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谏[1]逐客书

秦·李斯

原文

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诸侯人来事秦者，大抵为其主游间于秦耳，请一切逐客。”李斯[2]议亦在逐中。斯乃上书曰：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

“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求丕豹、公孙支于晋。此五子者，不产于秦，而穆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至今治强。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平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鄢、郢，东据城皋之险，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国之从，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雎，废穰侯，逐华阳，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观之，客何负于秦哉！向使[3]四君却[4]客而不内[5]，疏士而不用，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何也？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宫；而骏马，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所以饰后宫、充下陈[6]、娱心意、说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后可，则是宛珠之簪，傅[7]玑[8]之珥[9]，阿缟之衣，锦绣之饰，不进于前；而随俗雅化，佳冶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目者，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韶虞、武象者，异国之乐也。今弃击瓮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韶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10]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是以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11]三王[12]之所以无敌也。今乃弃黔首[13]以资敌国，却宾客以业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藉寇兵而赍盗粮者也。

“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仇，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14]，求国之无危，不可得也。”

秦王乃除逐客之令，复李斯官。

注释

[1] 谏：规劝君主、尊长或朋友，使改正错误。[2] 李斯：楚国上蔡（今河南上蔡县）人，荀卿的学生。他游说秦，秦王拜他为客卿。后来，帮助秦王（即秦始皇）统一天下，当了丞相。秦二世时，被赵高陷害，腰斩于咸阳。[3] 向使：假使。[4] 却：拒绝。[5] 内：同“纳”。[6] 下陈：台阶下面姬妾歌舞的地方。[7] 傅：同“附”，附着。[8] 玑：不圆的珠。[9] 玥：耳环。[10] 跨：凌驾。比喻统一。[11] 五帝：指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12] 三王：指夏禹、商汤、周文王。[13] 黔首：秦称百姓为黔首。黔，黑色。[14] 外树怨于诸侯：意思是把客籍人赶回各国，这些人会怨恨秦国，极力辅佐诸侯攻秦。这等于秦王自己在外部树立了众多仇敌。

译文

秦国宗室大臣们一起向秦王说：“各诸侯国人来秦国谋事的，大都是在替他们的君主进行游说、离间，请把所有的客籍人都赶走。”李斯也是在商议中要被驱逐的一个。李斯就写信给秦王说：

“听说官吏们商议赶走客籍人，我私下认为这样做是错误的。

“从前，穆公访求贤士，西边从戎族那里选拔了由余，东面从楚国的宛县得到了百里奚，从宋国迎来了蹇叔，从晋国招来了邹豹和公孙友。这五个人，都不出生在秦国，可是穆公重用他们，因而兼并了二十个小国，于是称霸西戎。孝公采用了商鞅的新法，移风易俗，百姓因此兴旺富足，国家因此繁荣富强，百姓都乐意为国出力，各诸侯国都对秦国亲善归服，并战胜了楚、魏的军队，攻取了上千里的土地，使得秦国至今还保持安定强盛。惠王采用张仪的计策，攻取了三川的土地，向西吞并了巴、蜀，向北收得了上郡，向南夺取了汉中，拿下了广大少数民族地区，控制着楚国的鄢、郢，向东占据了成皋的天险，取得了大片肥沃的土地。于是离散了韩、魏、赵、齐、楚、燕六国的合纵联盟，使他们都尊崇、侍奉秦国，这功劳一直延续到今天。昭王得到范雎，废黜穰侯，驱逐华阳君，加强王室的权力，限制豪门贵族的势力。渐渐地吞并诸侯各国，帮助秦国建成帝王的事业。这四位君主，都凭借了客籍人的功劳。由此看来，客籍人哪里辜负了秦国呢！假使这四位君主拒绝不接纳客籍人，疏远贤士而不用，这就会使国家没有强盛的实力，而秦国也没有强大的名声了。

“现在陛下得到了昆仑山的宝玉，有了随侯珠、和氏璧，悬挂着光如明月的珍珠，佩带着太阿宝剑，乘坐名叫纤离的骏马，竖着用翡翠取羽毛作装饰的彩旗，摆设着鳄鱼皮蒙的大鼓。这几种宝物没有一种产自秦国，可是陛下非常喜爱它们，这是为什么呢？若一定要秦国出产的才能用，那么夜光璧就不能装饰朝廷，犀牛角和象牙制的器物就不能做玩赏的东西，郑、卫两国的美女就不能住满后宫，而且骏马不该关满在外面的马栏，江南的金锡不该用作器物，西蜀的丹青不能用来做颜料。凡是装饰后宫的珠玉、充满台阶下面的姬妾、娱乐心意的器物、愉悦耳目的音乐图画等，如果一定要出产在秦国的才可用，那么，这些嵌着宛珠的簪子、镶着小珠的耳环、东阿白绢做成的衣服、锦绣的饰物，就不能进献到您面前；而打扮时髦、艳丽苗条的赵国女子就不能侍立在您的身边了。那敲打着瓦瓮瓦钵，弹着竹筝，拍腿打拍子，唱着呜呜的歌曲来娱人耳目的，才真正是秦国的音乐呢！郑、卫桑间的音乐，以及韶虞、武象，都是别国的音乐呢！如今抛弃敲打瓦器而欣赏郑、卫的音乐，撤走竹筝而选择韶虞的乐曲，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呢？还不是为了心情愉快，适合观赏罢了。如今您用人却不这样做，不问适宜不适宜，不论正确不正确，凡不是秦国人就要他离开，只要是客籍人就赶走。这样做就说明，你所重视的是女色、音乐、珍珠、宝玉，而所轻视的则是人才，这可不是统一天下、制服诸侯的策略啊。

“我听说土地广大的粮食就丰富，国家大的人口就众多，武器精锐兵士就勇敢。因此泰山不拒绝土壤，所以能成就它的高大；河海不排除细流，所以能成就它的深邃；君主不拒绝庶民，所以能显示他的厚德。因此说地不分东西南北，人民不分本国别国，能够四季都富庶美好，鬼神都来保佑。这就是五帝、三王无敌于天下的根本原因。现在您竟然抛弃百姓去资助敌国，驱逐客籍人去成就别国诸侯的事业，使天下的贤士都退缩畏惧，不敢向西，停住脚步不肯进入秦国，这就叫作借武器给敌人，送粮食给盗贼啊。

“物品不出产在秦国，可是珍贵的很多；贤士不出生在秦国，但愿意效忠秦国的很多。现在驱逐客籍人去资助敌国，损害百姓去增加对手的力量，使得国家内部空虚，而对外又结怨于诸侯，想求得国家没有危险，这是办不到的啊！”

秦王（看了李斯的书信）便撤销逐客的命令，恢复了李斯的官职。

评析

战国时很多客卿来到秦国，影响了秦国贵族的权势。适逢韩国派郑国来秦，劝秦王大规模兴修水利，企图消耗秦的国力，以免对韩用兵。此事泄露后，秦国贵族一味攻击客卿皆间谍，劝秦王驱逐所有客卿。李斯也在被逐之列，故写下这篇《谏逐客书》。

本文引用充足的历史事实，先正面立论，说明各客卿有功于秦国，又设妙喻，以不拒他国的珍宝器物与逐客相比，归结出逐客的危害性。行文中，多用排比，反复论证，很有说服力，使秦王不得不撤销逐客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