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去年程星博士请我给他的这本书稿提意见,我读过之后觉得很不错。对于那些关注高等教育却又不在“圈子”里面的人们来说,特别是对于有志于从事或研究高等教育管理的学生和学者来说,读这本书不仅会很享受,也会很有用。谁知他随后请我为此书写序,这我就有点惶恐了。数次推辞不成,遂决定把我认为此书好在哪里的看法写出来,与读者分享,并以此复命。
这是一本关于如何做高等教育管理研究的书。但不同于目前市面上所见到的大量研究方法类的著作,作者将高教管理研究这么专业而又枯燥的话题寓于叙事之中,深入浅出,娓娓道来。他从自己做过的研究中精心挑选出一些案例,条分缕析地给读者解释这些研究产生的背景、研究思路、方法选择、过程设计,以及事后的研究体会。这很像看过奇妙的魔术之后,再听魔术师详解个中奥妙,不仅可以加深对魔术的理解,甚至可以帮助观者自己学着表演魔术。显然,阅读这样的实战案例分析,无论是对认识现代大学管理,还是理解高等教育研究,都会大有好处。
其实,管理研究和管理一样,究其本质来说是一种实践活动。光知道事情的逻辑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如何动手去做。这样一来,关注的重点就不仅仅是事情的合理性,而且还有可行性和可操作性、技术路线与方法设计,以及具体的实施方法和目标的实现。和管理一样,你必须关注实践、走入实践,不能在书房里用想象来填补经验空白。只有当关于实践的经验和知识积累到一定程度时, ;书房思考才成为可能。因此,做管理研究,不能只停留在合理性层面上,还要重心下移,从合理性走向可行性和可操作性。管理研究者不仅需要讲明道理,还要能教人如何动手干活,这才是好的管理研究。案例研究是达到这一目标的有效途径。我认为,案例研究是改变高等教育研究中研究与实际相脱离状况的一个有效方法。除了大量研究案例、编写案例、用案例组织教学外,你别无选择。
研究脱离实际是高等教育管理研究中的一个顽症。造成这个现象的原因很多,其中最为重要的一个是,做研究的不搞管理,搞管理的不做研究。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美国大学创造出了一种方法,即把一批研究者置于学校管理系统之中,让他们通过研究为管理者提供管理咨询,这就是“院校研究”。而程星博士是这个领域的一流专家。
程星自1990年在弗吉尼亚理工大学获得高等教育管理学博士学位后,一直在美国各种高等教育机构从事院校研究工作。在这20年里,他先是在科罗拉多州政府社区学院系统办公室工作,然后在加州大学、纽约市州立大学工作,后来任哥伦比亚大学本科生院负责计划和研究的助理院长,也是在美国常春藤高校中做管理工作的少数华人之一。
由于既做研究又做管理,他对两者的严重脱节和相互需要感受甚深,因此他不遗余力地推动院校研究工作。他担任过美国院校研究协会遴选委员会委员、美国东北地区院校研究协会出版委员会主席和海外华人院校研究协会首届主席,还是中国院校研究会的海外理事。这本书和他的其他几本书——《细读美国大学》《院校研究与美国高校管理》《美国院校研究案例》——都是这种努力的结果。事实上我认为,若能把这几本书结合起来读,会更有好处。
这本书提出了一些引人思考的观点。例如,作者注意到,以具体问题作为着眼点,可以促进管理与研究的结合。事实上,以解决实际问题为出发点的研究,容易得到管理者的支持,亦容易导致实际的管理改进。按照这个看法,当前中国高等教育管理研究中应当更多地开展“问题解决型”的研究。待经验素材积累到一定程度之后,再开展“理论建构型”的研究。如果在缺乏经验素材的条件下就开展理论建构,那无异于搭建“空中楼阁”,使研究变成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眼下国内很多研究生论文正是如此,尤其是博士生论文。无论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什么,结果却是一样的——培养了一批既不能文也不能武的空谈者。
我注意到程星在书中也提到了要加强理论建设。对此我的理解是,管理研究者在解决问题的同时,也要关注理论建设,积极进行理论建设。否则,再好的实践材料也是“一盘散沙”。
关于理论建设,程星提出了一个“好理论”的标准。好的理论应当是“知识上严谨,实践上有用”。这第一条是学术研究必需的,而第二条是管理研究必需的。管理上无用的理论,学术上再完美也没有意义。除了这两条,我想再加两条:可持续,可推广。我注意到,有些研究学术上是严谨的,实践上也可能有用,但实施条件要求太高,偶尔为之可以,长此以往不行,这叫“不可持续”。还有些研究在一所学校的特定条件下可行,但不能推广,或者说外部有效性太低,这叫“不可推广”。这些理论都还不能称为是“好理论”。故此,我认为一个好的管理理论应当满足四条:严谨,有用,可持续,可推广。
程星还注意到,在当前情况下,高等教育管理研究应当向商业管理研究学习。对此我非常赞同。试看自泰勒(Frederic Taylor)以来的百余年中,工商业管理研究不仅积累了大量的经验材料,也积累了很多优秀的理论。这些理论对工商管理实践起到了明显的指导作用。于是出现了两个有趣的现象。一是凡立志从事工商管理的人通常要先读管理,把MBA作为敲门砖,而立志从事高等教育管理的人却不必如此。高校管理者们通常不是从学习高等教育管理的学生中产生的,至少这是中国的现实。二是高等教育管理研究者们经常从工商管理领域借用理论和方法。大凡工商管理领域有什么重大进步,都立即会有人把它引入到高等教育管理中来,而相反的情况却几乎没有。这些都说明,和工商管理研究相比,高等教育管理研究还相当不成熟,因此应当虚心向工商管理研究学习。这个看法对当前高等教育管理研究界故步自封、闭门造车,甚至瞧不起工商管理的心态,应当是一个警示。
我特别建议读者细读本书第六章,“没有结论的结语——高等教育研究的困境与对策”。我认为这是本书中最有意思的一章。作者以中国学者可以理解的方式,回顾了美国高等教育研究的发展历程,并对其存在的问题和未来的前景进行了比较系统的分析,其中包含大量只有长期浸泡在美国高等教育研究界和管理界之中的“业内人士”才可能有的真知灼见。这些对深入理解美国高等教育研究的特点和走向,甚至是美国学术界的思维方式与研究方式,都非常有益。可惜这样的文章真是凤毛麟角。这也是程星的《细读美国大学》出版之后能大受欢迎的主要原因。通过他的笔,人们看到了美国大学管理“魔术”背后的“奥秘”。相信这本书亦会如此。
和《细读美国大学》类似,这本书也是用“微言大义”的叙事方法写成的。据程星说,人们对此褒贬不一,我属于“褒”的那一派。我之所以欣赏这种方法,是因为它代表着平等、开放的姿态,代表着希望与读者愉快沟通,拆除作者与读者之间藩篱的一种真诚努力!
高等教育管理研究有两类读者,一是本专业学者,二是高等教育管理者。前者是学术同行,有相关的专业知识。他们读文献时关心的主要是学术是否严谨,结论是否可靠。因此他们会严密注视研究的资料、过程与方法,作者也有义务提供这些信息,接受同行检查。但管理者不同,他们通常不是高等教育研究者,而是外行,是研究的支持者和成果的消费者。他们通常不关心研究的资料、过程与方法,倒是很关心结论有什么用。因此,如何与他们交流才变成了一个真正的问题和挑战。如果用对同行学者的办法对付管理者,那必然是“牛头不对马嘴”。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把研究和表达分开。对同一个研究,用不同的方式与不同的人交流。或如程星所说,“故事背后必须有研究的支持,研究背后必须有数据的支持”。
在谈研究方法时提出交流问题,可谓切中时弊。很多研究者因为不善于和管理者交流,而直接导致了管理研究与管理实践的脱节。绝大多数研究生们在学校里基本上是在学做研究,通常只学会了如何与学术同行进行学术交流,而没有人教他们如何与管理者交流。等到了工作第一线,满口学生腔。结果他们还没来得及展现实力,就被领导扒拉到一边去了,或者干脆打入“冷宫”。有的学校甚至把高教研究所赶出管理系统,理由竟是其研究没用,不解决实际问题。据我观察,因不善交流而被打入“冷宫”的“阵亡者”绝不在少数。结果,他们只能去和同行交流,变成了一群孤芳自赏者,而高等教育管理研究的圈子,也就慢慢地被迫自我封闭了。
毫不夸张地说,学会与管理者交流,对大多数研究者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必须经过专门的学习和训练。只有交流通畅了,他们的研究才有用武之地,才能在研究和管理之间建立起互惠的良性循环关系。
我总以为,在写作方面,后现代主义一个最有价值的观点是,作者要有强烈的读者意识,反对靠专业术语构建霸权,主张作者与读者进行平等交流,主张把严谨的学术研究和优美的文学风格结合起来,使读者在阅读严肃的学术研究作品的同时享受阅读的愉悦。显然,这种要求已经非常不同于传统的学术交流规范了。它要求研究者不仅要思想深刻、学术严谨,还要文笔优美,三者缺一不可。在这些方面,程星已经走出了自己的路。希望有更多的人也能朝这个方向努力,使我们的学术写作更人性、更有趣!
以上是我对此书的一些看法。最后,希望大家也和我一样喜欢这本书。
赵炬明
于清华大学教育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