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上了大学以后,翻旧书成为专业性的工作。各门课程的参考书几乎都是“文革”以前出版的,频繁地跑图书馆是日常生活的一个部分。而且速度要特别的快,一下课,就要冲锋一样跑过去。因为馆藏的图书数量有限,重要的文献只有几份,去晚了就被别人借走了。秦兆阳先生化名何直的著名文章《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就是在发疯一样的奔跑之后借到的。阅读的激动除了文章本身的激情之外,与奔跑引起的血管扩张和捷足先登的得意,都有些关系。解决这个困难的方法是,同学之间互相传阅。借书的时候,分别目录,仅有的借书证要计划着充分利用,回到宿舍之后,再互通有无。这使大家都受益,友谊和学业一起增长。即使这样,许多的书也借不到,只好到其他图书馆找。作为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外地人,跟着同学去图书馆,托同学借书都是经常的事情。二十多年过去了,同学相逢,说起学生时代的生活,借书的细节也是可资回忆的往事。一直到写作《萧红传》,有的材料都是托在东北的同学帮忙借来的。
读到研究生以后,这一项工作更加繁重。有的老先生对于资料的熟悉简直令人咋舌,哪一本书可以在哪一个图书馆里找到,心里有一份详细的指南,再偷懒的学生也别想蒙事。有的教师甚至在出国的时候,还为学生的课题查资料,被称为“妈妈教授”,因此也引起同事的非议,以为这样对于培养学生的科研能力并不好。一位学长告诫我,搞当代文学应该收集所有重要的文学期刊。这使我陷入窘境,首先经济条件达不到,其次是连安身之地都没有,往哪放那么多的杂志呢?一个学兄发牢骚,这个年头连饭都吃不饱,还做什么学问?对于这一代学人来说,当时是没有藏书条件的,资料的积累主要是靠社会公器。许多学人想方设法到北京的原因,是查资料也就是翻旧书的条件好。朋辈中也有藏书家,多数来自馈赠,靠的是和作者与编辑之间的私谊。当年,为了写一篇汪曾祺先生的论文,在会议主办方提供的篇目之外,又知道他四十年代经常在《文艺复兴》上发小说,便到北大的图书馆找。所存的杂志并不全,只查到了一篇。后来开会的时候,遇见这位老先生,问起早年发表的著作,承蒙信任,慨然挂号寄来了四十年代出版的第一个集子,而且一再嘱咐,是孤本务必收好。那是一个装帧简陋的小册子,封面已经破损洇着水迹。我仔细看过之后,用挂号寄回。此外,帮助师长和同学借资料,也是当年经常的事情,频繁地和旧书打交道,是学术工作的必然。
毕业后二十多年,经济条件逐渐改善,购买大型的图书也不是什么不可想象的事情,但翻旧书的积习难改。有的时候是为了研究的专题需要,或者写书,或者编书。写作《萧红传》的时候,我几乎跑遍了北京的各大图书馆,求助海内外的不少朋友,许多资料是朋友托朋友借到的,有的是同学请学生帮忙,还有家人的鼎力相助,麻烦过的人连我自己都数不清,而且无法言谢。查资料的工作是辛苦的,多数情况下劳而无功,但是最终的获取带来的欣喜,足以抵消种种繁难。无意中的发现则像是搂草打兔子,意外的喜悦超过中奖。在日本访学的时候,为朋友查找日据时期的东北期刊,接待我的朋友找出一本大书,翻了几下就说没有。这让我很惊讶,凑过去仔细一看,那本书是所有在日本的中文现代期刊与书籍的目录,不由得佩服日本人资料工作的精细、研究基础的扎实。也是跟着那位朋友,参观一个私人捐赠的文库,里面除了图书之外,还有各种文字的资料。无意中看到一本小折子,上面是娟秀的小楷字,题目是《摔琴》。他打开来说,这是清代宫中宫女们演戏用的剧本,是她们自己抄写的。这让我更加惊讶,宫廷中的女人不仅仅只是钩心斗角,也有自己日常的丰富生活。联想到清宫戏的泛滥,而这么重要的文化资源,居然没有人采用。
对于旧书的爱好近于着魔,成为我的世界重要的部分。邻人南迁,处理藏书,让我去挑选。我在一堆旧书里翻翻找找,将没有看过的留下。剩下的要卖废品,觉得很可惜,就连一些自己有的书也留了下来,计划着送给需要的人,也算物尽其用。这使狭小的陋室更加拥挤,每逢有人要来造访,都使我很为难,因为家里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旧书越堆越多,侵蚀着有限的空间,逐渐有埋葬我的趋势。只好将一部分用纸箱子装起来,需要的时候反而找不到。静夜沉思,觉得自己也像一本越来越旧的书,随着岁月一页一页地剥落。生命的年轮无声地膨胀,掏空了心脉。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也要化作一阵青烟,融入茫茫尘世的雾霭。就像所有的旧书一样,重新成为纸浆,加工成新的纸张。只是用于何种文体的写作和印刷则无法推测,希望转世的形态也与“书”字原有的意义与形式相关,至少还能保留一点自然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