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呢
语气词“呢”在问句和非问句句末都可以使用,因此它所表示的语气多样,历来有多分说和合一说两种观点。赵元任(1968/1980)用不同的字形和注音以示区别,用在疑问句中的是“呢/呐”,读ni,用在非问句中的是“呢/哩”,读作ne。吕叔湘(1942)将“呢”分为三类,问句中的“呢”是直陈语气,非问句中的“呢”表确认,祈使句中的“呢”有讽谕的口气。王力(1943)描写了“呢”的夸张、疑问、假设、反诘四种语气。胡明扬(1981)在关注陈述、疑问等语调的基础上讨论“呢”的作用,认为它是向对方传递某种信息的表意语气词,提请对方注意。即使是学习汉语的外国人,也注意到了“呢”的用法多样。《语言自迩集》区分了疑问和非疑问两种用法:
《官话类编》则描写细致,在疑问之外还分出六种“难以归类”的用法:
狄考文感觉难以归类的六种用法中,第3种和第6种是跟疑问用法相关的,其余四种则与主观情态相关,当然不能和疑问用法的“呢”混为一谈。
吕叔湘(1941)分析了唐宋语气词“在里——在/里——哩”的演变过程,认为表持续的“呢”是来源于“在里”;曹广顺(1995)提出“聻”是唐五代以后新生的疑问语气词,表疑问的“呢”正是从“聻”而来。用于疑问句和非问句的“呢”来源不同,意义不同,晚清民国有一段时间读音不同,现代汉语中两种“呢”的调型也不同:疑问句中的“呢”是高调,表示持续的“呢”是低调。所以本书将“呢”分为两个:用于问句及问句相关的是“呢1”,表持续和夸张的是“呢2”,附论“呢”的方言形式“哩”和“唎”。
2.2.1 呢1
2.2.1.1 提醒注意(不确定性疑问句、反问句)
通常认为语气词“呢”来源于表疑问的“聻”,所以“呢”一直都可以用在疑问句末,包括特指问、反复问和选择问。关于“呢”在这些疑问句里的作用,学界的争议在于“呢”是否承载了疑问信息。“呢”所出现的特指问、反复问和选择问这三种形式,即使不用“呢”也能表示疑问,也就是说,在表示疑惑和发问这两种功能上,“呢”都不是必备条件。发问本身就是需要回答的,“求应”是疑问句的功能,也与“呢”无关。至于疑问的程度高低,不依靠上下文不易分辨。单靠这三种问句环境,不能确认“呢”具有疑问功能。
胡明扬(1981)认为,“呢”在各种语调中都不承载疑问信息,只是“提请对方特别注意自己说话内容中的某一点”。徐晶凝(2008b)也认为“呢”的原型情态意义是“说话人在共享预设的基础上点明某一点”。这两种观点都注意了听话人的存在,认为“呢”的作用是“提醒听话人注意”。完权(2018)进一步提出,“呢”用在交互性强的话语中,要求释话人有言语回应、心理回应或动作回应。
提醒听话人注意这一行为,从礼貌原则上说加强了听话人的负担,施加到发问行为上,就增强了疑问的语气。同样是在问句中,“呢”的作用是增强疑问语气,而“啊”的作用是减弱疑问语气。而在互动等级序列上,疑问语气的交互主观性很强,仅次于祈使语气,增强疑问语气就是增强了交互主观性,所以“呢”的交互主观性比“啊”强。以下按疑问句类型各举几例。
“呢”还可以用于祈使句,《儿女英雄传》中已有用例:
吕叔湘(1942)推测“呢”用于祈使句的用法是从问句“你……好不好”或“你能不能……呢”变来的。江蓝生(1994)认为这是提醒、请求的语气。这类“呢”句是问句的省略形式,“呢”仍然是提醒听话人注意的功能。早期北京话语料中,这种用例不多见。如:
邵敬敏(1996)认为反问句的语用特点是:显示说话者内心的不满情绪,表现说话人主观的独到见解,传递说话人对对方的约束力量。“主观见解”是反问句最重要的语用意义,“不满情绪”则因语境而异,反问句中的“呢”则表达“约束对方”的力量,即提醒听话人注意。带有强烈主观色彩的反问句传达出“理所应当、毋庸置疑”等感情:
有的反问句在互动对话中使用频率高,逐步仪式化,减少了对语境的依赖,很难再用问号,其中“呢”的提醒注意作用就不那么明显,如表示让步的“何况……呢”等:
2.2.1.2 标示疑问(“无疑问词+呢”格式)
对话中,“呢”常附着在体词性成分后。陆俭明(1982)认为,“呢”前为体词性成分时,全句为始发句。这里的“始发”是就具体的单个话轮而言,若放到更大的语篇中来看,即便是始发句,也是在对话双方已有一定的语境铺垫之后才出现。如:
这里可以看到,“呢”除了显示说话人对听话人的提醒,它的使用也依赖于说听双方共同的交际背景及对话场景。偶有附在谓词性成分后的用例:
陆俭明(1982)指出,这种格式是特指问或选择问的简略句式,省去了疑问代词或析取结构。这时的“呢”不可缺少,否则就不成句。“呢”不但承担了发问的功能,而且还负载了形式上省略语义上却隐含的疑问点。
“呢”在特指问和选择问中不承担发问功能,但在长期使用的过程中吸纳了它们的句式义,因此在“无疑问词+呢”的简略句式中成为疑问标记,听话人结合一定的语境加以还原。这种简略式依托对话场景才能成立,因此也能用于假设小句后、话题后等句中停顿处(详见2.2.1.3节)。
域外汉语教科书中这种简略形式很少,一部教材中仅两三例,多者不过十例。究其原因,一方面是教科书的对话材料都很简短,无法提供充分的语境铺垫,也少用大段对话,另一方面,这种简略形式在教学上既不是重点又难以速成,编写者未予以重视。
2.2.1.3 标示话题、假设和并列(句中停顿)
赵元任(1968/1980)“零句说”认为,汉语的主语本质是问话,谓语是答话,问和答可以是(1)双线对话,也可以是(2)用主语发问,而自己在谓语作答,还可以是(3)两人一问一答合并成一句连续不停的完整句,并用下例说明:
上节所述的“无疑问词+呢”格式是特指问、选择问、反复问的简略形式,处于对话的环境中,需要听话人回答。当“呢”前面为谓词性成分时,后面又加上结果分句,则成为自问自答的假设复句。可见“呢”的句中停顿用法与问句用法紧密联系:
当“呢”前面为体词性成分,后面又加上了相应的说明,则“呢”前成分为话题,全句成为主谓对答的整句:
若是从多个角度进行假设,每个假设项都可以成为话题,“呢”成为并列项的分隔标记:
2.2.1.4 不用于是非问
个别语料的“呢”用于是非问句末,经查均不可靠。《儿女英雄传》有2例:
各标点本均为问号,前有“问道”,又有相应的答句,看起来确为是非问。但句中有表示处所的“在监里”,“呢”表示状态持续,也可换为“哪”。从对答环境看,钦差地位居高,即便不是提问,门丁也需要做出回应,所以该句也可标为句号。
这里看似是非问句,但既可能为表示夸张情态的非问句,也可能是反复问“是不是……”讹漏了前一个“是”而成。
据翟燕(2013)考察,“呢”在是非问句后的情况,《聊斋俚曲》有1例,《歧路灯》2例,兹照录如下:
《聊斋俚曲》反映的是17世纪末到18世纪初山东淄川方言的面貌,《歧路灯》则反映了18世纪河南方言的语言面貌,时代较早,又有地域差异,不能说明早期北京话的情况。单就这三个例句来看,“你没问问您少爷呢”其实是“无疑问词+呢”格式,“干爹还没起来呢”表状态持续,并非“呢”表疑问,“夏大叔是称果子吃呢”既可能是表持续的“呢”加上疑问语气而成,也可能是反复问句“是不是”讹误所致。可见,“呢”不用于是非问句后。
2.2.2 呢2
2.2.2.1 持续
吕叔湘(1942)指出,非问句中常与“呢”字共现的词是“有、在、还、才、要”。表示静止状态持续可以用“有/在……呢”句式和“处所状语+动+呢”句式。如:
表示动态的动作行为持续进行时,与“呢”共现的词语通常是“正、着”或处所词,或只有动词:
有人认为,这类句子的持续进行义不是由“呢”来承担,而是副词“正、在”及动态助词“着”的功能。的确,在这类句子中,“呢”不是句法上的必需成分。但当没有副词、动态助词、处所状语时,“动词+呢”句式仍有持续进行义,就只能将这种意义归到“呢”身上了,如“下雨呢”。即,“呢”是表示持续进行的手段之一,其地位和正在义副词“正、在”、动态助词“着”相当。只不过单用“呢”表示持续进行的情况不多,通常与其他手段相配合。从来源看,“呢”从“在”“里”或“在里”义派生出持续义也是合理的。
何文彬(2014)认为,“呢”的作用在语义上是“特别呈现事物的状貌”,所以与持续进行义词语特别亲合。既是“特别”的呈现功能,也就是说,呈现状貌并不以“呢”为必要条件。持续义“呢”用例多出自对话。若去掉“呢”,则为单纯的描述事物状貌。也就是说,这类格式中的“呢”所起的作用也有增加告知对方的主观情态,即关注到听话人,提醒听话人。这和“呢1”的功能是一致的。
2.2.2.2 夸张
吕叔湘(1942)认为“呢”字句“带几分铺张”,也就是夸张情态。“呢”通常和“还、可、才、要、多么”等情态副词相配合。这些副词本身的语义与时间义有关,同时也带有情态功能。《现代汉语八百词》将副词“还”的语气归纳为平扬抑三类,平的语气即“表示动作或状态持续不变”,“才”的语气为“表示事情发生或结束得晚”,“要”表示“打算”,都与时间过程有关。情态副词和“呢”这两类情态手段相加,全句的夸张语气就更加明显了。如:
早期北京话有“形+着的呢”格式,夸张形容词所表示的性质,相当于今天的“形+着呢”用法,江蓝生(1994)认为这是比“形+着呢”更口语化、俚俗化的形式。如:
由此梳理出“呢”各种用法之间的联系:
图2.3 “呢”各义项的关系
表2.3 “呢”使用情况统计
2.2.3 “哩”和“唎”
2.2.3.1 哩
“哩”和“呢”的关系密切。吕叔湘(1941)认为“呢”来源于“裏”,而“‘裏’字俗书多简作里,本义既湮,遂更著口”。江蓝生(1986)认为“呢”是“哩”的源头。太田辰夫(1958)和孙锡信(1999)认为“呢”“哩”异源。尽管来源有争议,但“呢”“哩”在清代已经混同了。赵元任(1968/1980)就将“哩”和“呢”视为同一语言单位,“哩”只用于非问句。本书重点考察的早期北京话语料中,只有《官话类编》有“哩”的用例,编写者也将“哩”作为南方话用词处理:
(第六十一课)
编写者关注了“哩”的方言色彩,但认为“哩”相当于“喇”显然不合事实。“哩”的用法是和“呢”相当的。第一个例句中“哩”是和表持续的“着喇”平列,这正是“呢”的状态持续义,第二个例句中的“哩”与“很”共现,是“呢”的夸张情态义。《官话类编》全书共4例“哩”,除以上2例,另外2例也是表示夸张情态的:
《官话类编》所说的“南方话”,其实指的是南京话。江蓝生(1986)提出,“哩”多出现在明清时期的平话系[7]文献中,《官话类编》的记载正与此相合。
2.2.3.2 唎
语气词“唎”用例出自《参订汉语问答篇国字解》,这是1880年日本人福岛九成根据《语言自迩集》改编而成的汉语教科书。而《语言自迩集》又改编自《清文指要》。对比《清文指要》各个版本(包括1809年三槐堂重刻本、1818年西安将军署重刻本、1830年《三合语录》五云堂刻本)和1867年《语言自迩集》、1879年由广部精编译的《亚细亚言语集》相应用例,这些版本均使用“吗/么”,《参订汉语问答篇国字解》却使用了“唎”:
“唎”《集韵》力至切,音lì,《汉语大字典》和《汉语大词典》的例证均为清代粤剧剧本《黄萧养回头》:“好唎,等我寻来。”张美兰、刘曼(2013)指出,《参订汉语问答篇国字解》“弱化了《谈论篇》词汇方面的北京话口语特征,而且增加了部分非北京话特征,如南方话词汇与表达”。本书所考察的早期北京话语料中,语气词“唎”仅此1例,可以认为是《参订汉语问答篇国字解》使用的南方话语气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