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秦九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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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道在光明照千古

秦九盯着那伤口,无言,弯腰替她将袖子挽上去,从手腕挽到臂弯处,那莹白皓腕之上密密麻麻全是愈合过的狭长刀口,再往上触碰到新鲜流血疤面,他根本不敢用力扯,于是袖子又慢慢滑回皓腕。医师拿了交刀跛脚过来,秦九凛若冰霜跪坐在章贞右手边。

医师十几岁就随着叔父辗转在各个军营里医治将士,他们有在战场上骑马摔断腿的,有被敌兵砍断胳膊的,有守城时被箭射穿的,有攀爬云梯被石头砸伤的,还有被滚烫的热油从头浇下烫伤的……连他自己也数不清这双手究竟经过了多少伤者,反正有人幸运活了下来然后得以重归故里,也有人不幸就此死去只能骨埋荒野。现在他年纪大了,眼神没有年轻时候好使,双手也没有年轻时候有力,但是多年来的经验让他面对伤患依然能够有条不紊。他眼睛也不眨地一点点剪开章贞臂上粘连的衣裳,然后低头仔细清理伤口。

医师的动作不重,章贞鬓间还是生出细细的汗,她抬袖遮住了秦九的眼睛,与医师搭话道:“请问医师贵姓?”

医师清理完毕,接过秦九递过来的药,道:“敝姓夏侯。”

秦九顺手捉住章贞的手腕,轻轻拿了下来放在腿边,玄色的衣袖与白色的衣袖相叠在一起,袖下,宽厚的手掌覆住柔软的手背,传过缕缕温热,继而手指与手指缠绕在一起,没有缝隙亲密犹如树上藤蔓。

医师一心做事,并不关心年轻人衣袖底下的暗昧之事,只专注上他的药。章贞忽而想起一些往事,问道:“可是冀州夏侯家?”

医师手上抹药未停,道:“是。”而后,接过纱布,问,“章校尉知道冀州夏侯家?”

章贞说:“知道。夏侯医令之风骨亦是大梁之风骨。”

冀州夏侯渊,大梁前医令,文德十一年随她父亲前往边境,两军交战时为北戎人所俘,因拒不救治敌军,绝食而亡。他说:“救死扶伤是少年之志,忠君爱国是为臣之本,今日既难两全,渊愿以身殉道不苟生。”

老叟白发婆娑,听到此话,不再清澈的昏黄眼珠上隐隐有泪光浮现,他往章贞胳膊上裹着纱布,问:“章校尉不觉其迂腐乎?”

章贞抚摸到袖中少年那修长手指上因常年持剑而留下的老茧,声音有些干涩:“道之所在,心之所向,自有千万人与医令同往。章贞敬仰之。”

阿兄打了胜仗率五万大军班师回朝,行至扶风城下,自裁时,高喊的是:“父皇,道在光明照千古,儿臣何曾有过谋逆之心?

有些人终其一生,都在为他们的道而活,为他们的道而死。

阿父和阿母也有自己的道。所以哪怕是被困在侯府那一方天地里,他们也能雪中耍刀绣花,怡然自得。

章贞不知道自己的道是什么。阿兄薨后,她飘摇在西川,回去前上青灵山问道。

她问道师:“我在战场曾斩杀敌兵无数,今又将在江湖手刃仇人,不合仁爱,合道乎?”道师反问她:“不杀如之何?”

章贞说:“不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道师说:“战场不杀,他国为刀俎,汝国为鱼肉;江湖不杀,汝父母将索你于鱼肆灶台之中。是战之罪,人之过,非汝之罪过。”

章贞又问道师:“我与人有肌肤之亲却无有夫妻之名,不合礼制,合道乎?”道师问:“无有夫妇之名,肌肤之亲非起于情,则起于欲乎?”

章贞缄默,然后说:“非也,起于性命攸关时。”道师说:“性命攸关时,礼轻,而道重,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章贞问:“道在何处?”道师说:“道在天地万物,人我心中。”

章贞惘然。

回京之后,她在酒里,在温柔乡里找道。可那好像是道,又好像不是道。

医师拿起交刀剪去多余的纱布,嘱咐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章校尉这胳膊可再禁不起折腾,要好生休养一段时日才是,近期莫要饮酒,莫要动武。不然你疼,小后生也跟着疼。”

老叟最后一句话说得很妙。章贞笑应:“多谢医师。”眼光掠过秦九,袖下手指轻勾了他手指一下。

翁青山气喘吁吁赶来,被王敬挡在门外。又来了些人,一时有些吵嚷。

秦九松开与章贞纠缠在一起的手指,跪坐着替她穿好外袍,扶她起来。少年冷冽的面上有些微微发烫。

章贞朝门外宽慰道:“翁府君,一点小伤,已经包扎好了,不打紧。”

话音刚落,门咣当一声被推开。门外不知何时已站了六七个人,目光齐刷刷望向屋内。推门的是一年轻士卒,手拎长矛,一身武衣,未着铠甲,浓眉大眼,麦色面颊,精神奕奕,见章贞看他,自报来意道:“听闻章校尉带伤打败了王敬之,我曾立言能打败此人者就是我徐茂的朋友,故特来相瞧。”言罢,一双眼睛上下打量了章贞一番,又赞道,“章校尉果然年轻貌美。”

章贞望着眼前的毛头小子,爽朗一笑道:“世英果然是个风趣人。”西宫沈贵嫔那弱柳扶风我见犹怜的模样在脑海一闪而过,心中又不禁有些钝痛。章贞瞧向门外几人,施礼道,“章贞不才,初来乍到劳诸位挂心。”

门外几人除翁青山和王敬外,都是随徐茂一起来的新军,他们在练兵台听说了章贞与王敬比试的光辉事迹,现在又见其风度不凡随和知礼话说得很好听,令人如沐春风若临秋水,自是心生好感另眼相看。

再次回到练兵台,章贞所到之处,新军们站得比先前直挺了许多。章贞在一旁笑着告诉他们拿戈矛的正确姿势,提长枪的力度和使弓箭的要领,众人欣然采纳,认真练习。偶尔有人不服想找茬生事,也被同袍悄悄拦下。章贞在练兵台含笑忍痛,从旭日东升到日暮西沉,她欣慰这次的鲜血没有白流。

晚上,秦九又找医师看了下章贞的伤,城里坐堂医师没见过军营伤兵那阵仗,看着伤口直皱眉,开了个药方子。裴自流在一旁歪着饮酒朝章贞竖起大拇指,说:“幸亏二师兄早就看出来你是个狠人,从不敢招惹你。”

火炉烧得章贞嘴唇干燥,她一伸手就够到了几案上的酒壶,于是给自己倒了一杯,笑裴自流道:“岂止是不敢招惹,二师兄那实在是见死不救。”话说完,酒杯还未摸热乎就被人夺了去,章贞抬头,看见秦九黑着一张俊脸已经送完医师回来,于是冲他粲然一笑,揶揄道:“师弟急什么,这酒师姊本就是倒给你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