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见 看见 听见(阮义忠谈艺录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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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埔十三巡

第一巡 伤口

北埔村民对我这位常去的外客已经不感到陌生了;不过,第一次造访时,我可是对他们造成莫大干扰。无论愿不愿意,都会不期然地被我的相机扫描到;等到察觉,才发现自己已被摄入镜头。

对保守的北埔老人来说,连在街头走路都是一种隐私。他们完全依照自己的体能状况来行动,驼背的不会硬打直身躯,瘸腿的只靠挥摆关节来举步,年迈但还硬朗的,就一步步都能滑出徐稳的步履,仿佛连空气都不会扇动一下。每个人在冷清的街道巷弄中,就如同在自家后院踱步,一举一动都毫不设防,而我就像一个入侵者,把这个小城的一切都打乱了。

一九八〇年的秋末,我在一个有如盛夏的大热天首度来到这里。烈日当空下的北埔无所遁形,就像个皱纹满脸的老妇,被阳光强调了岁月的刻痕,只透露了生活的艰辛,不见人间的温馨。

那天的冲击历历在目;尤其是当我守在一个角落里,等候着行人走入镜头时,几位一直在老远打量我的小孩突然转身奔跑,一路嚷着:“匪谍在那里拍照!”

那时我才了解,自己的行径在村人的眼光里是那么见不得人。

吃过午饭,我被艳日晒得昏昏欲睡,到北埔市集的中心点——慈天宫,倚着石狮子,坐在地上打盹。才眯眼不久,就被两位警员叫醒,劈头就问:

“有人来所里报告,说你在街上四处拍照,到底拍来干什么?”

我很难解释,相机对我来说已经是另一双眼睛,有时很自然地就会对迎面而来的人善意地使个眼色打招呼。不同的是,这个招呼还必须要调整焦距和按快门。十多年来,摄影已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是我和外在世界的沟通管道、与现实之间的交谈方式,但我没把握能让他们了解,只能用最简单的言语答辩:“我是记者,来介绍北埔这个地方让外界知道。”他们的反应也很简单,却是疑虑更重:“北埔又不是什么名胜古迹,有什么值得介绍的?”

什么才是值得介绍的?什么才值得我按下快门?我无法用“生活方式本身就是一种耐人寻味的古迹,只要能感动人的人、事、物,就都值得介绍给别人知道”这样的说辞来回答盘问,最后只有扛出连自己都觉得脸红的大帽子,用“报道政府辅导小区步向繁荣大道”等理由搪塞。

我觉得自己无心打击了部分的北埔村民,而他们也以十分严厉的方式反击了我;彼此就在伤口日渐痊愈的过程中深交起来。我不但没被第一次的惨痛经验吓坏,五年来还总共造访了十三次。现在我去北埔,最常听到的话是“你又来了”,而不是“匪谍在拍照”了!

第十二巡 明白

北埔四面环山,位于新竹县东南隅,东邻竹东镇,西连峨嵋乡,北与宝山接壤,南至五指山与五峰乡毗连,西南与苗栗县南庄邻近,面积五十六平方公里,人口仅一万一千多。本岛自光复以来人口骤增,北埔却反而整整少掉近三千人,人口外流相当严重。除了极少数生意人是从外地来的,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都是世居的客家人。

一般人对北埔的印象就是盆地中那一小撮密集住宅区,而这里也正是大隘(北埔旧名)的开拓据点,如今依旧保留着早年市集的风貌。对外交通的唯一路线是由竹东前来,通往峨嵋、三湾、大湖、卓兰到东势的“三号道路”,只在市集外围通过。交通不便并没打扰到北埔的发展步调,因为它不像邻近村落,明显受外来因素而改变,只会依自身需要作缓慢的内部调整。等到觉察改变,已是时隔多日,成了历史。市集中心点的天水堂和慈天宫就是如此。

天水堂建于清道光十二年(公元一八三二年),是北埔开拓功臣姜秀銮与其后代抗日先烈姜绍祖的故居,早年整个北埔村尽是姜家一族的产业,光复后顺应土地政策,才“放村归佃”。姜家一百五十多年来的盛衰,不折不扣就是北埔乡一个半世纪的沧桑。

北埔金广福,1982

一九八年的秋末,我在一个有如盛夏的大热天首度来到这里。烈日当空下的北埔无所遁形,就像个皱纹满脸的老妇,被阳光强调了岁月的刻痕。那天的冲击历历在目;尤其是当我守在一个角落里,等候着行人走入镜头时,几位一直在老远打量我的小孩突然转身奔跑,一路嚷着:“匪谍在那里拍照!”

北埔慈安宫,1983

当一位由庙里走出来看戏的老头儿,对着我的“相机招呼”方式说了声“安童哥”时,我刹那之间明白了他们对我的看法,整个人就此释然!

今天的天水堂已是台湾二级古迹,保留得相当完好,除了屋瓦、栋梁、窗匾的颜色褪尽,整落古厝的外貌与一个世纪前无异。这五年,我每次来北埔都会特别绕进去走一圈。它始终是那个模样——围墙大门敞着,正厅的前门开着,好像是个可任意出入的公共场所,事实上,姜家后代还在里面住着,只是很难遇见。时隔五年,只有正厅墙上的一只老式吊钟、两只垂下来的八角形灯笼不见了,地址门牌下的户长名却从“姜振铎”换成了“姜烘楷”。是故人已去,还是地产易主了?看来永远不会变的北埔,还是有些事情在改变着!

记得第一次造访时,我问一位姜家的媳妇,族业这么庞大,怎么没几个人住守?她回答,族人之繁,连她也记不清正确人数;不过每年大年初一,除了定居海外的不能回来团聚,所有人都会聚集在厅前拍大合照:“整个院子都挤得满满的,还要退到围墙外,透过门洞才能把所有人都拍在一起!”

次年的大年初一,我首度不回宜兰乡下过年,特地赶到北埔,才发现他们不再举行合照仪式了。那天是个大好天气,院里只有一个人顶着大太阳坐在椅上,双手环抱胸前、身子挺直,双脚搁在一只圆凳上;姿态严肃,有如入定。

我深怕连脚步挪动也会惊吵到他,按下相机的刹那间,细小的快门声却把他从太虚的遨游之中拉回现实,一脸梦醒的愕然,仿佛回答了我的问题:百多人的家族合照,已是梦中的过去。

之后,我总是挑特别的时日去北埔,比如农历正月十九日的慈天宫妈祖神诞大拜拜、清明节的祭祖,每逢初一、十五的夜间市集。这回是礼拜一去,下回就挑礼拜二、三、四、五或周末,为的是在这个难以被外界影响的地方,看出些变化。然而,除了大拜拜,其余不管什么日子、时辰,它都是那副静如止水的表情。

庙前北埔街和南兴街的十字路口正当中,在拜拜几天前就搭好了戏台。在马路中央演野台戏,倒是在外地未曾见过。附近人家根本不必出门,在自个儿廊前就可以很方便地欣赏节目。

戏得配合村民,午睡时间过后才开锣,因为看戏的八成是老人家。原本难得见到几个人的街头,十来分钟之内就聚拢了一群老人和小孩,几乎没有年轻小伙子和姑娘们,好像成了敬老、护幼的特殊纪念会。北埔就是这么个地方,不管什么时候来,四处所见都是老人及小孩,年轻人天没亮就到外乡工作,天黑了才回家,好像已不属于这块土地似的。

那天的戏是用客家话演的《棋盘山》,我一句也听不懂;何况戏台下上演的《北埔人》更让我着迷。那天是我在北埔十三巡中,拍到最多照片、看到最多笑容的一回。保守、从不跟陌生人微笑的老人们,在公共场所居然也会忘形,在入戏时发呆、发笑、发怒,完全卸下了平时不愿甩脱的矜持。

这让我明白,每个人的生活举止都带着惯常的仪式或礼数,这可能是种教养,说它是包袱也行;只不过北埔人的礼数更周到,包袱更沉重,仪式更显明。当一位由庙里走出来看戏的老头儿,对着我的“相机招呼”方式说了声“安童哥”《安童哥买菜》是台湾红极一时的闽南歌谣,出自《梁山伯与祝英台》中的戏段,安童是祝英台家的仆人。此曲描写仆人安童在琳琅满目的菜场,看得眼花缭乱,拿不定主意,什么都想要的趣味情景。时,我刹那之间明白了他们对我的看法,整个人就此释然!

第十三巡 往事

最近一趟去北埔,距离前一回足足有两年之久。为了把北埔的摄影成绩整理出一个完整的单元,在杂志上披露、开摄影展,觉得非再回去一趟不可,好像有个正正式式的告别,才能安心地与它分手。

北埔的各个角落我都十分熟悉,包括哪栋房子的哪面土砖墙补上了一小块水泥堵漏,哪个水沟旁的哪口老瓮破了个大洞,哪户人家的屋瓦翻新了……整栋屋子被拆掉翻修成公寓的,就更不用说了。

这回,我打算重温一下即将展出的照片中的场景。用提袋遮脸躲着我的小孩,身后的那间土砖房被拆平改成菜圃了。

北埔街与庙前街岔口的两层木板屋刚被铲掉,打算盖高楼。我在古屋二楼拍的老人凭窗坐眺,真的成了历史的见证。

整条北埔街原本是台湾建筑史的缩影,可惜的是,那些中国传统古厝、日据时期的大正遗风、昭和以降盛行的木板屋以及受欧风装饰趣味影响的洋楼,现在已无法完整地并存。

我在街上牵过一位盲妇。送她去户政事务所时经过一排老屋檐,老房还没被拆,盲妇却再也不曾遇到。

那片和一个世纪前完全无异的老中药铺,如今已改头换面,成了焕然一新的瓷砖洋楼,老药柜也全部重新上过漆。

慈天宫后头的秀銮街,居民原本是最抗拒被拍的,现在也都不排斥我了。喊我“匪谍”的小孩不知还记不记得我?慈天宫里的那位外省籍庙祝记性最好,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怎么那么久没看到你?”

一路循着往事重踏旧日足迹,那位老在固定位置摆摊算命的盲者,今天却在中药铺和人闲聊。是不是改行了呢?走到原来那个摊位,竟看到另一位不认识的盲者。再绕回来时才发现两人是一伙的,一位站着敲木磬兜生意,一位坐着整理卜卦签具,这也算业务扩张吧!

南兴街上的姜氏家祠经过修葺,技法拙劣,让古迹完全走了样。在这儿碰到的一位述说北埔兴衰的老者也许已过世了,五年前他已中风得不轻。祠后荒草堆中碰到的老妇,被逼着迁出占居的空屋后,又到了哪里?

远在深山区外坪村的内丰小学,全校六个年级加起来,是不是仍然十个学生不到?今年暑假会不会有毕业生?

这回我只在市集中心待了三个多钟头,是逗留最短的一回,脑际呈现的画面却是最多。每一步都像是踏出了之前十二回的感觉,心底不知不觉冒出一股愁绪。幸好,我的糟糕心境最后被一个意外振奋起来;从城门街绕进去,居然发现了以前从未注意过的一个地方。

原先被围住的空草地,现在因为那排长篱笆被拆除而袒露出来,几个孩子在一座远看像是纪念碑的石头旁嬉戏。为了拍孩子,我走近一点,才发现那是座“义友冢”,旁边石碑刻着“开辟大隘阵亡勇士义友之墓”及“北埔街后有荒野半顷,古冢三坟,中有一坟为金广福开辟大隘南兴庄时,屡战生番而阵殁之勇士枯骨之墓。中华民国七十三年五月新竹县政府立”。

这么重要的历史遗址,之前竟埋在乱草堆中。这个意外令我觉得此行不再是伤感的告别之旅,而是带着重新发现的喜悦。

写于一九八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