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哲學中關於德力、剛柔的論争
張岱年[1]
德與力的問題是中國古代哲學中一個重要的争論問題。德是德行、品德;力是强力、實力。儒家肯定德行的崇高價值,而不看重力。法家高度讚揚力的重要,而否認道德的社會作用。與德力問題密切相關的是剛柔問題。儒家雖然不重視力,却肯定道德上的堅强,以剛爲人生的一項基本品德,道家提出以柔勝剛的主張,高度讚揚柔的作用。德力問題與剛柔問題相互交織,構成中國古代價值論思想的錯綜圖景。
孔子嘗以“德”與“力”對舉,他説:“驥,不稱其力,稱其德也。”(《論語·憲問》)驥是千里馬,本以足力見稱,孔子却認爲驥的特長在於馴良之德。這表現了重德輕力之意。《論語》又載:“南宫适問於孔子曰:‘羿善射,奡蕩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夫子不答。南宫适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憲問》)羿善射,奡蕩舟,都以有力著稱,而都不得好死。禹稷則以德行著稱。這一段談話可以説是將德與力對照起來,尚德而貶力。《論語》又云:“子不語怪、力、亂、神。”(《述而》)孔子是不願談論“力”的問題的。但亦非絶對不談,他稱讚管仲的仁德云:“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憲問》)這裏稱讚“管仲之力”,而以管仲爲仁,管仲之仁與管仲之力是相互統一的,力正是仁的表現。但是對於管仲之仁與管仲之力的關係,孔子没有作出較詳的説明。
孟子明確地以德與力對立起來。孟子以爲王道是“以德服人”;霸道是“以力服人”。他説:“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國;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誠服也。”(《孟子·公孫丑上》)孟子所謂力主要指軍力;所謂德指施行仁政。孟子對梁惠王説:“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於民,省刑罰,薄税斂,深耕易耨,壯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長上,可使制梃以撻秦楚之堅甲利兵矣。”(《梁惠王上》)孟子認爲民心的向背是决定性的,而堅甲利兵並不足以對抗仁政。
荀子從更廣泛的意義上講德與力的關係,他以爲人君應以德治民,人民應以力事上。他説:“君子以德,小人以力,力者德之役也。百姓之力待之而後功,百姓之群待之而後和,百姓之財待之而後聚,百姓之勢待之而後安。”(《荀子·富國》)這認爲德與力應是統治者與被統治者的相互關係,統治者應施行德政,被統治者應儘力爲統治者服務。荀子論兼併之術云:“凡兼人者有三術:有以德兼人者,有以力兼人者,有以富兼人者。”(《議兵》)這所謂以德兼人、以力兼人,基本上同於孟子所謂“以德服人”與“以力服人”。荀子又提出三威之説:“威有三,有道德之威者,有暴察之威者,有狂妄之威者。……道德之威成乎安强,暴察之威成乎危弱,狂妄之威成乎滅亡也。”(《强國》)所謂道德之威即是以德服人,所謂暴察之威即是以力服人,所謂狂妄之威即是施用暴力而民不服。荀子高度讚揚了道德之威。孟子貴王賤霸,荀子亦認爲王是最高的,霸不如王但亦有一定價值,他説:“人君者,隆禮尊賢而王,重法愛民而霸,好利多詐而危,權謀傾覆幽險而亡。”(《强國》)孟子所謂王道主要是行仁,荀子所謂王道主要是崇禮,這又有所不同。
韓非的觀點與儒家正相反。韓非認爲,在上古時代,道德可能有顯著的作用,但是現今情况不同了,競争激烈了,只有“力”才能解决問題。韓非説:“古人亟於德,中世逐於智,當今争於力。古者寡事而備簡,樸陋而不盡,……古者人寡而相親,物多而輕利易讓,故有揖讓而傳天下者。……處多事之時,用寡事之器,非智者之備也;當大争之世,而循揖讓之軌,非聖人之治也。”(《韓非子·八説》)又説:“世異則事異,……事異則備變。上古競於道德,中世逐於智謀,當今争於氣力。”(《五蠹》)韓非所謂力主要指强力而言。韓非更舉實例來論證説:“今有不才之子,父母怒之弗爲改,鄉人譙之弗爲動,師長教之弗爲變。夫以父母之愛、鄉人之行、師長之智,三美加焉而終不動,其脛毛不改;州部之吏,操官兵,推公法而求索姦人,然後恐懼,變其節,易其行矣。故父母之愛不足以教子,必待州部之嚴刑者,民固驕於愛、聽於威矣。”(《五蠹》)又説:“力多則人朝,力寡則朝於人,故明君務力。夫嚴家無悍虜,而慈母有敗子,吾以此知威勢之可以禁暴,而德厚之不足以止亂也。”(《顯學》)韓非認爲“威勢可以禁暴”,這是正確的,但由此而斷言德教都是無用的,則陷於片面性。
秦始皇運用法家的政策,兼併六國,取得了統一“天下”的勝利;但秦始皇死後不久,秦朝即被人民所推翻。秦代興亡的歷史可以説是一次大規模的實驗,是一次對於德力關係的大試驗。劉邦建立了漢朝。漢朝初建,關於秦朝滅亡的原因,陸賈和劉邦進行了一次認真的討論。《史記·陸賈列傳》云:“陸生時時前説稱《詩》《書》,高帝駡之曰:‘迺公居馬上而得之,安事《詩》《書》?’陸生曰:‘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且湯武逆取而以順守之,文武並用,長久之術也。昔者吴王夫差、智伯極武而亡;秦任刑法不變,卒滅趙氏。鄉使秦已併天下,行仁義,法先聖,陛下安得而有之?’高帝不懌,而有慙色。迺謂陸生曰:‘試爲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敗之國。’”於是陸賈著《新語》十二篇。陸賈在《新語》中重新肯定了仁義之保持長治久安的作用。《新語》云:“夫謀事不並仁義者後必敗,……德盛者威廣,力盛者驕衆。齊桓公尚德以霸,秦二世尚刑而亡,故虐行則怨積,德佈則功興。……仁者道之紀,義者聖之學,學之者明,失之者昏,背之者亡。”(《道基》)這是依據秦朝速亡而得到的結論。
賈誼著《過秦論》,論秦的興亡説:“始皇奮六世之餘烈,振長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諸侯,……以區區之地,致萬乘之勢,序八州而朝同列,百有餘年矣,然後以六合爲家,崤函爲宫,一夫作難而七廟墮,身死人手爲天下笑者何也?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又説:“夫併兼者高詐力,安危者貴順權,推此言之,取與守不同術也。”賈誼從攻守勢異來論證秦朝興亡的原因,與陸賈的觀點完全一致。這也就是認爲,奪取政權須用“力”,而保持政權則須用“德”,德與力各有所當。
王充對於韓非重力輕德提出了批評,主張兼重德力。王充説:“治國之道,所養有二:一曰養德,二曰養力。養德者,養名高之人,以示能敬賢;養力者,養氣力之士,以明能用兵。此所謂文武張設、德力具足者也。事或可以德懷,或可以力摧。……夫德不可以獨任以治國,力不可直任以禦敵也。”(《論衡·韓非》)“德力具足”,這是一個正確觀點。
王充更指出,力亦有多種,不限於强力,他説:“人有知學,則有力矣。文吏以理事爲力,而儒生以學問爲力。……夫壯士力多者,扛鼎揭旗;儒生力多者,博達疏通。故博達疏通,儒生之力也;舉重拔堅,壯士之力也。”(《效力》)舉重的體力是力,博聞多識也是力。王充更詳述多種之力説:“故夫懇草殖彀,農夫之力也;勇敢攻戰,士卒之力也;構架斲削,工匠之力也;治書定薄,佐史之力也;論道議政,賢儒之力也。人生莫不有力,所以爲力者或尊或卑。孔子能舉北門之關,不以力自章,知夫筋骨之力不如仁義之力榮也。”(《效力》)王充如此論力,擴大了力的範圍,却取消了德與力的界限。應該承認,德與力還是有一定界限的。“德力具足”應是德力問題的正確結論。
與德力問題密切聯繫的是剛健與柔弱的問題。孔子雖然不願談力,但是讚揚“剛毅”的品德,認爲“剛毅木訥近仁”(《論語·子路》)。剛毅可以説是精神上的堅强。《中庸》有一段子路和孔子討論“强”的談話:“子路問强,子曰:南方之强與,北方之强與,抑而强與?寬柔以教,不報無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厭,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矯!中立而不倚,强哉矯!國有道,不變塞焉,强哉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强哉矯!”所謂北方之强即是以力勝人。所謂南方之强當是指老子的以柔勝剛。所謂“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指精神上的堅强。
老子提出“柔弱勝剛强”的觀點(《老子》三十六章),以水爲例,證明弱能勝强:“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强者莫之能勝,其無以易之。弱之勝强,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七十八章)水是最柔弱的,却能冲毁堅强之物。又説:“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四十三章)這也是指水而言。老子反對一般所講的强力,認爲逞强必無好結果,他説:“人之所教,我亦教之,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將以爲教父。”(四十二章)“强梁者不得其死”當係古語,老子稱引而加以讚揚。
於是老子以柔爲强:“見小曰明,守柔曰强。”(五十二章)又説:“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强。”(三十三章)勝人不足爲强,自勝纔可謂强。《莊子·天下》篇云:“關尹老聃……以濡弱謙下爲表,以空虚不毁萬物爲實……曰堅則毁矣,鋭則挫矣!常寬容於物,不削於人。”《吕氏春秋·不二》篇云:“老聃貴柔。”這些關於老子學説的論述亦都表明了老子“柔弱勝剛强”的宗旨。
老子“柔弱勝剛强”的思想含有深刻的辯證智慧。以柔克剛,其旨在於求勝,柔弱只是手段,目的在於勝剛。從這個意義上説,老子所説仍是一種關於“强”的思想,故《中庸》稱之爲南方之强。但是,柔能勝剛,是有條件的,水能冲毁堅强之物也是有條件的,老子却未注意柔能勝剛的一定條件。在一定條件之下,剛强亦能勝柔弱。荀子説:“老子有見於屈,無見於伸。”這是中肯的批評。
漢代傳説,《周易大傳》是孔子所著。《周易大傳》中提出“剛健”“自强”的生活原則。剛健觀念與《論語》中“剛毅”觀念是一致的。《周易·文言》云:“乾元者,始而亨者也。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大矣哉!大哉乾乎!剛健中正,純粹精也。”乾指陽氣,剛健是陽氣之德。《彖傳·大畜》云:“大畜,剛健篤實輝光,日新其德。”《彖傳·大有》云:“柔得尊位大中而上下應之曰大有,其德剛健而文明。”這都是説,人應傚法乾陽,具有剛健的品德。《彖傳·乾》所説更爲顯明:“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天行運行不已,决不休止,人應法天,自强不息。自强不息即是自覺向上、奮發求强,努力强化自己。這裏肯定了强的價值。
《周易大傳》强調“自强不息”,同時又推崇寬厚之德。《彖傳·坤》云:“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厚德載物”即寬容博大的德性。這樣,自强不息即是剛健精神,厚德載物即是寬柔精神,這兩者是相輔相成的,表現了剛柔的統一。《繫辭下傳》云:“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剛,萬夫之望。”既應知柔,也要知剛,這是《周易大傳》所倡導的生活準則。
德與力的論争,不僅中國有之,在西方思想史上更爲顯著。康德肯定“善良意志”,讚揚道德的崇高與莊嚴。而尼采則宣揚“權力意志”,强調强力而鄙薄道德。西方社會中比較流行的思想是培根“知識即是力量”,有所謂“力之崇拜”。而中國傳統文化中佔統治地位的是儒家的“崇德”思想。時至今日,儒家已逐漸失去了影響。但是,在今天看來,德與力的問題仍然是一個值得注意的理論問題。不論國家和個人,道德覺悟的提高與生命力的充實,都是必須重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