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序 在人生的起跑点上
人生七十才开始,没想到我也将抵达这个起跑点了。我很幸运,在离开老家宜兰近半个世纪后,因举行《回家的路上》摄影展而真正重返故乡。市公所提供了由旧公寓翻修的文创空间,让我当工作室,但我想想觉得太可惜。工作室只能由我一人独享,若是将它转化为展示空间,把我几十年来累积的大量照片逐步整理出来,就能变成一档档展览,述说一个个故事。
于是我开始一有空就进暗房放照片。工序单调而重复,可是,隐藏于银盐粒子里的那些负像,在安全灯下透过放大机于相纸上曝光,浸入显影液中,从无到有地浮现出影像时,总会让我百感交集。往事历历在目,就连现场给我的感动也鲜明如初。
摄影的魅力就在于它像时空胶囊,不但把一个年代的氛围封存起来,还紧紧系住了镜头前后的人的关系,让我仿佛又回到了按快门的当下,自起跑点往后倒退了不知有多远。站在起跑点就是准备要往前冲刺,离起跑点越远就越轻松、越没负担;看事物的心境不同,一切新鲜有趣,就像刚学会一种新游戏。
二〇一八年一月一日,以我为名的阮义忠台湾故事馆推出了第一个展览。原本打算只展自己的作品,但转念一想,若是以双个展的形式,与台湾文学、绘画、建筑、科学、考古等不同领域的代表性人物跨界对话,岂不是更有意思;一来向前辈致敬,二来透过作品对话,激荡出新的火花。
第一档找了做什么像什么的全才黄春明,除了写小说,他还创作撕画、组织儿童剧团。我当年在《雄狮美术》撰写“摄影美学七问”专栏,和黄春明对谈,希望用他拍的照片配图,在他的一袋三十五毫米底片中挑出三卷。虽然后来只刊登了两张,但我知道,其他影像也十分精彩,呈现了台湾的乡土生活。于是,我以《黄春明的三卷底片》和自己的《有名人物无名氏》对话,结果非常成功。
之后,我找了蒋勋。他在池上养病期间,每天面对着东台湾最美的风景,用随身携带的手机记录节气变化的光影,表现倾听天籁的心声。第二档展览就是蒋勋的《池上日记》与我的《花东纵走一九七九》。接下来,传统建筑研究专家李乾朗的《古迹图影》精笔勾画出的剖面图,让我们不仅看到古迹的外貌,还见识了一个躯体的骨骼与血管。我则呈现自己所拍的台湾著名古迹、被九·二一大地震摧毁前的雾峰莱园,当时这个南方园林还有人生活于其中……
每年推出春、夏、秋、冬四个展览,虽然至今只呈现了七档,但未来四五年的展览我都已经有了想法。策划这些展览让我体悟到,任何人、事、物,无论属于多么久远的年代,只要还有人能与之对话,他(它)就会一遍又一遍地重新活过来。试想,这些展览若是十年后再度推出,对下个世代的人来说,不就又是新的!有些东西很快就会被时间淘汰,有些东西却会随着光阴流转越发醇厚芬芳,散发出更璀璨的光彩。
我闲不住,这辈子除了拍过很多照片,写过的文字也不少,有些连自己都忘了。承蒙上海译文出版社的美意,将《想见 看见 听见》、《摄影美学七问》、《未完成的梦》函装成《阮义忠谈艺录》,对我来说,这是一份极有意义的生日礼物。是的,二〇二〇年七月我就七十岁了,正式踏上生命的起跑点。
在这一年,我首先要把四十年来发表过的十个摄影主题——《北埔》、《八尺门》、《人与土地》、《台北谣言》、《四季》、《正方形的乡愁》、《失落的优雅》、《有名人物无名氏》、《回家的路上》、《恒持刹那》——重新印制,函装成《台湾影像史册:阮义忠经典摄影集》,送给精挑细选出的七十家台湾图书馆。其次,就是把我的插画编辑出书。
台湾故事馆二〇二〇年七月开展的那一档内容也已构想好了——不展我的照片,而是呈现半个世纪前,刚从高中毕业的我,在《幼狮文艺》工作时所发表的数量惊人的插画。跟我对话的是已往生的前辈画家席德进。他是最早肯定我的人,曾在台湾早年十分重要的学术刊物《大学》为文嘉许我——《心灵的独白:阮义忠的线画》。而我也曾应席先生之邀,在他举办展览时,于《幼狮文艺》发表文章——《人与自然的重新结合:论席德进的画》。
为了尽量收齐数据,我到几家单位的藏书库中,翻遍那些泛黄的旧杂志,把旧作一一拷贝下来。这才发现,我不止插画多,还写过已被自己忘得一干二净的文章,如《现代艺术的困境》、《时间艺术与空间艺术——为〈交响曲欣赏解说全集〉配图的心得》、《从柏拉图〈飨宴〉中一段文字的三种中译看“美的观念”的发展情形》,以及《绘画书简》四篇。在编辑画册时,将这些文字加入,就会使原本全是插图、稍显零碎的内容变得有骨有肉,整本册子除了可看性之外,还有可读性。书名当然也想好了,就叫“心灵的独白:我的插画时光”。
这些陈年旧事和甚至已从记忆中消失的作品,如今看来依旧新鲜有趣,相信旁人看了也会有同感。有时,老东西也可以非常当代啊!
真没想到,居然会越老越忙,最近待在暗房的时间,多到连自己都吃惊。在台北的日子,每天吃过晚餐不久便准备上床睡觉,第二天清晨两三点起床,喝个咖啡,四点准时进暗房。有时觉得,我可能是现今地球上进暗房时间最多的人了,因为没人有这种需要;尤其是摄影已进入数码时代,绝大部分的人已不再使用胶卷,相纸、药水等耗材也越来越难买,而且几乎每季都在涨价。像我这样固执、愚蠢而又孜孜不倦地把影像从档案中挖掘出来、一再放大的人,大概绝无仅有了。
有学生好奇地问:“老师,我真搞不懂,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有这么大的热情进暗房?”我不禁笑了:“每次看到影像从无到有浮现出来,都觉得那是生命诞生的过程,这是多么珍贵的感动,怎么会累呢?”
照片经常会被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新放大,文章倒是不会重复誊写,顶多重新编排设计。《阮义忠谈艺录》函装的三本书正是重编,除了由雅昌印刷精修所有的一百多张图片,开本、封面设计、版型都重新来过。虽然目前只看到平面设计,我已能想象它上市的样子了。
非常感谢上海译文出版社的资深编辑陈飞雪和邹滢,提前为我准备了这么好的七十岁生日礼物。
二〇一九年七月于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