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政府的起源与目的,兼议英国政体
经典名句
18世纪的雕刻,体现英国政制中国王、贵族、平民相互制衡而形成的平衡体制,但国王仍居于主导地位。
有些作者混淆了社会和政府的概念,他们认为这两者并没有太多差异,甚至根本不存在任何区别;然而,这两个概念不仅是不同的,而且它们在起源上也迥然有别。社会是人民需求的产物,而政府则来自于人性的邪恶与不道德。社会通过汇集情感积极地提升人民的幸福感,而政府则通过限制人民的恶行消极地带来幸福。前者是善意的赠予者,鼓励交流和融合;后者扮演惩罚者的角色,制造差别与分裂。
社会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人民的福祉,而政府即使在最理想的状态下,也会带来祸患连连;更不用说在最坏的情况下,它更加令人难以容忍。当我们遭到并承受政府带来的苦难时(虽然这些痛苦也可能在无政府国家中出现),当我们意识到这些苦难正是由我们亲手创造时,我们的遭遇显得更加不幸。政府好像一件外衣,它掩盖了天真纯朴受到残害的真相,就像把国王的宫殿盖在天堂亭台的废墟之上。如果明晰确凿、始终如一和无条件服从是良知的推动力,那人类将不再需要别的立法者。可惜事实并非如此,于是个人发现他需要以一部分财产为代价,换取其他人的保护。在每一种情形下,他都会被诱导着作出选择,秉承小心翼翼的原则,两害相权取其轻。因此,安全成为政府存在的意义和目的,毋庸置疑,不论政府以何种姿态出现在世人面前,只要人们能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安全利益,它都将得到所有人的青睐。
为了更清晰和准确地理解政府的意义和目的,让我们假设有这样一小部分人,他们生活在地球上一个隐秘的地方,与世隔绝,他们代表世界和任何一个国家的第一批移民。在这种天生自由的状态下,他们第一个念头是建立社会,无数动机将引导他们走向那个目标。个人的力量无法满足他的全部需求,而且他的心境和无尽的孤独又是那样格格不入,很快他就不得不需要他人的帮助和安慰,同样地,对方也有一样的要求。四五个人齐心协力就可以在荒野中建立起基本满足生存需要的家园,但是个体可能穷其一生辛苦劳作依然一无所成。他伐下木材却无法搬动它,就算搬动了却无法将它直立起来,同时饥饿会迫使他放弃工作,每一种不同的需求都将他塑造成不一样的自我。疾病,甚至不幸都可能导致死亡的到来,即使不至于置人于死地,也都可能让他难以生存下去,使他陷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地。
因此,这些需求像有吸引力一般,将新移民尽快融合成社会,只要他们彼此真诚相待,互相之间的帮助就将取代法律和政府的约束,并且让它们显得无关紧要。但是,只有天堂能够抵抗邪恶的侵蚀,他们才刚克服移民最初阶段的困难,罪恶就开始不停地衍生。困难的出现将他们团结起来,而一旦情况出现起色,他们就不再重视责任和彼此之间的感情。这种懈怠表明人们有必要建立某种形式的政府,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弥补道德上的缺陷。
某棵地理位置优越的大树就可以成为他们集会的议事厅,全体移民聚居区的居民聚集在树下议事厅,商讨公共事宜。他们最初制定的法律应当只是虚有其名的条令,触犯法律最多也就得到公众鄙视的惩罚。在第一次议会上,每个人都被赋予权力,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但是移民聚居区不断扩展,公众的关注意识也随之增强,然而随着彼此之间住的距离变远,越来越难把所有人每次都聚在一起,因为这不比以前,当时聚居区的人数不多,大家住得很近,需要讨论的事宜不多且琐碎。人们意识到需要找寻便利的方法,于是他们从全体居民中选择了一部分人专门承担立法工作。这些被选拔出来的人应当代表广大民众,想大众所想,并且按照大众的行为方式处理问题。如果这些移民聚居区继续扩展,就有必要增加代表的名额,照顾到地区内各个部分的利益,最好将整个区域分成多个小区块,每个区块选出适宜的代表人数。此外,为了确保当选者不脱离选民,而只关心自己的利益,人们谨慎地意识到,还应该将选举这一形式常态化。由于当选者数月后会完成集会回归并融入民众之中,他们明白滥用权力的后果,因而对人民的忠诚就能得到保证。这一角色互换的频繁交流使得社会的各个部分都建立起共同的利益,人们自然地互相扶助,政府的实力和被统治者的幸福都来源于此(而非来源于“国王”这一无意义的称谓)。
以上就是政府的起源和兴起,也就是说,在道德无法治理世界时,政府模式应运而生。这也同时揭示了政府的目的和意图,即自由与安全。然而,即使我们的眼睛被纷繁复杂的世界弄得眼花缭乱,我们的耳朵被声音所蛊惑,不管偏见如何扭曲了我们的意志,利益怎样蒙蔽了我们的见解,自然最质朴和理性的声音会告诉我们,这是正确的。
我对政府形成的理解来源于自然的法则,这是无法推翻和改变的,就是说,事物越简单,就越不容易陷入无序状态,即使出现混乱时也更容易被修复。从这条准则出发,我要简单评价一下被广为吹嘘的英国政体。诞生于黑暗的奴隶制时期的英国政体,在当时而言,显然是光荣而神圣的。当世界为暴政所侵扰之时,坚持这种政体仍然是对世界光荣的拯救。但是它并不是完美的,它向暴乱低头,它无法兑现自己承诺的效果,这些弱点显而易见。
专制政府(尽管作为人类自然本性不光彩的一面)存在这样的优势:它们很简单。如果人民承受苦难,而他们同时了解苦难的源头和补救的办法,他们就不会被各种各样的原因和拯救苦难的方法所迷惑。但是英国政体极为复杂,国家和人民会在苦难中挣扎多年,却找不到问题的真正所在,大家各持己见,每一个政治家都有不一样的意见。
我知道克服固有的偏见非常困难,但是如果我们多花点力气来分析一下英国政体的组成,我们会发现它只不过是在两大古代暴政残余的基础上,增添了一些新的共和政体成分。
第一,以国王为代表的君主专政的残余。
第二,以上议院为代表的贵族专政的残余。
第三,以下议院为代表的新的共和政体成分,英国的自由全部依赖于下议院的职能。
前两种权力都是世袭的,和人民没有太多关系,因此,从法治的角度来说,它们对国家自由没有任何贡献。
有人说英国政体是三股力量共同作用的结果,它们彼此能够互相监督,这非常可笑。这种观点要么毫无意义,要么就是彻底的矛盾观点。
之所以说下议院可以制约国王,主要是两个意思:
第一,如果没有人民的约束,国王不能被信任,或者换句话说,对绝对权力的渴望是君主专制政体的天生弊病。
第二,出于这一目的任命的下议院议员,不是比国王更有智慧,就是比他更值得信任。
但是,这一政体授权给下议院,使其通过控制预算的办法制约国王的权力,而之后又授权国王,使他有权否决下议院的提案,从而制约下议院的权力。这传达出的含义是,虽然那些人已经被认为比国王英明,但是国王还是比他们更有智慧,这样的逻辑实在太荒唐了!
君主政体中有些东西非常可笑,它首先将人排除在各种信息之外,然后再授权他去解决需要作出明智判断的问题。君主体制使国王和世界隔绝,然而国王的工作却需要他洞悉一切;因此这两个截然不同的方面,违反常理地互相压迫与互相破坏,证明了君主的整个地位和存在就是荒诞和无用的。
一些作者这样解释英国政体,他们说国王是一方,人民是另一方。上议院议员代表国王的利益,而下议院议员代表人民的利益。但这种解释使得议会彻底分割开来,与其设立的本意背道而驰。言语虽然华丽,但是一经推敲,就表现得毫无根据,模棱两可。即使是最完美的措辞,如果描绘的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或是无法解释的费解之谜,最终都只能归于文字的堆砌,响亮好听,却无法深入人心。解释这些还要先明白下面的问题:既然国王的权力不为人民所信任,常常需要人民对其加以监督,那么这种权力究竟是如何产生的?这一权力绝不会是英明的人民赋予的,而任何需要被监督的权力,都不可能来自于上帝。然而宪法条文却明确规定了这一权力需要存在。
但是,这项条文却发挥不了应有的效力,这种手段既不能也不会达到目的,整个事态的走向更像是自杀。就像是重的砝码可以称起较轻的东西,机器各个轮子的运转依赖于单个轮子的转动,我们还需要知道的,就是在政体中最重的权力是哪一种,这才是真正的统治力量。尽管其他权力,或者其中的一部分,能够阻碍和制约最重要权力的运转速度,但是只要它们无法让它停下,努力就是白费的。这种力量终将为所欲为,即使它在短期内无法快速实现,时间也会弥补一切。
英国政体中,国王就是这个压倒一切的权力,这点自然不必详述,他通过给予人们地位和津贴,从而获得这样的权力,这同样不言而喻。因此,尽管我们十分明智,给专制君主政体关上大门并上了锁,但是我们同时却非常愚蠢地给国王留下了打开这扇大门的钥匙。
英国人自身在这个问题上怀有偏见,他们支持自己由国王、上议院和下议院组成的政府,这更多的是出于民族骄傲而非理性。在英国,人民无疑比在其他国家来得更安全,但是,从国王的意志等同于国家法律这点上看,英国和法国等国没有差别。只不过英王的意志不是直接由他口述表达,而是通过议会法令这一最可怕的方式传达给人民。查理一世的命运只让国王们变得更加狡猾,而不是更加公正。
查理一世(1600—1649),英格兰、苏格兰和爱尔兰国王,英国历史上唯一一位被公开处死的国王。
因此,抛开那些出于民族骄傲和偏见而对政体形式和结构的支持,最明确的真理是,英国国王之所以不像土耳其国王那样暴虐严苛,都应归因于英国人民的素质(the Constitution of the Peo-ple),而与政府的体制(the Constitution of the Government)无关。
目前看来,对英国政府形式中的体制性错误进行分析探讨,是非常必要的。如果我们持续受到一些明显偏私的影响,我们就永远不可能公正地评价他人,同时,当我们仍然受到顽固偏见的束缚时,我们也不能公正地评价自己。一个喜爱妓女的男人是不配选择和评价妻子的,同理,只要我们还怀有支持一种腐朽政体的偏见,我们就无法识别真正好的政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