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苦思甜
这些年来在跟中国记者和欲留学者交谈的时候,我常坦诚相告:本人虽然一生吃苦多多,如果要数头三件最最苦的经历,那就少不了留学生涯。我这么说,并不是在刻意模仿“反美愤青”,靠大骂美帝国主义生财致富。当年在美国留学真是痛苦,既有智力上的痛苦,也有心灵上的痛苦,让我先从第一种痛苦说起。大约是1987年的夏天,在回答赴哈佛大学采访华人留学生的一位资深香港记者张女士时,我曾这么说过:
简单一句话,使我在智力上历经深厚痛苦的,就是在完完全全的英语环境中必须从头到尾煎熬博士训练的漫长全过程。尽管吃过这么多苦,但这智力上的痛苦也没有白吃,确实有很多的收获,而最大的收获是来自丹尼尔·贝尔教授的多种形式的指导。老先生成名很早,1987年初秋,一家中国出版社来信征求贝尔的简历,以作为《社会科学人名辞典》的条目。我遵嘱把英文版的《名人大辞典》上的条目译成中文,此处照原文附录如下:
我对老先生的著述和思想仰慕已久,就在1984年10月马若德安排我去哈佛作报告的那趟旅行期间,我第一次拜见了老先生,是在William James Hall四楼他的大办公室里。他送给我一本刚刚出来第二版的他的名著《工业化后社会的来临》,还把费孝通签名赠给他的两本书拿给我看。他说他很遗憾不懂中文,也不懂日文,虽然这两个东方大国有许多学者经常主动接触他。尤其是日本,几乎每年重金邀请他去作报告,因为日本精英阶层认为贝尔有关“工业化后社会”的研究给日本这样资源贫乏的工业大国指明了强化国际竞争力的方向,那就是提升信息产业的规模和水平,把耗能耗原料的旧式制造业转换成高技术含量、低损耗的新兴产业。我听着老先生的这番话多少有点暗自惭愧,因为日本竟然比我泱泱大国提前好几步领会了明日后天世界的发展大趋势。
就在这次拜见老先生的一个多小时中,他大概认可了我可以进哈佛大学的社会学系读博士学位。1985年6月,在接到哈佛大学文理研究院的录取通知书后不久,所有的新研究生都收到了贝尔的一封信,信中首先列出他的“社会理论”必修课的六大架构,凸显了他授课方式的极具特色:
然后老先生进一步列出他的必修课将要讨论的五个主要问题:
在这些问题之后,贝尔给我们开出了27本必读书,从苏格拉底前的古希腊哲学到当代实证主义和科学哲学,从经济学通论到历史学概论。老先生的用意很明确:虽然离新学年还有三个月,你们不要指望欢度暑假了。我心里刚刚露头的“这个夏天不能放过要抓紧机会轻松一下”的念头,马上就给镇压下去了。
老先生虽然非常权威主义,但并不独断。在同一封信里,他对我们提出的最后一个要求是:“我已经概略地表明了我所想象的社会理论的架构和主题,你对此有什么反响?请来信列出你所希望增加的讨论主题和疑问,并请列出相应的书目。”我回信提出了两个主题——西方社会科学中关于非西方社会演化的诸种主要理论;革命与宗教。但是我没有增列很多书目,他列出的27本已经足够要俺们的小命了,还敢再加码?我揣想其他同学大概也是这么做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当转到哈佛的时候,我已经度过了我留学生涯中最最可怕的阶段。语言上有了进步,再加上我喜好辩论的天性,美国人对此很买账,我对美国研究生的训练过程也有了一点粗浅的了解。此外,在贝尔所开列的27本书中,有一部分我已经在国内读过中译本,再读英文版就快一点,所以表现还不赖。第一学期结束时,我在电梯口遇到贝尔,他很高兴地拍拍我的肩膀,连用三个“Very good”夸奖了我的学期论文。我知道这一关过了!
我斗胆请求贝尔担任我的博士学位指导教授,他欣然应允。请老先生当导师确实需要“斗胆”,入学后上他的社会理论课的第一天,他就说道:“也许你们中的有些人想请我做导师。我希望你们在作出决定之前,要三思而行。”因为他是个非常认真的人,大部分学生都不愿意跟在他后面成天超负荷运转。在我那一届二十来个同学里,只有我一个人成为他的学生。美国同学得知后,路上相遇打招呼时,经常笑着问候:“Ha, you’re still surviving!”(“哈,你还活着呐!”)
由这时候起,开始了我们之间不同寻常的师生之交。
1986年仲夏,贝尔把我喊到他家,对我说:“你在哈佛的第一学年已经结束了。从九月份开始的第二学年,我想对你做点特别的事。你来自一个具有自成体系的、与西方完全不同的文化和历史背景的国家。你现在所学的西方社会科学,它的全套假设和概念架构,或隐或显地,都是根源于西方社会在工业化、现代化过程中涌现的问题和萌生的展望。非西方人不学西方社会科学是愚蠢的,因为它对非西方社会有强而有力的启发价值,但不能终止于这一步。下一学年共有24周,根据你对自己的社会和文化的了解,再对比于你所学到的西方社会理论架构,你先拟定出对非西方社会的现代化最关键的12个问题来。我们每两周讨论一个问题,每次约两个小时。在讨论之前,我针对那个问题指定你读几本书,你把你的思考写成一篇简要的论文给我看。这样,我俩在讨论时就有充分的内容。经过讨论,你对问题有了更深入一层的理解,我再列出相关的著作,作为你今后长期研究这类问题的参考。”
就这样,每隔一周的星期六上午十点,我准时走进“弗朗西斯路65号”那幢绿树遮蔽的红砖楼里,那是他的家。他,一位年近七十、名播宇内的学者,无偿地用他的周末休息时间,向一个来自万里开外的中国学生进行谆谆教诲。须知,这是在“时间就是金钱”的美国,而他又是那样的繁忙。经常,在我到达他门口时,他正在二楼书房里埋头写作。听见门铃声,便搁下手中的笔。有时他正在接受知名的美国或外国学者、记者的采访,我一到,他便匆匆结束那边的谈话。为了节省我的精力,他不但给我开好阅读书目,而且让他的秘书Alice把这些书从他的私人图书馆里找出来,给我预备好;有时他干脆把他的私人藏书送给我。(因此之故,2004年在出版我的《什么是世界一流大学?》之际,我在书的扉页上题词敬献给几位学界前辈,贝尔老先生是第一位,他最早使我领悟到伟大的老师和伟大的大学之蕴涵,即大师和大学的不可分割性。)
我把这些情景跟我的朋友们讲,大多数美国人的第一个反应是感慨地一叹:“Unbelievable!”(“真叫人难以相信!”)少数学过中国历史的美国人会说:“这倒很像你们中国古典传统中的师道。”中国同学则往往开玩笑地说:“你是他最得意的关门弟子(因为贝尔到1989年夏季就将退休了),当然要倍加关照。老先生想把一生的功夫悉数传给你哩!”
我内心里知道为什么他这样待我。他关切中国,他的关切不是来自专业上的需要,他并不研究中国问题。他的关切也不是来自外交斗争的考虑,他并不感兴趣于政界经常谈论的打“中国牌”以对付苏联。他的关切纯粹来自一位富于人道主义胸怀的大学者对具有数千年历史、占人类五分之一的人民的真挚同情,对这个历经磨难的伟大民族之复兴的祷愿和期待。
1987年初的一天,在早餐以后,我们坐在火炉边交谈,他突然问道:
“丁先生,在人类历史上,有哪两个民族久经磨难而又能奇迹般地保持自己的独特性,主要靠的就是一种对伟大文化传统的记忆?”
“一个是犹太民族,”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另一个是……”我觉得我应该谦虚一下。
“另一个是中华民族。”
他是犹太人,我是中国人。一时我俩都停止了说话,定定地望着火炉不出声。
他的父母是来自东欧靠近俄罗斯那里的移民,家里很穷。他告诉我,在他八岁之前,从不知道厕所里应该有手纸。我后来更知道,他和我一样,父亲过早亡逝,幼年时期寄人篱下,跌跌爬爬每日挣扎,才苦水里煎熬成人。
“我如果在中国,可以自豪地说,我的家庭出身是道道地地的无产阶级。”他几次笑着说。
第一次应邀去他家吃饭,在他们全家都已经吃完的时候,我还在忙着盘子里剩下的那一半。我感到很不好意思,道一声歉。
“别不好意思,丁先生。跟我们家人在一起吃饭,你是赶不上速度的。”
看出我脸上有几分困惑,他赶忙解释:“我们家人都是在食物不充足的环境下长大的,每个人在餐桌上都要加快速度,不然别人就会替你代劳。”
在这样的导师面前,你能不竭尽全力?与其说被一种求知欲所驱使,更不如说被一种道德感所催动。虽然在接受贝尔的私下教授的同时,我还要上其他的课;虽然单单为了同他的讨论,我每两周要完成10~35页长的一篇论文;虽然我常常累到两眼发红、脸色发青、脚下发飘,内心里仍然有一个沉重的声音在向自己喝令:“苍天在上,你不可懈怠!”
1988年初夏于人去楼空的哈佛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