泊桑的导师。在诗学上,福楼拜主张为艺术而艺术,反对作家有任何现实功利目的。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包法利夫人》(1857)、《萨朗波》(1862)、《情感教育》(1869)、《圣安东尼的诱惑》(1874)和《布瓦尔和佩库歇》(1881),中短篇小说《三故事》(1877)和蠢话录《庸见辞典》(1840-1880)等。其中《布瓦尔和佩库歇》是一部未完成的奇书,被法盖称为“人类白痴的史诗”。1880年5月8日,福楼拜突发脑溢血去世,终年59岁。
作品梗概
作品分为三部,由三十五章构成。
第一部写主人公爱玛和查理·包法利早年、婚前及婚后初期的生活。爱玛是拜尔托田庄富裕农民卢欧老爹的独生女。她13岁被父亲送到虞絮林修道院读书,接受贵族式教育。在那里,她偷偷阅读中世纪传奇和浪漫主义作品,崇拜古代贵妇人的生活方式,母亲死后,她被父亲接回家里。不久,卢欧老爹的一条腿摔断了,被乡村医生查理·包法利治愈,查理也爱上了黑发、美丽的爱玛。适逢查理死了妻子,他向爱玛求婚,被卢欧老爹应允。爱玛常常幻想爱情的浪漫,但在嫁给查理后,她开始厌恶他的容貌、平庸的谈吐和生活习惯,极力摆脱令人窒息的生活环境。正当爱玛烦闷之际,渥毕萨尔的昂代维利耶侯爵邀请他们参加晚宴。舞会上,爱玛被侯爵家的豪华排场所震撼,她与英俊潇洒的子爵跳舞,幸福极了。在回家的路上,她捡走了子爵丢弃的雪茄盒,以备日后遐想回忆。不久,爱玛又陷入了深深的烦闷。
第二部写爱玛与罗道耳弗的偷情。为让妻子快乐,查理从道特搬家到永镇。初到永镇,查理夫妇与药剂师郝麦和法律实习生赖昂交往甚密。爱玛与赖昂有着共同的兴趣爱好,相谈甚欢,互有好感,但行动畏缩,均不敢越雷池一步。为摆脱痛苦,赖昂离开永镇回到了巴黎。不久,爱玛遇到了于歇特的庄园主罗道耳弗。罗道耳弗是风月老手,在找查理看病时,他被爱玛的美貌所吸引,产生了勾引的念头。在永镇举办的一场农业展览会上,罗道耳弗借机追求爱玛,表达爱慕之情,爱玛被他深深打动,成为他的情妇。他们经常幽会,甚至计划私奔。但罗道耳弗厌倦了爱玛,在给她写了一封信后便不辞而别,去鲁昂寻找其他情妇。爱玛大病一场,决定痛改前非,开始新的生活。查理为了让妻子开心,带她去鲁昂看戏,不料在剧场,爱玛遇到了曾为之心动、现在回鲁昂办事的赖昂。
第三部写爱玛与赖昂的偷情及爱玛的毁灭。看戏后的第二天,爱玛独自留在了鲁昂,与离别了三年的赖昂颠鸾倒凤,坠入欲海。回到永镇后,爱玛借口到鲁昂学钢琴,经常与赖昂幽会,沉湎于爱情的快乐,这些从来没有引起查理的疑心。为了纵欲享乐,爱玛从时装商人勒乐那儿赊购了很多服饰,欠下大量债务,她甚至瞒着丈夫把房产抵押给了上门逼债的勒乐,并继续从勒乐那里赊购服饰。勒乐逼债未果,起诉到法院,扣押了包法利家的全部家产。陷入困境的爱玛先后求助于自己的两个情人,均被拒绝。绝望之余,爱玛吞下砒霜自杀。为了清偿妻子留下的债务,查理变卖了全部家产,不久伤心而死。他们的女儿被一个远房的姨母收养,后来被送进了一家纱厂。
作品赏析
《包法利夫人》以19世纪上半叶七月王朝统治时期的法国社会生活为背景,讲述了主人公爱玛的生活与爱情悲剧。小说发表后引起文坛轰动,被左拉誉为“新的艺术法典”。作品取材于当时轰动一时的“德拉马尔的故事”。德拉马尔原是福楼拜父亲的学生、外科医生,早年丧偶,1839年娶了一位年轻性感、眼睛会随光线改变颜色的农场主女儿德尔菲娜为妻,后来德尔菲娜与人通奸,难以自拔,最终因负债累累而于1848年服砒霜自杀。在德尔菲娜原型的基础上,爱玛·包法利被加工成了一个极具浪漫性情的悲剧妇女形象。
沉湎于不切实际的浪漫幻想是爱玛悲剧命运的根源之一。她容貌美丽,有着玫瑰色的面颊、黑油油的挽成了发髻的头发、一双会变换颜色的眼睛和一副天真无邪的神情。她天性浪漫,爱读圣皮埃尔、夏多布里昂、司各特和拉马丁,尤其是骑士小说。那里面“无非是恋爱、情男、情女、在冷清的亭子晕倒的落难命妇、站站遇害的驿夫、页页倒毙的马匹、阴暗的森林、心乱、立誓、呜咽、眼泪与吻、月下小艇、林中夜莺、公子勇敢如狮,温柔如羔羊,人品无双,永远衣冠楚楚,哭起来泪如泉涌”。修道院的环境强化了爱玛的浪漫性情和她对未来生活的幻想,使她难以适应眼前的现实,尤其是农村的卑劣环境更诱发了她对生活现状的不满。人们据此把爱玛·包法利的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和包法利式的浪漫人生观,及心理学上渴望逃离不如意的社会及情感现状的精神状态命名为“包法利主义”(BovarisM)。
纵欲堕落是爱玛性格的致命弱点。天性的纯真、淳朴无法取代道德判断,过度的放纵情欲使她失去了起码的良善。查理虽然平庸,却勤劳、善良、忠诚。爱玛曾对与查理的婚姻充满幻想,最终却背弃了查理的感情。渥毕萨尔的舞会和风度翩翩的子爵唤起了爱玛对贵族社会、对巴黎纵欲生活的向往,成为她先后与罗道耳弗和赖昂偷情堕落的根由。她还一度计划抛夫弃子,与罗道耳弗私奔热那亚;在欠债走投无路之际,又试图卖身换得金钱。正是这些不道德因素使她一步步走向毁灭。
客观上讲,爱玛的悲剧也是包法利性格受到各种现实因素撞击的结果。由时装商人、法院、律师、公证人和税务员等构成的“欺诈、卑鄙”的新兴资产阶级的残暴力量的冷漠和威逼,忘恩负义的登徒子的无情抛弃,是致爱玛堕落、死亡的直接因素,间接因素则是贵族社会的存在现实、生活方式以及由此导致的社会不公。爱玛的形象概括了那个时代所有不谙世故的浪漫主义者的悲剧性特点,具有典型意义。她的毁灭则暗示了浪漫主义在资产阶级散文生活中的退却。
在艺术上,《包法利夫人》取得了重大成就,是审美现代性走向成熟和独立的重要标志。作品除了具备现实主义文学的客观性、真实性和典型性等一般特征外,还具有一系列创新性特点。
第一,淡化主题,消解戏剧性。福楼拜自言,他的写作理想只是写出一本“几乎没有主题的书”,一本“关于虚无的书”[1],这种理想在《包法利夫人》中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实现。小说相继描写了中学的学习、乡村的婚礼、修道院的教育、日常生活的烦闷与哀叹、乡村的舞会与晚宴、农业展览会的颁奖、勾引与偷情、观看歌剧表演、参观教堂、坐马车兜风、旅店的约会、借款与催款、挑选墓碑等等,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无聊琐事,几乎无关重大的社会历史内容与主题。其中州农展览会的颁奖本来具有一定社会规模,却被偷情男女的情话与勾搭冲淡为滑稽娱乐的场景,失去了应有的社会纵深度。偷情原是作品的核心行动与主题,但作者对这一行动的设计既脱离历史根基,也缺乏一般情节的组织结构和戏剧性、离奇性与可读性,以至于读者多数时间都只能面对没完没了、琐碎而沉冗乏味的细节描写。这种以细节描写取代深度叙事的做法,显然与福楼拜本人对于社会重大事件、重大主题的厌恶和逃避有关。这是西方文学向现代主义过渡的标志。
第二,客观化表述和作者的隐匿。在文学史上,福楼拜率先提出了非个人化或非人格化的创作原则,即要求作家放弃在作品中公开表达个人的思想感情和对人物及事件进行评论的权利,反对在作品中宣讲任何社会政治学说。在福楼拜之前,司汤达和巴尔扎克已经为现实主义文学奠定了基础,但他们并没有严格遵守客观真实的创作原则,而是频频以叙述者的身份在作品中抛头露面,对人物进行任意的褒贬或表达个人的思想感情,因此其现实主义仍然带有严重的主观化和浪漫抒情的痕迹。在谈到《包法利夫人》的创作时,福楼拜说,一个作家在作品中“必须像上帝创造世界时那样”,既“无处不在”,又“无迹可寻”。又说:“我对于把自己的情思写在纸上非常厌恶。我甚至认为,作家对任何事都无权发表自己的看法。上帝可曾发表过他的观点?”他要求作家必须把自己的私人感情和对人物的同情深深隐藏在人物行为的背后,而不能暴露在外或者“写在纸上”,授人以柄。在这一思想主导下,福楼拜塑造出爱玛这一以偷情为乐的人,但却没有在作品中发表任何意见或道德评判,他因此受到了检查机关的指控。
第三,叙事艺术的大胆革新。主要表现于叙述者的退出,限制性视点、自由间接话语、音乐对位法和未完成过去时的使用等方面。叙述者的退出是作者坚持客观化叙述线路的必然结果。在传统文学中,除部分情况外,叙述者通常会成为作者的替身以承担叙事和评价功能。但在《包法利夫人》中,随着作者的隐匿,叙述者除了在小说开头公开出现过一次外(“我们正上自习,校长进来了”),也基本上退出了作品。此后作品偶尔使用全知视点,但多数情况下是使用受限制的变换视点叙事,即有时使用某个不知名的目击者视点,有时则使用人物的视点(如读者首先通过查理的眼睛看爱玛,然后又转为通过爱玛的眼睛看查理)进行叙事,因此作品的叙事类型以叙述者等于人物的内聚焦类叙事为主,这种叙事手法对于传统的无所不知者的全知叙事是一种革新。自由间接话语是叙述者的间接转述语和直接引用语之间的变种,福楼拜最擅用这种话语以混淆人物语言与叙述话语的界限。福楼拜还借鉴了音乐对位法作为叙事的辅助手段。这种手法通过同时、交叉地叙述按不同线索行进的活动(如农展会的颁奖与引诱、歌剧院的观剧与偷情),制造了蒙太奇式的叙事效果。
第四,追求语言和文体的完美。福楼拜是公认的语言艺术大师和著名的文体家。主要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要求用词的准确。他在指导莫泊桑时提出了著名的“一词说”,即要求在描述一种现象时,“只能用一个名词来概括,只能用一个形容词表明其特性,只能用一个动词使它生动起来,作家的责任就是以超人的努力寻求这惟一的名词、形容词和动词”。在作品中,福楼拜描述查理的第一个妻子道:“骨头一把,套上袍子,就像剑入了鞘一样”。这里分别只用了一个“剑”和“鞘”就准确地概括了她的全身。二是要求散文的诗歌化和韵律美。他说,“我认为散文应当获得一种韵文的浓度。一句好的散文应当像一行好诗——不可改易,兼有韵律,读来响亮。这至少是我的野心”[2]。让散文具有诗歌的韵律,用史诗笔法去描写日常生活,这对于他而言是“一项伟大的计划和真正富有原创性的工作”。总体而言,他认为小说应该“像诗一样压韵,像科学语言般准确,像大提琴声音一样起伏低沉,有火焰般的装饰”。《包法利夫人》的语言精准流畅、音韵铿锵,体现了上述追求。作品总长不过三百多页,但却花费他五年时间,平均每年才完成六十来页,其中包括根据朗读的节奏、韵律效果对作品进行修改,充分体现了他创作的艰辛和完美追求。
(王钦峰)
注释:
[1]1852年1月16日福楼拜致路易丝·高莱函,见francis sTeegMuller ed.,The leTTers ofgusTave flauBerT:1830-1857,caMBridge,Mass.:BelknaP Pr.,1980,P.154。
[2]1852年7月22日福楼拜致路易丝·高莱函,见francis sTeegMuller ed.,The leTTers ofgusTave flauBerT:1830-1857,caMBridge,Mass.:BelknaP Pr.,1980,P.1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