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久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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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窗外

我的第一个黑客行为便是挑战就寝时间。

我被父母强迫去睡觉,比他们早睡,比我姐姐早睡,而我一点都不累,我觉得这不公平。人生第一次小小的不公平。

我人生前两千个夜晚有许多是在“公民不服从”中结束:哭闹、乞求、讨价还价,直到第2193个夜晚,我满六岁的那个晚上,我采取了直接行动。权威当局不理会改革的请求,我可不是好骗的。我刚刚享受了年幼生活最棒的一天,朋友们都来了,举行了派对,甚至收到了礼物。我不打算结束这一切,只因为别人都得回家。于是,我偷偷把家里所有的时钟都拨慢了好几个小时。微波炉比煤气炉更容易拨慢时间,因为我比较容易够着。

当权威当局因无知至极而疏忽之际,我精力充沛,在客厅里发狂跑了好几圈。我,是时间的主宰,绝对不会再被赶上床。我是自由的。因此,我终于看到6月21日夏至的夕阳,那天是一年中白昼最长的日子,然后我便在地板上睡着了。等我醒来,屋子里的时间又调回到跟我父亲的手表一样。

假如现在有人想要设定手表,他们知道要根据什么来设定吗?如果你和大多数人一样,你会按照手机上的时间来设定。可是,如果你看自己的手机,我是指真的深入手机的设定目录,你会看到手机的时间是自动设定。每隔一阵子,你的手机便悄悄地——无声地——询问你的服务供应商网络:“嘿,现在几点了?”那个网络便会去问更大的网络,后者又去问更大的网络,经过许多连串的基站与电线之后,终于抵达真正的时间主宰之一——网络时间服务器,它是根据保存在美国国家标准技术研究院(NIST)、瑞士联邦计量科学研究院(METAS)和日本情报通信研究机构(NICT)等地的原子钟而运作的。这趟弹指间便完成的漫长而隐形的旅程,让你不会在每次充电后打开手机时看到屏幕闪烁着。

我出生在1983年,人们需自己设定时间的世界结束之时。那一年,美国国防部将内部互联计算机系统分成两半,成立一个军方使用的网络,称为军事网络(Milnet);另一个是公众使用的网络,称为互联网(Internet)。那年结束前,新规定设定了这个虚拟空间的界限,催生了我们至今仍在使用的网域名称系统,比如.govs、.mils、.edus,当然还有.coms,以及每个国家的国码,比如.uk、.de、.fr、.cn等等。我的国家(还有我)便已占有好处、优势。然而,又过了六年,万维网才发明出来,再过了大约九年,我家才买了一台计算机与连接网络的调制解调器。

当然,网络并不是单一实体,虽然我们习惯这么说。从技术上来说,在你和大约30亿人口——约为全球人口的42%——所经常使用的全球互联通信网络集群中,每天都有新网络诞生。不过,我还是会使用最广义的定义,意指通过一组共同的通信协定连接全球大多数计算机的环球网络。

有些人或许担心自己不懂什么叫通信协定,可是我们都曾使用过许多协定。不妨把通信协定想成机器的语言,它们要遵守共同的规则才能彼此理解。如果你和我的年纪差不多,你或许记得曾在你的网络浏览器网址栏中输以http开头的网址。这是指超文本传输协定,你用以进入万维网的语言,大多为文字网站,但也包括谷歌、YouTube和脸书等影音网站的巨大集合。你每次查看电子邮件时,使用的语言可能是网际网络信息存取协定(IMAP)、简单邮件传输协定(SMTP)或邮局协定(POP3)。档案传输则使用档案传输协定(FTP)。至于我刚才提到手机上设定时间程序的此类更新,是通过网络时间协定(NTP)。

这些协定通称为应用协定,只是在线无数协定当中的一个支派而已。举例来说,为了让这些应用协定的数据经由网络传输到你的台式机、笔记本电脑或手机上,首先要包装到一个专属的传输协定——不妨想象传统邮件服务希望你用邮局的标准信封和纸箱来寄信和包裹。传输控制协定(TCP)等应用,则是用以传送网页和电子邮件。用户资料包协定(UDP)则用来传送时间更为敏感、实时的应用,例如网络电话和实况转播。

若要讲述我童年时被称为虚拟空间、网络、信息高速公路的多层次构造,必然无法说得详尽,但重点是:这些协定让我们有方法把几乎所有东西数字化,上传到我们不吃不喝、不穿不住的世界。网络几乎已成为我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东西,就像空气一样,许多通信都借由网络进行。每当社交媒体警告我们有一则帖文以贬损的角度提到我们,我们便一再被耳提面命——将事物数字化,就是以永久保存的格式加以记录。

回想起我的童年,尤其是没有网络的前九年,令我吃惊的是:我无法证明当时发生的任何事情,因为我只能依赖自己的记忆。没有任何数据存在。我还是小孩时,“无法忘怀的体验”还不是名副其实的科技形容,而是热切的意义比喻:我说的第一句话、我踏出的第一步、我掉落的第一颗牙、我第一次骑自行车。

我这一代,是美国最后一代——或许也是世上最后一代——未数字化的世代,童年尚未上传到云端,大多局限在类比格式,像是手写日记、拍立得相机和VHS录像带,可触摸且不完美的手工艺品,随着年代而衰败,而且可能永久遗失。我的学校作业是用铅笔和橡皮擦在纸上写的,而不是在联网的平板电脑上写。我的身高变化不是用智慧居家科技来记录,而是用小刀刻画在我成长的房屋木头门框上。

我们住在一栋红砖老房子里,有一小块草坪上种着山茱萸,夏天开满白色木兰花,正好充当我拿着四处爬的塑胶士兵的掩护。我家有个奇特的外观:大门位于二楼,要走一座大型砖造楼梯才能上去。这层楼主要是起居室,设有厨房、用餐室和卧室。

主要楼层上方是满布灰尘、挂着蛛网、禁止进入、当作储藏室的阁楼,母亲跟我保证里头只有松鼠,父亲却坚称有吸血鬼和狼人,会吃掉胆敢进入的笨小孩。主要楼层下方是差不多完工的地下室,这在北卡罗来纳州很少见,尤其是极为接近海岸之处。地下室常常淹水,我们家的地下室当然终年潮湿,尽管一直开着除湿机和水泵。

我们搬进去的时候,主要楼层后面加盖起来,隔出一间洗衣室、一间浴室和我的卧室,以及摆放一台电视机及沙发的小起居室。由我的房间,我可以从原先安置在房屋外墙上的窗户望进这间起居室。这扇以前看出去是户外的窗户,如今可以看向室内。

在我们住在伊丽莎白市那栋房子的那些年里,那间卧室几乎都是我在用,房间的窗户也是我在用。窗户虽然装有窗帘,但没有任何隐私空间。就我记忆所及,我最喜欢做的事是拉开窗帘,从窗户窥探起居室。换句话说,就我记忆所及,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监视。

我监视我的姐姐杰茜卡(Jessica),她获准比我晚睡觉,而且可以看我还不能看的卡通片。我监视母亲温蒂(Wendy),她会坐在沙发上一边折洗好的衣物,一边看晚间新闻。可是,我最常监视的是父亲隆恩(Lon),美国南方的叫法是隆尼,他会霸占休息区直到凌晨。

父亲任职于海岸警卫队,小时候我丝毫不懂那是什么意思。我知道他有时穿制服,有时不穿。他很早便会出门,很晚才回家,时常带回来新装置——得州仪器公司的TI-30科学计算机、卡西欧挂绳秒表、家庭立体音响系统的其中一个喇叭——有的他会给我看,有的他会藏起来。你可以想象我对什么更感兴趣。

我最感兴趣的装置在某个夜晚抵达,正好过了我的就寝时间。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听到父亲的脚步声穿过客厅。我从床上坐起来,从窗帘后头偷看。他捧着一个神秘的盒子,跟鞋盒差不多大小,从盒子里拿出一个像是煤渣砖的褐色物品,缠绕着长长的黑色电线,活像我噩梦里出现的深海怪物的触角。

缓慢而有系统地——部分是基于他做任何事情时有纪律、工程师般的方式,部分是为了保持安静——父亲解开一条电线,从盒子背后越过绒毛地毯接到电视机背后,再把另外一条电线接到沙发后方的墙面插座上。

忽然,电视机亮了起来,也照亮了父亲的脸庞。通常他都是晚上坐在沙发上,喝着Sun Drop汽水,看着电视上的人在球场上跑来跑去,可是这次不一样。我一下子就明白我整个人生——虽然还很短暂——最惊奇的发现:父亲控制着电视上发生的事。

我看到的是一台Commodore 64,市面上早期的家用计算机系统之一。

当时,我不知道什么叫计算机,更别说父亲是在计算机上玩游戏或者工作。虽然他在笑,看上去很享受,但他对屏幕上的东西的专注程度跟他做家里的各种机械杂务时一样。我只知道一件事:不管他在做什么,我都要做。

在那之后,每当父亲进入起居室去打开那个“褐色砖块”,我就会从床上站起来,掀开窗帘,窥视他的举动。有一晚,屏幕上出现了一颗下坠的球,底部有一根横杠,父亲要水平移动那根横杠去碰触那颗球,把它弹上去,击破彩色的砖墙(《快打砖块》)。另一晚,他的屏幕上是不规则形状的彩色砖块,砖块不断掉下来,他要在掉落途中移动及旋转砖块,把它们组成完整的排列,砖块就会消失(《俄罗斯方块》)。可是,我真的搞不懂父亲在做什么,是消遣还是工作。有一晚,我从窗户偷窥,看到他在开飞机。

父亲为了让我开心,总会在海岸警卫队空军基地起飞的实体直升机飞过我们家上空时指给我看,而现在,就在我眼前,他自己驾驶着直升机,在我们的起居室里。他从一个小基地起飞,基地有一面小小的、飘扬的美国国旗,飞入星光闪烁的黑暗夜空,然后立即坠毁到地面上。他发出小小的叫声,掩盖住我的叫声,可是正当我想着好戏结束时,他又回到有一面小国旗的基地,再次起飞。

这个游戏是《救援直升机!》,不只是名称有惊叹号而已,玩游戏的体验也充满惊奇。《救援直升机!》很刺激,一次又一次,我看着这些飞机由我们的起居室出动,飞越平坦沙漠上空的月亮,射击敌方的战斗机和坦克,也会遭到还击。直升机不断起降,父亲试图救援一群闪烁的人质,将他们送往安全之处。那是我最早对父亲的印象:他是个英雄。

那架小直升机第一次载着一群小小的人安全降落时,从沙发上传出来的欢呼声有点大,父亲把头凑到窗户旁,想看看有没有吵到我,结果跟我四眼对望。

我跳回床上,拉起被子,乖乖躺好,此时父亲沉重的脚步声接近我的房间。

他在窗户上轻敲。“已经过了你的上床时间了,小子。你还没睡吗?”

我屏住呼吸。突然,他推开窗户,探身到我房间,把我抱起来,连同被子一起抱进休息区。事情如电光石火般发生,我的脚甚至没碰到地毯。

我还没搞清楚,就已经坐在父亲腿上,担任他的副驾驶。我还太小,而且太兴奋,根本不知道他交给我的操纵杆没连线。重要的是,我和父亲一起开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