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八十年代,我在东北的一所大学读书。那是一座寒冷的城市,最低的温度到达过零下四十度。在冰天雪地之中,竟然也有人热心渔事,而且方法非常艺术。他们把冰冻几尺的湖面,用大冰镩子镩开直径一尺的窟窿,便有许多的鱼游上来透气,鱼嘴露出水面一张一合地呼吸。冰镩子是一种专门凿冰的工具,有半人高,铸铁制成,顶端直径半尺,装有横的木把儿,逐渐变细成锥形。破冰的人手握木把儿,提起来重重地放下,反复地戳向冰面直至镩透冰层。一把冰镩子至少一二十斤重,没有力气的人是无法胜任这样的工作的。冰窟窿镩好之后,他们把铁丝圈起来的方口塑料纱布篼垂直放入水里,过一会儿再提起来,便常常可以捞到鱼。这种捕鱼的方法和工具,很接近古代的罾,只是材料更先进。一个人在冰面上通常要待至少半天的时间,忍受着寂寞和苦寒,经济效益不会很高,其中的乐趣也只有渔者自知。而且隔夜之后,冰窟窿就会封冻,第二天还要重新用冰镩子镩。这样不断地重复劳动,付出与得到之间不成正比。
定居北京二十多年,与渔事相逢的机缘越来越少。只是在孩子幼年,每天傍晚从幼儿园接回来之后,只要天气好,就带他到附近的护城河边去放风。经常可以遇到一些老人在小桥上,用长的蜡线吊着形状不一的广口纱布篼,一次一次地放入水中,再一次一次地提起来。这种工具也很像古代的罾,只是河水污染没有什么鱼,他们捞的是鱼虫。据说拿到市场上去卖价格不菲,以游戏般的工作而能生财,这大概是远离自然的现代人协调物质生存与精神生存最聪明的方式。
看到真正的罾,是二十几年前在湘西猛洞河。两岸山高林密,各种禽鸟叫声不断,时有猴子爬在树上窥视游人。水色碧绿如蓝,激流随着险峻曲折的河道起伏奔涌。三两渔人架一叶扁舟,在河水里颠簸,逐渐停靠在水势平缓的河湾。他们在木棍支架上伸出一根长竿,顶端系着长绳,钓着四根竹竿撑着方口渔网。放下水的时候,网自然张开。过一会儿,把长竿翘起来的时候,竹竿出水之后自然合拢,里面便有落网的游鱼。他们把船划到旅游船旁边,将刚出水的鲜鱼卖给厨房。那都是名贵的鳜鱼,约长半尺。船上的厨师就地打上河里的水,将鱼煮得微熟,几乎不放什么作料。连汤端上来,简直鲜美绝伦。那是我一生吃到过的最好的鱼,也是我一生看到的最从容的捕鱼场面。虽然时隔多年,仍然犹如近在眼前。
埋头书本的蜗居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是一个孤单的渔者。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经常有一点新的发现,其中的乐趣也足以陶然。把文字印成铅字,换来一点微薄的稿酬,就像捕得几尾小鱼,微小的喜悦调剂着枯燥的生活。如果能意外得一个什么奖的话,就像偶然拣到几条涸辙之鲋一样喜出望外。大隐隐于市,我是在书山艺海中垂钓。只是我毕竟不是一个真正的渔者,我缺少他们怡然自得面对世界的勇敢,也没有搏击风浪的身手,达不到和自然高度和谐的精神境界。我羡慕满怀豪兴挑战生命极限的潇洒人生,怀念英俊智慧宽厚的渔者。
写下这些,为了纪念逝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