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耕:重读·重建·重生
在一个温暖的冬日,杨耕教授如约接受了记者的采访,谈到了他的人生经历、心路历程和学术之旅。对这样一位以哲学探索为己任的学者来说,这三者是相当一致的。在他深沉而又不乏激情的谈吐中,我逐渐读出了一个思想三部曲:重读、重建、重生。
在杨耕看来,“敢问路在何方”是在和平时代、在精神苦炼中成长起来的他和他们这一代人所苦苦探寻的问题,这也就是“人生之谜”的问题。现象学大师胡塞尔曾说,主体性之谜是一切谜的谜中之谜。可以说,真正的哲学都是在各种不同的层面和路向上关注并解答“人生之谜”,而杨耕选择的是马克思的哲学。
这并不是一条坦途。马克思哲学作为一种世界哲学、实践哲学,深刻地影响了20世纪的人类历史进程和几乎所有的哲学体系;反过来,不同民族的社会主义实践对马克思哲学的诠释,既有发展马克思哲学的一面,也有误读马克思哲学的一面。如何恢复马克思哲学的本真面貌、回应现时代对马克思哲学的挑战,便成为杨耕重读马克思的主旨。
重读意味着不断的遭遇和对话,视域的不断融合,效果的不断深化,这是避免误解和成见的有效手段。在这方面,杨耕所下的功夫之深是惊人的,他对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的熟稔,使他能说出任何一个重要观点所在的卷次甚至页码。还不仅仅如此。在重读马克思的过程中,杨耕经历了从马克思到马克思主义哲学史、西方哲学史,再到现代西方哲学、西方马克思主义、当代社会发展理论,然后再返回马克思哲学这样一个不断深化的过程,其意把马克思的哲学放置到一个广阔的哲学空间和理论视域中去研究,形成一个不断融合的开放式架构。唯其如此,才能够理解马克思哲学的某种局限性,同时进一步理解马克思哲学的伟大所在,理解马克思哲学为什么是我们这一个时代不可超越的哲学。
基于这样一个解读过程,杨耕得出了一个新的关于马克思哲学的总体认识,即马克思的哲学是实践唯物主义。对于马克思哲学来说,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即以现实的人及其发展为坐标来重新安排世界。于是,哲学的理论主题便发生了根本转换,即从整个世界转向人类世界,从宇宙本体转向人类的生存本体。实践是人的存在方式,并具有世界观意义,人通过实践使自然成为“社会的自然”,从而为自己创造了一个自然与社会“二位一体”的人类世界;实践构成了人类世界得以存在和发展的基础,是其真正的、不断发展和生成的本体,人类世界因此成为一个不断形成更大规模、更多层次的开放性体系。
“传统”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解释系统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唯物主义的基本特征”有三点概括:世界就其本质来说是物质的;物质第一性,意识第二性,意识是对物质的反映;世界及其规律是完全可以认识的。在杨耕看来,这只是说明了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与“旧唯物主义”的共性,并没有说明新唯物主义的“新”之所在或新唯物主义的“唯物”之所在。只有确认实践所引起的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构成了人类世界的基础,实践观点是马克思哲学首要的和基本的观点,才能真正理解马克思新唯物主义的本质特征。从人的活动本身去理解人与世界的关系,去把握物与物关系背后的人与人的关系,以及被物的自然属性掩蔽着的人的社会属性,这正是马克思哲学高出一筹的地方。这样,柏拉图、黑格尔式的形而上学便在马克思手中终结了,哲学由此从传统形态转向现代形态。马克思是现代哲学的开创者,马克思哲学是现代唯物主义。
这一重读的结论富有革命性,在很大程度上突破了以往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解释系统,就像杨耕所欣赏的鲁迅的那句话“放言无惮,为前人所不敢言”。“放言”的成果结晶为他的几部重要的著作:《马克思的社会发展理论及其当代意义》《马克思的社会研究方法及其当代意义》《马克思的历史认识论及其当代意义》,以及正在潜心撰写的《重读马克思》一书。
以此为基础,杨耕力图重建马克思主义哲学。重建是对重读的系统化和理论化。
这一工作虽然非常艰苦,但意义也极为重大。它不仅深化了马克思哲学的基本理论,而且凸现了马克思哲学的现代性和当代价值,使之在现时代焕发出新的生命之光。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实现马克思哲学的重生。
重生的契机就是把握马克思哲学在当代的理论生长点。杨耕认为,这一生长点既是马克思有所论述但又未具体展开的萌芽式的问题,又是当代社会中的“热点”问题,同时当代实践、科学和哲学本身的发展又为解决这些问题提供了现实的可能性。在杨耕看来,把握马克思哲学在当代的理论生长点,需要从两个方面展开:一是使马克思的哲学与当代中国的改革开放相结合。如何使马克思哲学与当代中国的改革开放形成良性互动,如何把马克思哲学的发展与中华民族的复兴统一起来,是这一研究的主旨。二是使马克思的哲学与当代西方的后工业社会相结合。后工业社会是当代西方社会的重要特征,体现了资本主义发展的趋势,而后现代主义则是对后工业社会的理论反映和理论批判。后现代主义从世界到中国的风行,形成了一个重要的文化景观,如何回应其挑战,便是这一研究的主题。
杨耕一方面拒绝了所谓的“后现代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另一方面又认为,马克思主义与后现代主义在对资本主义的批判上,在对待人与自然、东方与西方的关系问题上有相似性。马克思所具有的后现代意蕴就在于,现代性的逻辑是在必然王国中获得有限自由的逻辑,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或“有个性的个人”以此为前提,但并非现成地内含于其中,而是在它的“彼岸”——自由王国。这种诠释是非常富有独创性的。
从杨耕对马克思哲学重读、重建、重生的思想三部曲中,我们可以体会到一个钟情于哲学、极富理论个性的青年哲学家的执著追求。“我要忠实地停留在我自己的世界上,我就是我自己的地狱和天堂。”席勒的诗句道出了杨耕教授的决心。
载《中华读书报》1998年3月11日,标题原为“马克思哲学:重读·重建·重生”。作者为《中华读书报》记者顾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