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似乎今生有约,我和电影的缘分越来越近。
我读书的吉林大学,就在著名电影城长春的市中心。多年来在传说和想象中十分神奇的长春电影制片厂,就坐落在这座城市的南部,坐车也就三四站地。这座以电影闻名天下的城市名不虚传,每一条略有规模的街道上,都有一两座电影院,学校的周围更是遍布电影院。当时的票价极其便宜,看一场电影只需两毛钱,如果拿学生证买票的话,只需一毛钱。加上学校组织和同学搞来的票,一周要看上好几场电影。每次考试之后,从紧张中放松下来,同学都结伴上街找电影看,名之为遛电影。家不在长春的同学,更是以遛电影的方式填充假日。记得有一次看《追鱼》,时隔十几年,又看到童年感到莫名恐怖的那场戏,原来只是书生孤独,在后院吟唱“书房寂寞”,这实在没有什么可怕的。坐在我们后排的一个已婚男同学顺嘴说道,咱们也是书房寂寞,引起大家的哄笑。
那时候的电影实在是好看极了,耳闻中的许多好电影都是在那个时候看的。中国电影最辉煌的几十年,一下展现在我们的视野中。与境外隔绝了十几年,累积起来的精彩之作,开禁之后蜂拥而至,大饱眼福的同时也开阔了的眼界。在时间与空间的频繁错动中,我们了解了世界,增长了审美判断的能力。每次看过一部好电影,主要人物的台词都要在同学中流传一段时间,连配音演员的嗓音都是模仿的内容,直到另一部好电影上演。与文艺一起开禁的,还有人们的情感。爱情不再是丑恶不洁的,但是还免不了遮遮掩掩。男同学追求女同学,最便捷的方式就是请看电影,而且每次都要约上另外的几个女同学,做出不经意的样子。如果同一房间的女生中,有一个特别有男孩儿缘的同学,大家就可以沾她的光看不少免费电影。同学之间闹了意见,缓和关系的主要方式也是请看一场电影。电影歌曲更是不胫而走,日本电影《追捕》中“啦啦啦……”主题歌,高高低低地响彻校园。学校的联欢晚会上,有一对男女同学经常唱《花儿为什么这样红》,那是《冰山上的来客》插曲,因为不知道他们的名字,调皮的同学就管男同学叫“男花儿”,管女同学叫“女花儿”。就是班级里的小型晚会,最出风头的同学都是演出和电影有关的节目,一个同学能够跳《红色娘子军》中的五寸钢刀舞,主持人则化妆成卓别林的样子。二十多年过去了,同学相聚,模仿当年看过的精彩电影中的台词,也是回忆旧时光的重要内容。有了光盘之后,反复看当年的老电影,则是我和外子怀旧的主要方式。
可看的电影多了,便也有了选择。不仅是对演员和片子进行选择,也包括对于美学风格的选择。日本电影震撼我的是,用各种艺术手段把普通人的命运故事讲述得细致入微,能够把人性的弱点表现得淋漓尽致,比如《人证》中那首《草帽歌》,配着空旷的画面,唱得人肝肠寸断。而且美丽动人的风景画面,也经常使你忽略人物与故事的平淡。对于著名影星的感觉,反而不是十分强烈。相反的是好莱坞的电影,画面一般而影星光彩夺目,有的时候仅仅为了看一个心仪的影星倩影,而冒着风雪走好远的路。苏联的电影好的不多,但演员的形体特别有派,幽默的轻喜剧则比较有意思。欧洲的电影一般都很艺术,大量的风俗画面配上民族风格的音乐,可以感受到强烈的民族意识。罗马尼亚的传记片《奇普里安·波隆贝斯库》,讲述的是一个人民音乐家的故事,演员的艺术气质和表演的分寸、大量的民俗场面结合着美丽如画的风景,让我至今记忆犹新。即使是商业片也拍得很讲究,特别是英国片,艺术的严谨与故事内容的优雅,都体现着一种文化的品位。金斯基主演的《苔丝》就不必说了,连《三十九级台阶》这样的探案片,画面都像油画一样。法意合拍的《尼罗河上的惨案》,人物与对话的风趣、风光的旖旎、推理逻辑的严谨、故事的新奇,都是引人入胜的因素。而主要人物的服装,更是令人赞叹不已。印度电影则以歌舞的形式取胜,尽管故事并不特别,但亚洲人特有的细腻使它别有境界。只是风格太重复,看一两部便没了兴致。
同学中不少出身城市,电影知识的丰富更是让我咋舌。他们熟悉国内外的影星,了解各种电影奖的特点,能分析出各种不同的电影技巧,经常把蒙太奇、定格一类术语挂在嘴上。当地的同学说起长春电影制片厂的影人更是如数家珍,从导演到演员,一直到雷振邦这些电影音乐的著名作者,都是他们深感骄傲的故乡人。还有的同学来自电影厂,说起某个著名的影星,亲切得像说自己的家人。我曾随了同学到长春电影制片厂参观,一个摄影棚里,不知在拍什么戏,放着一条做工精致的木船,留给我很深的印象。离开长春之后,每次探亲都要经过长影厂,外子不止一次地指着一栋栋的旧楼房对我说,这里曾经居住过一大批优秀的电影艺术家,小的时候在这一带看见过不少名演员,有的扎眼得漂亮。以我贫乏的电影知识,只有充当听众的份儿,有一次把三十年代著名演员魏鹤龄误听成痢特灵,被同学嘲笑了好长时间。
几年之间,我几乎进过所有的电影院。长春的电影院都有相当的规模,有些可以称得上豪华,只是年代久远显得破败。最现代化的是工人文化宫,是1949年以后新建的,式样和设施都比较大方。军队系统的礼堂不少是接收原日本关东军的产业,有一种过时的凝重,外面贴着瓷砖,里面场地狭小,透着日本人的空间感觉。就连吉林大学的校部礼堂,都是由原来日本人的神社改建的,灰色布瓦的大屋顶和矮小的白灰墙不成比例,但里面的天棚比较高,座位设计得很舒适,音响效果也很好。长影礼堂大约也是伪满时期留下来的,设计和设备都比较讲究。还有一些单位的礼堂则显得比较简陋,除了一间大房子之外,没有任何其他设备,但是比起在寒冬中看露天电影来也已属奢侈。最乱的是商业电影院,它们坐落在闹市区,有一种历尽沧桑的老旧,使你生出古怪的感觉。就像一个暮年潦倒的纨绔子弟,破衣烂衫却都面料考究做工精细。外面的门脸很矮小,走进去别有洞天。丝绒的幕布已经破损,造型细致的座椅经常不是少靠背就是没坐板。而且里面的秩序很乱,不少人在嗑葵花籽,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瓜子皮,观众走过时发出哗哗啦啦的响声。许多的半大小子,在座椅之间翻来越去,一言不合就挥舞拳头,有的时候还拔出凶器。有一个邻近学校的学生,只是无意地哼了一声,就被人用刀子捅死。这是一个从穷乡僻壤来的苦孩子,家里只有一个寡母。经过了这件事的刺激,乡下人的本性立即暴露出来,从此再不敢一个人去看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