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以众击寡平天下,以退为进得善终——王翦
王翦,与白起、李牧、廉颇同列战国四大名将,横扫三晋,所向披靡。除李牧,破邯郸,报荆轲刺秦之仇,易水河大败燕代联军。待秦灭楚,主动要求以众击寡,临行,又五次讨要田产豪宅方才率兵出战,领大军南征,却按兵不动,在戏耍谈笑中击败名将项燕,灭亡楚国。智而不暴,勇而多谋,待到天下平定,世家传承,功成身退,是中国历史上为数不多得到善终的传奇名将。
王翦靠什么打败了李牧?
战国年间,尔虞我诈,刀兵四起。关西秦国自公元前356年商鞅变法之日起,迈着坚定而沉稳的步伐,向着权力的顶峰缓慢前进。原本就悍勇的秦人,在内有新政改革带来的强大国力基础,外有死敌环伺的危险环境下,诞生了一批英勇善战的骄兵悍将。
上有所求下必应之,整个国家弥漫着血与火的味道,刺鼻的硝烟并没有带来恐惧,超前的法令制度让军功能带来的奖赏格外丰富。全国都以学习刀兵军策为潮流,秦国的年轻人们,自然也不会例外,他们渴望战争,渴望荣耀,愿意去学习兵法和战争的技巧。这样的大环境下,关中频阳东乡(今陕西富平东北一带)有个青年,熟读兵书,韬略娴熟,得到了秦王嬴政的赏识,脱颖而出。他,就是后世传说中,能够与武安君白起比肩的一代名将,王翦。
并不显赫的出身在秦国当时政治环境中并没有成为王翦前进路上的阻碍,反而培养了他沉静谨慎的良好性格,对于兵法战略的研究和实践成为了王翦最大的兴趣,而兴趣,在顺应时势的情况下,确实是最好的老师。勤勉的王翦心无旁贷,孜孜不倦地品味着战争的艺术,而国家的需求和他兴趣上的重合,让他得以学以致用,继而更加清晰地把握着时代的脉搏。
少年王翦以出色的军事素养得到了秦王嬴政的喜爱,而出身普通的他在熟悉战争本质理论和技巧的基础上,又能准确地了解士兵和中下层将官的心理。初次领兵,仅用了十八天,就润物无声地掌控住了整支军队,又力排众议,主动缩减士官规模,将不满俸禄百石的校尉全部遣回国内,只留下了真正精锐而士气高昂的小股部队。
初战赵国
公元前236年,秦国东进路线上的第一个强劲敌人——赵国,在各方说客的共同发力和挑拨下,与燕国爆发了激烈的冲突。骁勇善战的赵军大举出动,而与赵国同样一直与北方游牧民族不停争战的燕国,也并非是俎上鱼肉。燕军的战斗力在长年的战争磨砺下,丝毫不逊色于赵国,再加上家国存亡的危机,他们的战斗意志更加坚韧。赵军久攻不下,两方部队疲惫不堪。
赵人伐燕,取狸阳,兵未罢。
——《资治通鉴》
此时,养精蓄锐的秦军早已从当年邯郸兵败的伤痛中恢复了力量,复仇的烈焰熊熊燃烧,而赵国自长平之战的重创之后,虽然在秦国自身内部矛盾和各路诸侯联军的支援下击退了秦军,但是实际上早已元气大伤,并没有完全从惨烈的长平之战中复苏过来。
赵军在东方燕国战线的受挫情报传到秦国之后,嬴政下定决心,令王翦、桓齸、杨端和率军伐赵。王翦率领着士气高昂、渴望荣耀的精锐部队闪电突进。赵国虚弱的国力在王翦的猛攻之下暴露无遗,如同烧红的尖刀划过冻牛油,王翦兵出函谷,在不到两年的时间内,连破赵国九城,在你死我活的惨烈战争中,王翦以击溃和驱赶为主,稳步占领战略要地,不断驱赶败兵向赵国内部逃散。
王翦军势如破竹,桓齸、杨端和军自然也不甘寂寞,一路高歌猛进。秦军攻破平阳、武城,斩杀赵国大将扈辄,十余万赵军战死沙场。这支秦军凶狠冷酷的屠杀让赵国再一次弥漫着血腥的气息。而桓齸两人没有想到的是,如此杀戮却没能彻底摧毁赵国的抵抗意志。在不胜则死的压力下,秦军的推进不再顺畅,赵国为求生存逐步与其他诸侯国以及匈奴修复关系,调整部署,倾国之力,抵抗这支冷血秦军。
一寸山河一寸血,身后就是邯郸,后退一步就是妻儿老小的赵国青壮年拿起武器,以决绝惨烈的战斗意志开始拼死抵抗。王翦部队的击溃、驱赶战术和桓齸部队的冷血屠杀相比,显得格外温吞,那些被驱赶溃败的赵军在王翦军的压力之下,本可成为赵国后勤补给和军心坚定的不安定因素,然而这些不安定因素,却又在桓齸的屠杀下,重新凝聚起来,成为了抗击秦军的重要力量。
开疆拓土的功勋让桓齸失去了谨慎和冷静,鲜血淋漓的屠刀刺激着赵国人抵抗的决心。温吞的王翦似乎不像一名传统的秦军将领,他不够悍勇,不够血腥。而桓齸却更像当年的武安君白起,坚信着胜利就应该由尸骨来堆砌,战争就应该血流成河。
公元前233年,桓齸挥军跨过太行山,再次攻破赤丽、宜安两城,刚猛强劲的秦军就像一支刺入赵国腹地的长矛,逼人的锋芒直指赵国首都邯郸,刺骨的杀意让整个赵国紧张无比。
桓齮伐赵,败赵将扈辄于平阳,斩首十万,杀扈辄。
——《资治通鉴》
生死存亡之际,赵国上下空前凝聚,原本被北方匈奴牵制无法脱身的名将李牧,率军回师邯郸门户晋州,而失去正规军保护的北方地区的赵国民众,也没有因为本国主力部队脱离、匈奴猛烈骚扰而产生动荡。反而凭着血气之勇,一面抵抗匈奴,一面积极生产,为李牧部队提供着后勤支援。
得到战略空间的李牧部队以惊人的速度南下,在晋州西部与秦军展开了殊死搏杀,同时利用地形之利,逐渐拓展和扩大赵军的防御纵深。众志成城之下,处于劣势的赵军奇迹般地稳定住了局面,凶狠如狼的秦军再也无力突破李牧的防线,之前势如破竹的胜利所带来的士气,也渐渐被劳师远征带来的疲惫和补给困难的消磨殆尽。
公元前233年的秦赵之战惨烈无比,但秦军的屠杀没能摧毁赵国的勇气,反而令整个国家焕发出一种如同回光返照一般的生气。
再平凡的人,蜕变的光芒同样耀眼,更何况一个原本就骁勇善战的国家。
果然失去速度的桓齸被李牧牢牢粘住,无力挣扎。不久,疲惫的秦军开始在小规模战场上受挫,随后,李牧抓住机会,以哀兵信念果断反击,大败秦军,桓齸孤身逃走,秦军溃败如潮。
公元前232年,修整后的秦军再次进攻邺城、狼孟、番吾等地。稳健的李牧再次凭借防线之利和卓越的军事素养击退了秦军。然而国力之间的悬殊使得这场胜利并不轻松,败退的秦军留下了遍地尸骨,而赵军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反间除掉李牧
公元前230年,解决了暮气沉沉的韩国的秦军补给完备,再次向赵国发动攻势。此时,连年的战争早已掏空了赵国的国库,又逢旱灾,人心惶惶。此次战争看来不久就会结束,但王翦却再次温吞吞地修整一年,压而不战,反而让高度紧张的赵军在国内压力越来越大的情况下,逐渐出现了裂痕。
公元前229年,饥荒的沉重打击令赵国的整体防御战略不再稳定,持续近一年的旱灾动摇了整个国家的基石。等到天灾的杀伤力给予赵人足够的打击之后,王翦率领调整休养了近三年的部队,出井陉口,开始向赵军发起攻击,同时,南部战线杨端和部队,也从桓齸惨败的阴影中调整过来,北出河内,与王翦形成了南北夹击之势。
李牧在本国实力处于绝对下风的时候选择了筑垒固守,希望能够凭借地利的优势消磨秦军锐气,然而慢悠悠的王翦并没有率部拼命突破防线,反而在邯郸北部和李牧部队相持。王翦的部队就如同主官的气质一般,不骄不躁,并不靠着一股血气之勇殊死推进,只是以小股部队骚扰牵制着李牧部队,令赵国的有生力量渐渐失去了机动空间,而杨端和所部南方战线的秦军,给邯郸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
匮乏的补给令赵军缺少选择机动的余地,明明知道敌军的战略意图,却无力反击,堂堂正正的阳谋让李牧无法脱身。随后,王翦暗中派人,找到了当年那个散布谣言、导致长平之战廉颇被赵括替换、四十万赵军被白起坑杀的郭开,再次付以重金,让这个不懂军事的内臣更进一步得到赵王的喜爱,继而向赵王进言:
“李牧拥兵自重,明知我国军饷匮乏,天灾祸患,却不集中力量,率部出击秦军,反而龟缩防线,与王翦秦军每日消磨小战,这明显,是李牧贪生怕死,意图投降秦人,毁我赵国江山!”
朝堂之上,收了王翦钱财的显然并不只有郭开一人,国家危亡之际,不明军事的文官们叽叽喳喳,赵王原本性格多疑,见此局面,勃然大怒,派出宗亲赵葱和齐国流亡而来的颜聚,持王令,去接替李牧及其副将司马尚的兵权。
李牧痛苦万分,他率领大军在外,为赵国江山社稷拼死搏杀,却被小人构陷,君王昏聩,对佞臣言听计从。伤感的李牧看着那些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熟悉面孔,有很多人已经再也看不见了,而他们为之浴血奋战所守护的帝王,却如此行事,寒心的李牧悲愤地呐喊着: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然而李牧小看了官场内斗的阴谋,没什么能力智谋击退秦军的赵王和朝臣们,整治自家的大将却是得心应手。朝廷方面一边安抚李牧,另一面,却设下伏击圈套,抓捕并斩杀了他。
得知李牧身死之后,公元前228年春,王翦一改之前的相持战术,趁赵军临阵斩杀大将、军心不稳之际,挥师猛攻,而此时恰好被派来接替李牧军权的宗室赵葱,一改之前李牧的战略部署,与秦军展开决战。没有地形之利,又缺乏补给的赵军遭到了兵精粮足战术娴熟的秦军毁灭性的打击,赵葱在乱军中被杀,颜聚临阵脱逃。
当年,王翦突破太行山,占领东阳,十月,完成了武安君白起未竟的事业,攻破邯郸,俘虏赵王。秦国历代东征路上的拦路虎——赵国,改制为邯郸郡,赵公子嘉领数百皇室宗亲逃跑,在代地自立为王,后被王翦之子王贲剿灭。
战国后期少数能够与秦国军事抵抗的赵国,赵奢、廉颇、李牧等名将前赴后继的与敌人斗智斗勇,殊死搏杀,然而,岁月的力量打败了赵奢,猜忌和昏庸的赵国王室,却成了白起、王翦击败廉颇、李牧,最致命的武器。
易水之战为何如此轻松?
邯郸的硝烟渐渐散去,然而秦国的野心却绝不会就此停止,咄咄逼人的强秦让赵国当年的邻居燕国也如鲠在喉,强大的赵国都没能挡住关西那些凶狠的秦人,而且现在各国之间早已经没有了当年互相依存的关系,所有诸侯都战战兢兢地颤抖着,担心成为秦国的下一个攻击目标。
没有人觉得秦国会满足于既得利益,嬴政的身上背负着几百年以来历代秦王问鼎天下的梦想,浸透着泪水和鲜血的信念令嬴政更加暴躁,足够强大的铁血秦军,完全能够实现他的意图。当年偏安函谷关的痛苦,诸侯鄙夷的目光,被天下人耻笑的举鼎而死的武王,都成了催促嬴政奋力向前的强劲催化剂。
被压抑太久的大秦铁骑就如同一群被禁锢太久的凶狠野兽,如今他们雄才大略的君主已经渐渐将束缚的枷锁解开,锋利的刀枪渴望鲜血,每一个军人,也正值对荣耀最为向往之时。连年的征伐令秦军不断接受着实战的磨砺,而密集的战争却没有对整个秦国的经济体系产生恶劣影响,先进军政体系带来的强大生产力让这支部队能够获得充足的补给,辈出的名将率领着军队战无不胜。连续战争对于其他诸侯国产生了严重的困扰,厌战、经济消耗以及士气低迷等因素不断晃动着东方诸侯的根基。此时的秦军正磨刀霍霍,等待着饱餐一顿。
太子丹打错了如意算盘
秦军枕戈待旦,燕国岌岌可危,面临危机的时候,总是要想一些办法。燕国太子丹觉得,目前这个局面,是因为那个残暴凶狠的嬴政不断推进造成的。一个没有实力的狂徒最多引发小规模的混乱,然而一个拥有征服天下的强大实力的疯子则完全可以导致燕国灭亡,但同时秦国的皇室也并非铁板一块,如果能够除掉嬴政,那么应该还有破局而出的胜算。
战国时代,很多王孙贵胄有大批的奉养门客。太子丹也不例外,门下不乏勇猛死士,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太子丹觉得应该有个英雄站出来,去完成这个有去无回的刺杀任务了。
这个刺客,就是著名的荆轲。
然而刺杀秦王的任务并没有成功,秦人的怒火却如期而至,在生死之间转了一圈的嬴政愤怒地下达了讨伐燕国的命令,王翦奉命出兵。
从刺杀计划一开始,燕国统治集团就已经分化,他们再也没有当年被齐国欺辱时那种绝地反击的勇气了,因为没有人愿意再为了腐朽没落的燕国王室付出鲜血和生命,朝堂之上的众臣对于如何抵抗刚刚灭掉赵国、声势夺人的秦军并没有太好的办法。
刚开始,燕国想到了当年秦人最为忌惮的两个大国,齐国和楚国,希望能够与之联盟,抵抗秦人,同时最好还能和北方的匈奴达成默契,通过从秦国北部地区侵入,对咸阳形成足够的威胁来限制秦军前进的脚步。
然而已经没有诸侯愿意再像当年那般组织起一支各怀鬼胎的联军了,函谷关大开的城门中,秦人那一声:“秦虽不能力抗九国之师,然殊死一搏,必有几路诸侯为秦之宗庙殉葬”似乎还在回响。没有一支军队能够再越过巍峨的雄关,空洞洞的城门背后,却有着诸侯猜忌暗算之壁垒。
那支强大的联军没能越过函谷关,反而在相互推诿猜忌中分崩离析,今天,强大的秦国不再需要殊死一搏,就可以轻易毁灭敌对诸侯了,而九国之师,再也没有了。
燕赵的百姓也早已对本国王室充满了愤恨与不满,当他们渴望荣耀的时候,一个出色的指引者可以带领着他们披荆斩棘,而现在,披荆斩棘的苦难挣扎早已不是为了国家与民族之荣誉,而是为了满足那些脑满肠肥高高在上的贵族了。
民众和军队享受不到贵族们给予的良好待遇和尊重,所以现在,除了门客还愿意为了付出生命以外,其他人,早已经厌倦这样残酷又无聊的游戏。于是,荆轲愿意为太子丹,为了燕国贵族,实行一去不返的刺杀计划,而民众和普通军队,斗志全无,麻木而疲惫。
从易水河到太子河
没有对抗就不需要付出代价,王翦率部一路东进,不知道为何而战、没有抵抗意志的燕赵联军遇到了为爱戴君主报刺杀之仇的铁血秦军,一战之下,土崩瓦解,仓皇逃窜。
秦军高歌猛进,联军望风而逃,王翦率领的大军来到了当初太子丹为荆轲送行的地方,确实,北方的风很冷,应该只有热血才能温暖,幽云燕赵的天很黑,只有锋利的长刀才能带来光明。
易水之战毫无波折,秦军所到之地,燕军一触即溃,公元前226年,王翦等人率部攻破燕都蓟(今北京)。策划刺杀行动的燕太子丹和燕王喜根本没打算拼死一战。就让激怒秦王、国家战败的罪过由那个该死的刺客荆轲来背吧,谁让他没能成功!随后燕国贵族逃亡辽东。
秦军将领李信带领数千军队,一路追杀燕太子丹。这位燕国最后的抵抗者觉得自己应该继续坚持下去,于是憋住一口气藏在了衍水之中,躲过了如狼似虎的秦军。千年之后,这条藏过太子丹的衍水,改名太子河。
辽置衍州,或取义于衍水,溯及燕丹而命为河名也。汉称大梁河,辽称东梁河,金时称无鲁呼必喇沙,满语意为芦苇河。我大明称太子河,清称太资河,即今之太子河。
——《奉天通志》
这场波澜不惊的战争似乎还没有荆轲刺秦王来得著名,然而君王、太子多用阴诡之谋,不思堂堂之道,当自己的国家无力去抗争的时候,只是不停地去寻找失败的借口和理由,而不去思考执政中最本质的问题,这也就注定了易水之战失败的结局。
王翦军堂堂正正地正面推进,不与燕赵联军再去纠缠暗斗,也就让敌人失去了翻盘的最后机会。这场战争,并非是王翦用兵如神,只不过是他选择以最正确的方式,往那个腐朽到摇摇欲坠的破房子上,踹了一脚。
踹塌了燕国腐朽统治的王翦没有一路追击,而是选择了稍作休整。他并不在意李信是不是能够追到太子丹,藏在衍水中的王子是燕国最后的勇气,需要斩草除根,却并不一定非要用自己的刀。在战场上已经取得绝对主动权的秦国开始展开政治攻势,而逃亡的燕王室为求生存,只好选择杀掉太子丹向秦国谢罪,原本抱有死志跟随太子丹舍命一搏的残兵死士在自家王子被自家君王杀死后,也就作鸟兽散,再也没有了战斗的意志。
然而休整完毕的秦军,选择了再次出击,这一次一举剿灭了燕国。
冬,十月,王翦拔蓟,燕王及太子率其精兵东保辽东,李信急追之。代王嘉遗燕王书,令杀太子丹以献。丹匿衍水中,燕王使使斩丹,欲以献王,王复进兵攻之。
——《资治通鉴》
为什么要讨要大军和田产?
扫平了燕赵的秦军已经基本控制住了黄河以北的局势,只有齐国还在巨大的压力下苦苦坚持。只是诞生了孔子等大家的齐鲁之地,对战争这件事并非那么擅长,又加之几代君王对于军政并不是很上心,对于文化的发展和经济的建设倒是颇有些独到的技巧,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没有足够武力保护自己财富的大金库居然躲开了秦人在北方挥舞的利刃,在秦人看来,过早地征伐齐国,反而会引起一连串的不良反应,毕竟齐楚等大国如果联盟,凭借齐人的财富和善战国家的军力,还是很危险的。
所以这一次,秦人把目标放在了南边。
然而秦楚之间恩恩怨怨纠缠不休数代之多,最让秦王忌讳的,是楚国拥有足够强劲的军事实力和经济基础,比当初彪悍的赵人更加可怕。赵人虽然善战但是赵国却地域贫瘠,而楚地千里,除了拥有跟赵人一样强大凶狠的军队以外,他们还拥有大量富庶的土地和足够厚实的战略纵深。
当然,楚人如果能够完全发挥出自身的优势,那么秦人也并不那么容易就能扫平北方。然而猛将如云、谋臣如雨的楚国却接二连三出了几位不那么聪明机敏的君王,这种家大业大的国度如果和和气气不思进取也就罢了,然而楚国的几代君王却都有着与自身能力不相称的野心。
秦楚之间当年多有来往,那位著名的宣太后芈月也是楚人。可惜这个世界上并没有永远的朋友,维系这个世界的只有永恒的利益。当虎狼之秦扫平北方之后,注意力也就自然要转移到南方荆楚了。因为无论是否有争霸之心,但争霸实力那么就一定要铲除,何况不太喜欢隐藏自己想法的楚人也不止一次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他们足够强大,无需掩饰野心。
这样的情况下,修整完备的秦军部队进入了南征的战备状态,灭亡楚国的计划也提上了议程。当年武安君白起率小部精兵千里突袭,火烧楚国宗庙的战绩让全国上下对南征充满了信心,近年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铁血雄师摩拳擦掌,长刀早已饥渴难耐。
抱病不争
公元前226年,秦军前锋部队开始对楚国开始了试探性的攻击,担任先锋部队主官的,正是王翦的儿子——王贲。
士气正旺的秦军在王贲的率领下,所向披靡,连续攻破了楚国十余座城池。随后,秦军暂作修整,等待进一步的战略安排。
朝堂之上,却对于战略战术产生了分歧。当然,秦人并不担心是否能取胜,他们觉得对楚作战,胜利是必然,而最大的分歧却是将要为胜利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年轻的将军李信刚刚经过北征燕赵的洗礼,正是意得志满锐气正盛。强大的国力给了他无与伦比的信心,当嬴政问到攻打楚国需要多少兵力的时候,李信傲然答道:“不超过二十万!”
问王翦,却回答:“非用六十万人不可!”朝堂之上,产生了分歧,然而秦王也觉得,通过王贲对楚作战的情报来看,楚国并没有那么强劲的实力,同时,他觉得,王翦过于温吞,莫非是老了,胆怯了?
王贲伐楚,取十余城。
王问于将军李信曰:“吾欲取荆,于将军度用几何人而足?”
李信曰:“不过用二十万。”
王以问王翦,王翦曰:“非六十万人不可。”
王曰:“王将军老矣,何怯也!”
——《资治通鉴》
王翦也不争辩,他选择了和当年武安君白起一样的处理方式——抱病还乡。
李信和蒙恬率兵伐楚,战争初期,进展顺利,连战连胜的秦军似乎也成了李信战前的豪言壮语最好的注脚。他与蒙恬率领的部队不断击败楚军,接连攻破平舆、鄢郢等重镇。看起来,或许王翦真的失去了勇敢和锐气?
然而楚国并非真的是任人欺辱的软柿子,被秦军一连串攻势打得有些晕头转向的楚军渐渐回过神来,到了国家存亡之际,世代生活在这片富庶广袤的土地上的楚人意识到了危险。抵抗和反扑开始越发猛烈,秦军逐渐失去了势如破竹的锐气。战争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更惨烈的时期。
寸土寸血,虎狼秦军的屠刀依旧锋利,然而孤军在外,当楚国全国都开始发力的时候,再强大的部队,也是孤军。
李信显然低估了楚人抵抗的意志,他觉得当年武安君白起那一把大火已经烧毁了楚人的勇气,这些南蛮子并不足惧,只要杀人,放火,烧毁他们祖先的宗庙,他们就会屈服。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这次楚人变得如此悍不畏死。
孤军作战的李信终于感受到了轻敌带来的巨大危险,他下令秦军迅速突破,与另一路蒙恬率领的部队城父会师。然而楚军显然不打算让李信如此顺心如意,连续三天三夜,紧追不舍,完成了整体战略意图的楚军获得了这场厮杀的主动权,李信所部秦军遭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七名副官战死,两座军营被攻破,大败逃走。
李信及蒙恬将二十万南伐荆。信攻平与,蒙恬攻寝,大破荆军。信又攻鄢郢,破之,于是引兵而西,与蒙恬会城父。荆人因随之,三日三夜不顿舍,大破李信军,入两壁,杀七都尉,秦军走。
——《史记》
秦王嬴政得知后,焦虑不堪。
这次战事的失利并不仅仅是几万军队损失那么简单,而是秦军强大不可战胜的气势受到了重挫,如果不能立刻证明秦军依旧具备卓越的战斗力,不能继续给予诸侯施加压力,那么原本害怕强秦的各国,就会丢掉畏惧之心,甚至可能再一次联合起来打击秦国。
现在需要的是一场无可争议的胜利了。
历史惊人的相似,当年长平之战后,白起的战略计划没能得到秦昭襄王的支持,而秦军随后错误的军事行动遭到了惨重的失败。当秦昭襄王想要再次启用白起时,白起选择了告病推辞,之后,就是一代军神,自刎而死。
如今,王翦的计划同样没能得到嬴政的支持,秦军再次失利,王翦也选择了抱病推辞,而结局却完全不同。
老将出马先讨封赏
秦王嬴政听到李信大败的消息,大怒,迅速赶赴王翦告病养老之地,丢给李信一个黑锅,又给王翦戴上了一顶高帽:
“寡人很后悔,没能听将军的话,现在,李信果然让我们秦军蒙受了失败的耻辱!现在,楚军逐渐西进,您虽生病,难道忍心就这样抛弃寡人吗?”
王翦依旧推辞:“臣老了,病了,大王还是另择良将吧!”
嬴政坚持:“就请您率兵出征吧!就这样定了,您不要再推辞!”
此时,王翦终于答道:“我出征,还是要六十万大军!”
嬴政马上允许:“就听将军计策!”
始皇闻之,大怒,自驰如频阳,见谢王翦曰:“寡人以不用将军计,李信果辱秦军。今闻荆兵日进而西,将军虽病,独忍弃寡人乎!”王翦谢曰:“老臣罢病悖乱,唯大王更择贤将。”始皇谢曰:“已矣,将军勿复言!”王翦曰:“大王必不得已用臣,非六十万人不可。”始皇曰:“为听将军计耳。”
——《史记》
其实,白起和王翦都是智谋超群的一代名将,只不过王翦选择了贬低自己:“病弱疲乏,昏聩无能”,而白起却选择了抱怨君王:“秦不听臣计,今如何矣!”
一代军神白起自刎身死,而王翦再次挂帅,领兵六十万出征伐楚。
秦军誓师灞上,嬴政亲自送行,此时,纵横天下大气磅礴的王翦将军忽然变得市侩贪婪起来,大量讨要良田美宅、金银珠宝,似乎变了一个人一样。
嬴政大笑:“将军领大军出征,还担心家里没有良田金银用度吗?”
然而王翦也不多辩,只是反复索要,几分调侃,几分认真地说:“现在我还能给大王带兵打仗,趁着我还有用,也就多给后辈亲眷挣些田产钱财。”
嬴政当然答应了这位老将的要求,大军开拔,当秦军通过函谷关时,王翦连续五次派遣使者向秦王讨要钱财田产,连他的部将都看不下去了,并劝王翦不要太过分了,哪有大将率兵出征,未出国境,先讨封赏的道理。
眼看着军队渐渐出关,王翦终于对部将解释了一番:“你们并不了解秦王嬴政,现在前线战败而启用我,你我都是军人,应该知道现在整个秦国的精锐部队全在这里了,而嬴政本就是多疑而冷酷的人,我多要些田产金银,让这位大王认为我只是一介武夫,卖命赚封赏罢了,他能安心,你我也能安心啊。”
于是王翦将兵六十万人,始皇自送至灞上。王翦行,请美田宅园池甚众。
始皇曰:“将军行矣,何忧贫乎?”
王翦曰:“为大王将,有功终不得封侯,故及大王之乡臣,臣亦及时以请园池为子孙业耳。”始皇大笑。
王翦既至关,使使还请善田者五辈。或曰:“将军之乞贷,亦已甚矣。”
王翦曰:“不然。夫秦王怚而不信人。今空秦国甲士而专委于我,我不多请田宅为子孙业以自坚,顾令秦王坐而疑我邪?”
——《史记》
楚军终于沉不住气
王翦率六十万秦军前来讨伐的消息自然隐瞒不住,毕竟浩浩荡荡的大军想要遮掩行迹也根本不可能。虽然楚国之前在对秦作战中取得了辉煌的胜利,但是毕竟整体国力上与强秦还是存在着客观的差距。大军压境,荆楚大地,人心惶惶,全国动员。
刚刚击败李信部队的楚军士气正旺,面对强敌,全军上下凭着一股守土卫国的血气之勇,丝毫不惧。虽然秦军悍勇善战,王翦用兵如神,但是此时全国动员支持下的楚军,依然有着与敌军拼死血战的决心和实力。
王翦率领大军而来,却并不急着报之前李信战败之辱,而是谨慎修筑防御工事,兵力上处于优势、擅长攻击和突袭的秦军反而慢慢悠悠地收缩阵型,摆出了一副防御相持的架势。凶悍好斗的秦军在王翦的布置下,对楚军屡次挑战不理不睬,看起来他们才是弱势的一方。
原本实力占优的秦军采取守势,楚军自然不敢过于冒进攻击已经修建了防御工事的敌人。除了正常的布防和训练之外,这支浩大的秦军丝毫看不到之前讨伐各路诸侯时所具备的攻击性,虎狼之师忽然变了味道,就像他们的主官老将王翦一样,温吞而又厚重。
这支秦军也并不完全是跑来楚国观光的,在保持足够防御力量与楚军对峙的同时,开始展开投石跳远等增强体质的竞赛,王翦每天除了问问部队的后勤伙食之外,看起来唯一比较放在心上的,居然是这个看似无聊的部队竞赛了。
楚军越发摸不到头脑,击败秦军的锐气在一天天消磨,他们对于这种时刻绷紧神经却又无从发泄的诡异局面感到痛苦。一股血气之勇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沉寂,无法痛痛快快和敌人决一死战却又始终受到巨大战争压力的无形力量开始摧毁楚军的战斗意志。
秦军只是防守,而楚军从全国各地聚集的部队开始出现混乱,不知道未来、看不清前景的频繁调动只是为了和秦人展开一场鱼死网破的殊死搏杀,而秦军却保持着训练、准备战斗以及不断压制战斗欲望的平稳状态。
此时的王翦似乎忘记了这次战争本应是一场震慑诸侯的复仇之战。
整整一年过去了。
秦国稳定的军事环境和强大的国力在这种对峙中占尽了优势。虽然秦国精锐部队六十万被王翦率领出征,但是依然没有任何诸侯敢于在此时挑战和攻伐秦国。商君虽死,但是他的法令也让整个秦国政治稳定,风气严谨。
而楚国的状况却并不好。或许长江淮河的滔滔流水能够孕育毓秀的人文、浪漫的诗篇,但是从战争的角度来看,楚人对高压之下的持久战,缺乏足够的意志力和凝聚力。部队在高强度的备战下,疲惫不堪,将领对于军队,国君对于将领,控制能力都在下降。
秦国连年不断的扩张,使得国家具备了足够广大的战略纵深和缓冲,巴蜀的粮仓源源不断地向前线运输着充足的补给,秦人稳定的北方恰恰成为了楚国最脆弱的防守区域。六十万秦军保持着对楚军主力的牵制,而楚军却在实力处于弱势的情况下不得不调动部队轮防。
一年的时间对于驻守的秦军来说并不长,因为他们每天只需要保证日常的战术训练强度,组织投石竞赛就可以了。但对于楚军来说,这一年,消磨掉了当初战胜李信部队时的锐气和血性,失去战略主动的被动调防逐渐让整个楚国的军事体系出现了混乱。
楚国名将项燕的一次兵力调动终于被王翦发现了机会,养精蓄锐已久的秦军突然出击,疲惫混乱的楚军一触即溃,项燕战死,楚王被俘,拥地千里、带甲百万的楚国至此被划为了强秦的一郡。这场双方出动兵力近百万的浩大战争就以这样波澜不惊的形式结束了。
这场战争的背后,是王翦对于局势和军队士气出神入化的掌控,避其锐气,击其惰归。而他反复索要田产金银的背后,却是对君心最为透彻的理解。
真是不称职的秦王老师?
王翦和他的儿子王贲为了大秦帝国东征西讨,立下了赫赫战功。性情多疑的秦王嬴政连当初辅佐自己的吕不韦也能够下手铲除,而对王翦,却始终保持着高规格的尊重。难道仅仅因为王翦用兵如神,功勋卓著?
显然并不是,作为帝王,嬴政有着卓绝狠辣的手腕、铁血无情的内心,任何人都并不能够完全得到他的信任。坐在那张龙椅上,这位千古一帝的脚下,是累累的尸骨,这其中,有敌人的,也有亲人的。
名将如何做个合格的臣子
春秋战国年间,名将几乎尽不得善终。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不能击败凶狠的敌人,战死沙场也就罢了。然而,比敌人的刀剑更致命的,是来自于自己身后的利刃。将领在外统兵作战,战胜了,怕被猜忌拥兵自重;战败了,降罪下来,依旧难免一死。但最可怕的是,名将几乎都有着发自内心的骄傲和勇敢,当他们被陷害的时候,并不擅长为自己辩解。
没有哪一位名将能够在沙场上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回到朝堂还能舌战群臣勾心斗角。战争期间,各国的间谍说客游走天下,一旦君王昏聩,朝臣奸佞,中了别国的离间计策,那么掌握军队的将领,往往是胜利后的祭品,而他们又常常并不擅于防备来自卖国者的暗箭。
司马迁先生曾论起白起和王翦二人,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两人都是机敏多智,能征善战,这两员大将,可谓奠定了秦帝国一统天下的基石。然而白起南袭荆楚,北战长平,为秦国开疆拓土,浴血沙场,更是坑杀了赵国降卒四十余万,落得人屠骂名遭人非议。与在崇山峻岭荒野广漠之上,武安君纵横驰骋所向披靡相比,恢弘肃穆的咸阳皇廷,显然不是白起擅长的战场,不断被文官排挤和构陷的他,愤怒之余,也得罪了君王。
随后,位极人臣的大将被贬为士兵,再然后,被逼得伏剑自尽而死,只留下了令人唏嘘的一声叹息。
而王翦,却在这个血雨腥风刀光剑影的时代,得到了智而不暴、勇而多谋的良好评价,也得到了封妻荫子名传千古的善终。司马迁先生认为,这样一位在帝国军政体系内拥有举足轻重地位的名将,既在军方有足够的资历和功绩,又在朝堂上被君王当作帝师一样尊重,却不能规劝秦始皇嬴政多行德政,最终,秦王朝二世而亡。作为一名帝王器重、德高望重的老将,实是不该。当他看到君王错误的政治决策和治国方针时,居然没有站出来以忠贞之节,尽力规劝,只是俯首帖耳,言听计从。要么就是告病退出权力纷争的朝堂,要么就是安心做帝王手中最锋利的屠刀,只管带兵征战,而不引导君王施行仁政。真是辜负了皇恩,不是个合格的臣子。
封妻荫子也泽被子孙
然而真的如此吗?
其实王翦只不过看得太过透彻罢了。自从军之时起,他鲜有与朝臣文官的交集和冲突,只是安安心心地率部征战,不争权,不霸道,不参议。因为王翦明白,武将只需战胜敌人,就够了,别的,不应武将来做。至于所谓劝谏皇帝行使仁政,这应当是文臣政客所为。
王翦明白,当武将参政之时,帝王无可避免地会考虑到将领手中掌握的军队所产生的影响。无论采纳建议与否,对于帝王来说,都会留下难以解开的纠缠。因为当锋利的刀剑作为劝谏的支撑时,任何对权力有着敏感掌控欲望的帝王,都会感受到无法名状的威胁,而让皇帝感受到威胁,只有两个下场,记恨,或者死亡。
所以当白起劝谏秦昭襄王时,昭襄王并不能认同他正确的军事战略,反而从另一个角度开始思考如何能够控制甚至对付这个功高震主的大将。此时君王身边煽风点火的文臣,也就自然能够如鱼得水,从而注定了武安君白起伏剑自杀的最终结局。
而王翦,却始终清楚地明白自己的位置,他不会对秦王嬴政说:“你不听我的计策,现在怎么样了!”他只是不停的示弱,他给了君王足够的面子和对自己的自嘲,当军事战略意见不同的时候,他不评判对错,只提出自己的观点,不被采纳,那么就笑眯眯地告病,只说自己:“老弱笨懦,望大王另择良将。”
白起如冰,锋锐刚强,王翦如水,为而不争。刚不可久,水滴石穿。足够聪明的王翦始终没有把自己定位成秦王嬴政的帝师,他只是慢条斯理地做一个将领应该做的事情,战争、胜利、让帝王放心。
从来儒以文乱世,侠以武犯禁。文人只看到了大将身居高位,却不能以忠贞之心为君王长治久安劝谏谋划。也没有看到,真正的将领,到底应有多大的职权。
不逾越武将本分职权的王翦封妻荫子,卷入朝堂内斗的武安君冤魂何处!
即便秦王朝覆灭之时,王翦之孙王离,也始终没有参与赵高、李斯等人对权力的谋划,他只是奋战,只是跟随着章邯浴血沙场,当章邯开始思考并参与朝堂上的权力之争,他并没有跟着章邯投降项羽楚军,最后力战身死,以身报国。
曾有后人言,章邯乃是秦王朝硕果仅存的名将,然而,当章邯拆开那封劝降的书信并开始考虑自己是应该死战到底还是顺应局势的时候,他已经不再是武将了,而王离,才是大秦王朝最后的勇气。这一切,都源自老将王翦,为子孙后代指引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