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徐爱录[1]
原文
先生于《大学》“格物”诸说,悉以旧本[2]为正,盖先儒[3]所谓误本者也。爱始闻而骇,既而疑,已而殚精竭思,参互错综,以质于先生,然后知先生之说若水之寒,若火之热,断断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4]。先生明睿天授,然和乐坦易,不事边幅。人见其少时豪迈不羁,又尝泛滥于词章,出入二氏之学,骤闻是说,皆目以为立异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载[5],处困养静,精一之功[6]固已超入圣域,粹然大中至正之归矣。
爱朝夕炙门下,但见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见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无穷。十余年来,竟未能窥其藩篱。世之君子或与先生仅交一面,或犹未闻其韾欬,或先怀忽易愤激之心,而遽欲于立谈之间,传闻之说,臆断悬度,如之何其可得也?从游之士,闻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遗二,见其牝牡骊黄而弃其所谓千里者。故爱备录平日之所闻,私以示夫同志,相与考而正之,庶无负先生之教云。
门人 徐爱 书
注释
[1]徐爱:字曰仁,号横山,浙江余杭人,王守仁的妹夫,也是王守仁的第一位和最得意的门生,有“王门颜回”之称,曾任工部郎中。下文的“爱”即徐爱的自称。[2]旧本:指郑玄作注、孔颖达疏解的《礼记·大学》。[3]先儒:指程颢、程颐和朱熹。[4]“断断乎”句:意为等到百代以后圣人出世也不会有疑惑。语出《礼记·中庸》。[5]居夷三载:正德元年(公元1506年),王守仁因上疏抗辩,获罪下狱,后贬谪贵州龙场(今修文县),前后三年。龙场当时尚未开化,故称“夷”。[6]精一之功:意为精纯的功夫。语出《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译文
先生对于《大学》中“格物”等观点,全以“旧本”为准,就是朱熹所说的有很多错误的那本。我刚开始听到时感到很惊讶,继而感到怀疑,过后我苦思冥想,又相互参考比较,又向先生请教,最后我才知道先生的学说就像水之寒冷,火之热烈一样,就算是“百代之后圣人出现也不会有疑惑”。先生天生睿智,为人和蔼坦荡,平易近人,不修边幅。人们只知道先生年少时豪放不羁,又曾经沉溺于诗词文章,钻研佛、道两家的学说,因而突然听到他的学说,都把它看成是标新立异、奇谈怪论,也就不去仔细考究了。他们不知道先生在被贬到贵州的三年里,于困苦中静养修身,精纯的功夫本来就已经超凡入圣,进入绝妙的境界了。
我早晚在先生门下聆听教诲,发现先生的学说,刚接触到时感觉浅显易懂,进而深入研究又觉得十分高深。表面上看好像很粗疏,但认真探究就会觉得越发精妙。刚刚接近时感觉好像很容易达到,但深入到里面去就会越发觉得无穷无尽。十几年来,我竟然没能入门。当下的学者,有的仅与先生有一面之交,有的从未听到过先生的学说,有的开始就怀着轻视、不屑的怨恨之情,因而没谈上几句就急于传闻偏见,主观臆断、妄加揣度。像这样,如何才能真正懂得先生的学说呢?跟从先生的学生,听了先生的教诲,往往是学到一点漏掉两点。就好比相马时,只看见马的雌雄黑黄,而舍去识别千里马的特征这一关键环节。因此,我把平日所听到的言辞完全记录了下来,私底下拿给同学们看,相互考核订正,以不辜负先生的教诲。
学生 徐爱
一
原文
爱问:“‘在亲民’,朱子谓当作‘新民’,后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据。先生以为宜从旧本作‘亲民’,亦有所据否?”
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与‘在新民’之‘新’不同,此岂足为据?‘作’字却与‘亲’字相对,然非‘亲’字义。下面‘治国平天下’处,皆与‘新’字无发明。如云‘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1]之类,皆是‘亲’字意。‘亲民’犹《孟子》‘亲亲’‘仁民’[2]之谓,亲之即仁之也。百姓不亲,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3],所以亲之也。《尧典》‘克明俊德’便是‘明明德’[4],‘以亲九族’至‘平章’‘协和’[5],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6],‘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说‘亲民’便是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
注释
[1]“如云”之后所引之语皆出自《大学》。[2]“亲亲”“仁民”语出《孟子·尽心上》:“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3]“舜使契”二句:舜,传说中的五帝之一。契,商族的始祖,帝喾之子,曾助禹治水有功,被舜封为司徒,掌管教化之职。敷,布、施。五教,五种伦理道德,即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4]“《尧典》”句:克明俊德,语出《尚书·尧典》“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俊,通峻,高大貌。明明德,语出《大学》,意为弘扬善良的德行。[5]“以亲”句:语出《尚书·尧典》“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於变时雍”。[6]“修己以安百姓”语出《论语·宪问》:“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
译文
徐爱问:“《大学》中的‘在亲民’,在朱熹看来应当写作‘新民’,后面一章有‘作新民’一句,好像也可以作为依据。先生认为最好还是依照旧本作‘亲民’,也有什么依据吗?”
先生说:“‘作新民’中的‘新’,是自新之民的意思,与‘在新民’中的‘新’不同,前者怎么能作为后者的依据呢?‘作’与‘亲’相对应,但并不是‘亲’的意思。下面‘治国平天下’等处,都对‘新’字没有发表阐述。如:‘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等等,这些都是‘亲’的意思。‘亲民’就像《孟子》中所说的‘亲亲’‘仁民’,‘亲之’就是‘仁之’的意思。百姓不和睦,舜就让契担任司徒,‘敬敷五教’,用来使他们互相亲近。《尧典》中说的‘克明俊德’就是‘明明德’,‘以亲九族’到‘平章’‘协和’,就是‘亲民’,就是‘明明德于天下’。又比如孔子说‘修己以安百姓’,‘修己’就是‘明明德’,‘安百姓’就是‘亲民’。说‘亲民’就是兼有教化养育的意思,朱熹说‘新民’就显得褊狭了。”
二
原文
爱问:“‘知止而后有定’,朱子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1],似与先生之说相戾?”
先生曰:“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却是义外[2]也。至善是心之本体,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处便是,然亦未尝离却事物,本注[3]所谓‘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者得之。”
注释
[1]知止而后有定:语出《大学》。事事物物皆有定理:这是朱熹对“知止而后有定”的解释。语出朱熹《大学·或问》“能知所止,则方寸之间,事事物物皆有定理矣”。[2]义外:语出《孟子·告子上》“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孟子反对告子义在心外的观点,认为仁和义都在人心之中。[3]本注:即朱熹《大学章句》第一章注:“明明德新民,皆当止于至善之地而不迁。盖必其有以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也。”
译文
徐爱问:“《大学》中的‘知止而后有定’,朱熹以为是说万事万物都有特定的道理,这似乎与先生的学说相违背呀?”
先生说:“在万事万物上探究至高无上的善,就是把义看成外在的东西了。至高无上的善是心的本体,只要‘明明德’达到至精至一的地步便是至善了,显然也没有脱离客观事物。朱熹在《大学章句》中说‘只有穷尽天理,而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杂念’的人才能达到至善境界。”
三
原文
爱问:“至善只求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尽。”
先生曰:“心即理[1]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爱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间有许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
先生叹曰:“此说之蔽久矣,岂一语所能悟!今姑就所问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个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个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个信与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
爱曰:“闻先生如此说,爱已觉有省悟处,但旧说缠于胸中,尚有未脱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间温凊定省[2]之类,有许多节目,不亦须讲求否?”
先生曰:“如何不讲求?只是有个头脑,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讲求。就如讲求冬温,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讲求夏凊,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只是讲求得此心。此心若无人欲,纯是天理,是个诚于孝亲的心,冬时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求个温的道理。夏时自然思量父母的热,便自要求个凊的道理。这都是那诚孝的心发出来的条件,却是须有这诚孝的心,然后有这条件发出来。譬之树木,这诚孝的心便是根,许多条件便是枝叶,须先有根,然后有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然后去种根。《礼记》言‘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3]’须是有个深爱做根,便自然如此。”
注释
[1]心即理:王守仁学说的核心命题。[2]温凊定省:语出《礼记·曲礼上》。温,冬天让父母温暖;凊,夏天让父母凉快;定,夜里让父母睡得安稳;省,早上向父母问安。[3]“孝子”句:语出《礼记·祭义》。
译文
徐爱问:“只在心中探求至善,恐怕世上万事万物的道理,是不能穷尽的。”
先生说:“心就是天理,世界上哪还有存在于人心之外的事物和道理呢?”
徐爱说:“就像侍奉父亲的孝心,辅佐君王的忠心,结交朋友的诚心,治理百姓的仁心,这其中都有很多的道理,恐怕也不能不去考察吧。”
先生慨叹道:“这种说法蒙蔽人很久了,岂是一句话就能说得清的!现在姑且就你所问的来说。就像侍奉父亲,不能从父亲身上求得孝的道理;辅佐君王,不能从君王身上求得忠的道理;结交朋友、治理百姓,不能从朋友身上、百姓身上求得信和仁的道理。这些道理都在人的心中,人心就是天理。人心没有被私欲蒙蔽,就是天理,不需要从外面增添一分。以这种纯属天理的心,用到侍奉父亲上就是孝,用在辅佐君王上就是忠,用到交友、治民上就是信和仁。只要再去掉心中的私欲、存养天理上用功就行了。”
徐爱说:“听先生这么说,我已经觉得有点醒悟了。但是以前的学说仍然在我心中纠缠,还有没摆脱的地方。比如侍奉父亲这件事,其中使父亲冬暖夏凉、早晚向他问安等等,有很多细节,不也需要讲求吗?”
先生说:“怎么能不讲求呢?只是要有个主次,只要在摒弃私欲、存养天理上讲求就行了。就像讲求父母冬天的保暖问题,也仅仅是要尽一尽自己的孝心,生怕有丝毫的私心杂念存在其中;使父母夏天凉快,也只是想尽尽孝心,生怕有丝毫私欲夹杂在里面。只是讲求这份心。这份心如果没有任何私欲,纯属天理,是颗虔诚孝敬的心,冬天自然会考虑父母的寒冷,于是就会寻求保暖的道理。夏天自然会考虑到父母的炎热,于是就会寻求清凉的道理。这些都是那颗虔诚孝敬的心生发出来的一件件具体的事。只有先有这颗虔诚孝顺的心,然后才能产生具体的事。譬如树木,虔诚孝顺的心便是树根,那么多具体的事就是树的枝叶,必须是先有树根然后才会有枝叶,而不是先找到枝叶,然后才去种树根。《礼记》中说:‘深爱父母是孝子,对待父母一定很和气,有和气的态度一定会有愉悦的气色,有愉悦的气色就一定会有美好的表情。’必须有个深爱做树根,就自然会如此。”
四
原文
郑朝朔[1]问:“至善亦须有从事物上求者?”
先生曰:“至善只是此心纯乎天理之极便是,更于事物上怎生求?且试说几件看。”
朝朔曰:“且如事亲,如何而为温凊之节,如何而为奉养之宜,须求个是当方是至善,所以有学问思辨[2]之功。”
先生曰:“若只是温凊之节、奉养之宜,可一日二日讲之而尽,用得甚学问思辨?惟于温凊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奉养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此则非有学问思辨之功,将不免于毫厘千里之谬。所以虽在圣人,犹加‘精一’之训。若只是那些仪节求得是当,便谓至善,即如今扮戏子,扮得许多温凊奉养的仪节是当,亦可谓之至善矣。”
爱于是日又有省。
注释
[1]郑朝朔:名一初,广东揭阳人,官至监察御史。王守仁任吏部员外郎时,朝朔为御史,曾向阳明问学。[2]学问思辨:语出《中庸》“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译文
郑朝朔问:“至高无上的善也需要从具体事物上求得吗?”
先生说:“至高无上的善只是使自己的心达到纯粹天理的境界就是了,怎么能从具体的事物上求得呢?你姑且试着举几个例子看。”
朝朔说:“比如服侍双亲,怎样做到防寒降暑适当、侍奉赡养适度,必须求个得当,才是至善。因此就有了学习、询问、思考、辨别的功夫。”
先生说:“如果只是防寒降暑、奉养适宜的问题,那么一天两天就可以讲完了,还用什么学问思辨?为父母保暖降温、侍奉赡养时,也只要自己的心达到至纯天理的境界就行了,然而要做到这一点,如果没有学问思辨的功夫,将难免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了。所以即使是圣人,仍要用‘精一’的规范。如果只是把那些礼节讲求得适当,就说是至善,就像现在演员在台上恰当表演了许多使父母防寒降暑、侍奉父母的礼节,也可以称作至善了!”
徐爱今天又有所省悟。
五
原文
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与宗贤[1]、惟贤[2]往复辩论,未能决,以问于先生。
先生曰:“试举看。”
爱曰:“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
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复那本体,不是着你只恁的便罢。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3]。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如鼻塞人虽见恶臭在前,鼻中不曾闻得,便亦不甚恶,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便可称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谓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却是何等紧切着实的功夫!如今苦苦定要说知行做两个,是什么意?某要说做一个,是什么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说一个两个,亦有甚用?”
爱曰:“古人说知行做两个,亦是要人见个分晓,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
先生曰:“此却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若见得这个意时,即一言而足。今人却就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功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功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来已非一日矣。某今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病的药,又不是某凿空杜撰,知行本体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时,即说两个亦不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甚事?只是闲说话。”
注释
[1]宗贤:黄绾(公元1477-1551年),字宗贤,号久庵,浙江黄岩人。官至礼部尚书,王守仁的学生。[2]惟贤:顾应祥(公元1483-1565年),字惟贤,号箬溪,浙江长兴人。官至刑部侍郎,王守仁的学生。[3]“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语出《大学》:“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
译文
徐爱因没有领会先生知行合一的教诲,就与宗贤、惟贤反复争辩,仍不能弄明白,于是就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试着举个例子看看。”
徐爱说:“比如现在人人都知道应当孝顺父母、尊敬兄长,但事实上却不能做到孝顺、尊敬。由此可知,知与行分明是两件事。”
先生说:“这种人的知行已经被私欲隔断了,不再是知行的本来面目了。没有知而不行的;知而不行,只是不知。圣贤教育人认识、实践,就是要恢复知行的本来面目,不只是简单地教教如何认识、实践就罢了。所以《大学》给出了一个真正知行的例子让人看,说‘就如喜好美色,厌恶腐臭’。看见美色属于知,喜欢美色属于行,人仅仅看见美色就自然喜欢上了,而不是看见之后又另生个心去喜欢;闻到腐臭属于知,厌恶腐臭属于行,一闻到腐臭就自然厌恶了,并不是闻到之后而又另生出个心去厌恶。比如鼻子不通的人即使看到腐臭的东西在面前,鼻子闻不到,也就不会太厌恶,也只是因为不曾认识到臭。就像说某人知道孝敬父母、尊敬兄长,一定是这个人已经有了孝顺、尊敬的行为,才可以说他知道孝顺、尊敬。不然,只知道说些孝顺、尊敬的话,难道可以说是知道孝顺、尊敬吗?再比如知道痛,一定是自己经历了痛,才知道痛;知寒、知饥,一定是已经经历了寒冷和饥饿。知行如何分得开?这就是知行的本来面目,不曾被私欲隔断的。圣人教育学生一定是这样,才可以称之为知,不然就是还没有真正知道,可见这是多么重要和切合实际的功夫呀!现在硬要说知行是两件事情是,什么意思?我把知行看作一个整体,又是什么意思?如果不知道我这番话的宗旨,只管在那争论知行是一件事还是两件事,又有什么用呢?”
徐爱说:“古人把知行说成两回事,也只是让人弄个明白,一边做认识的功夫,一边做实践的功夫,这样功夫才能落到实处。”
先生说:“这样说就丢失了古人的本意了。我曾经说过知是行的目的,行是知的实践;知是行的开始,行是知的成果。如果领会了这一点,只说一个知,已经自然有行存在,只说一个行,知也自然存在了。古人之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只因为社会上有一种人,迷迷糊糊的由着性子去做事情,根本不会认真思考观察,只是昏着头胡乱做,因此必须跟他讲知的道理,他才能行得正确;还有一种人,异想天开,只会空想,全然不肯亲自行动,也只是靠主观猜测,因此你必须跟他讲行的道理,他才能知得正确。这是古人为了补偏救弊不得已才这样说的,如果真正领会了其中的含义,只用一句话就能把知行合一说清楚。现在的人非要将知行分为两件事去做,认为必须先认识,然后才能实践。我现在姑且只讨论怎样做到知的功夫,那么等到真正知了再去做行的功夫;那就终身不能实践,也就会终身一无所知。这不是小毛病,其由来已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现在说知行合一,正是对症下药,并不是我凭空杜撰的,知行的本来面目就应该如此。现在如果掌握了知行合一的宗旨,即使把两个分开说也无妨,仍然是一回事;如果没领会知行合一的宗旨,即便说是一个,又有什么用呢?只是在说废话罢了。”
六
原文
爱问:“昨闻先生‘止至善’[1]之教,已觉功夫有用力处,但与朱子格物之训[2],思之终不能合。”
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
爱曰:“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说,似亦见得大略。但朱子之训,其于《书》之‘精一’,《论语》之‘博约’[3],《孟子》之‘尽心知性’,皆有所证据,以是未能释然。”
先生曰:“子夏笃信圣人,曾子[4]反求诸己,笃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于心,安可狃于旧闻,不求是当!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至其不得于心处,亦何尝苟从?‘精一’‘博约’‘尽心’,本自与吾说吻合,但未之思耳。朱子‘格物’之训,未免牵合附会,非其本旨。精是一之功,博是约之功。曰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说,此可一言而喻。‘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事;‘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5]。朱子错训格物,只为倒看了此意,以‘尽心知性’为‘物格知至’,要初学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
爱问:“‘尽心知性’何以为‘生知安行’?”
先生曰:“性是心之体,天是性之原,尽心即是尽性,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知天地之化育[6]。‘存心’者,心有未尽也。‘知天’,如‘知州’‘知县’之‘知’,是自己分上事,已与天为一。‘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须是恭敬奉承,然后能无失,尚与天为二。此便是圣贤之别。至于夭寿不贰其心,乃是教学者一心为善,不可以穷通夭寿之故,便把为善的心变动了,只去修身以俟命,见得穷通夭寿有个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动心。‘事天’虽与天为二,已自见得个天在面前;‘俟命’便是未曾见面,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学立心之始,有个困勉的意在。今却倒做了,所以使学者无下手处。”
爱曰:“昨闻先生之教,亦影影见得功夫须是如此,今闻此说,益无可疑。爱昨晓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从心上说。”
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7],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诚无物’[8],《大学》‘明明德’之功,只是个‘诚意’,‘诚意’之功,只是个‘格物’。”
注释
[1]“止至善”句:达到最高的境界。语出《礼记·大学》。[2]朱子格物之训:语出朱熹《大学章句》。[3]博约:语出《论语·雍也》。[4]子夏:姓卜,名商,是孔子学生。曾子:名参,字子舆,是孔子学生。[5]“尽心知性知天”“存心养性事天”“夭寿不贰,修身以俟”:语出《孟子·尽心上》。[6]“惟天下”句:语出《中庸》。[7]仁民爱物:语出《孟子·尽心上》。[8]不诚无物:语出《中庸》。
译文
徐爱问:“昨天听先生讲‘止至善’,就觉得功夫有了用武之地,但想想总觉得和朱熹‘格物’的理论不一致。”
先生说:“‘格物’是‘止至善’的功夫,既然知道了‘至善’,也就明白了‘格物’。”
徐爱说:“昨天用先生的观点推究朱熹的‘格物’学说,看起来也大致上理解了。但是朱熹的观点,有《尚书》中的‘精一’,《论语》中的‘博约’,《孟子》中的‘尽心知性’,可以作为依据,因而我还是弄不明白。”
先生说:“子夏很相信圣人,曾子反而相信自己,相信圣人固然没错,但不如自己反省探究来得真切。现在既然心里没有搞清楚,怎么可以因循守旧,而不去探究正确的答案呢!就像朱熹也尊崇、相信程颢,但是对于他心里不明白的地方,又哪里会盲目跟从?‘精一’‘博约’‘尽心’,本来就与我的学说相吻合,只是你没有认真思考罢了。朱熹‘格物’的观点,未免有点牵强附会,并不是‘格物’的宗旨。求精是达到根本的功夫,博览多学是达到简洁的功夫。你既然已经明白了知行合一的道理,就可用一句话说清楚了。‘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的人能够做的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的人能够做的事;‘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的人能够做的事。朱熹错误地解释‘格物’,只因为他把前后因果关系看颠倒了,以为‘尽心知性’就是‘格物知至’,要求初学的人就去做‘生知安行’的事,怎么能做到呢?”
徐爱问:“‘尽心知性’怎么会是‘生知安行’的人才能够做的事呢?”
先生说:“人的本性是心的本体,天理是人性的本源,因而尽全力发扬人的善心就是彻底地发挥人性。《中庸》说:只有天下最虔诚的人才能彻底地发挥人性,知道天地万物的变化发展,所谓‘存心’,就是没有‘尽心’。‘知天’中的‘知’就像知州、知县中的‘知’,州官、县官对于州县的治理是他们的分内之事,人知晓天理也应当是自然而然的事,通晓天理就是已经与天合为一体。‘事天’,如同儿子服侍父亲、大臣辅佐君王一样,必须毕恭毕敬小心奉承,然后才能万无一失,‘事天’就是还没有与天合而为一。这就是圣人和贤人的区别。至于‘夭寿不贰’其心,就是教育学生一心向善,不能因为处境好坏、寿命长短的缘故,就动摇了行善的心,而只去修养身体听天由命。知道穷困通达、寿命长短都由上天注定,所以我们也不必因此而动摇了行善的心。‘事天’虽然与天是两回事,但是自己已经知道天命的存在了;‘俟命’就是还不曾见过面,和等待一个陌生人是类似的,这就是初学的人开始确立目标的时候,有在困境中自勉的意思。而今却被朱熹把先后顺序搞颠倒了,所以让初学的人感到无从下手。”
徐爱说:“昨天听先生的教诲,已隐隐约约觉得功夫应该这样下。今天听了这些,更加没有什么怀疑的地方了。我昨天早上思考‘格物’的‘物’字就是‘事’字,都是从心上来说的。”
先生说:“正确。人身体的主宰就是心,意念就是由心发出来的,意念的本体就是感知,意念存在于事物之上。比如意念在侍奉父母之上,那么侍奉父母就是一件事;意念在辅佐国君上,那么辅佐国君就是一件事;意念在关心百姓、爱护万物上,那么关心百姓、爱护万物就是一件事,意念在视、听、言、动上,那么视、听、言、动就是一件事。所以我说没有存在于心外的天理,没有存在于心外的事物。《中庸》中说:‘心不虔诚就没有万事万物’,《大学》中说‘弘扬崇高德行’的功夫就是要心体真诚,心体真诚的功夫,就是探究事物的原理。”
七
原文
先生又曰:“‘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1]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无时无处不是存天理,即是穷理。天理即是明德。穷理即是明明德。”
注释
[1]“大人格君心”语出《孟子·离娄上》:“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格,正、纠正。
译文
先生又说:“‘格物’的‘格’如同孟子的‘大人格君心’中的‘格’,是去掉不正心术,用来保全本体的纯正。一旦有意念产生,就要去掉其中的邪念以保全心体的纯正,也就是时时处处都要存养天理,即穷尽天理。‘天理’就是崇高德行,穷尽天理就是弘扬崇高德行。”
八
原文
又曰:“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1]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发,更无私意障碍,即所谓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然在常人不能无私意障碍,所以须用‘致知’‘格物’之功,胜私复理,即心之‘良知’更无障碍,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则意诚。”
注释
[1]孺子:幼童。
译文
先生又说:“感知是心的本体,心自然会感知。见到父亲自然知道孝敬,见到兄长自然知道尊敬,见到幼童落入井里自然会动恻隐之心,这就是良知,不凭借心外的东西求得。如果良知生发,也没有私心阻碍,就是孟子所说的‘充分发挥恻隐之心,则仁爱的思想就会用不完’。但是作为一般人不可能没有私心阻碍,所以就需要用致知格物的功夫,战胜私心恢复天理,于是心体的良知就更加没有什么障碍了,得到充分地发扬流传,就是求得良知。良知得到了,意识才能真诚。”
九
原文
爱问:“先生以‘博文’为‘约礼’[1]功夫,深思之,未能得,略请开示。”
先生曰:“‘礼’字即是‘理’字。‘理’之发见可见者谓之‘文’,‘文’之隐微不可见者谓之‘理’,只是一物。约礼只是要此心纯是一个天理。要此心纯是天理,须就‘理’之发见处用功,如发见于事亲时,就在事亲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事君时,就在事君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富贵贫贱时,就在处富贵贫贱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患难、夷狄时,就在处患难、夷狄上学存此天理;至于作止、语默,无处不然,随他发见处,即就那上面学个存天理。这便是‘博学之于文’,便是‘约礼’的功夫。‘博文’即是‘惟精’。‘约礼’即是‘惟一’。”
注释
[1]“博文”“约礼”语出《论语·雍也》:“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畔,通“叛”。
译文
徐爱问:“先生认为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我用心思考还是不明白,还请先生大致讲一讲。”
先生说:“‘礼’就是‘理’,‘理’表现出来可以看见就是‘文’,‘文’中隐藏看不见的就是‘理’,‘礼’和‘理’是同一件事。约礼只是要使心纯正为一个天理。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在‘理’表现出来的地方下功夫,比如表现在侍奉双亲上,就在侍奉双亲上学习存养天理;表现在辅佐君王上,就在辅佐君王上学习存养天理;表现在身处富贵贫贱上时,就在富贵贫贱上学习存养天理;表现在身处患难、陷入夷狄之邦时,就在患难中、夷狄之邦学习存养天理;至于是行动还是停止、说话还是沉默,无不是这个道理,随时在发现它的地方学习存养天理。这就是博学之于文,就是约礼的功夫。‘博文’就是‘惟精’,就是要广泛地在万事万物上学习存养天理的办法,其目的就是要求得至精至纯。‘约礼’就是‘惟一’,就是用礼的精神来约束人的思想以达到与天理的统一,就是天理只有一个。”
一〇
原文
爱问:“‘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1];以先生‘精一’之训推之,此语似有弊。”
先生曰:“然。心一也,未杂于人谓之‘道心’,杂以人伪谓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谓:‘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2]语若分析,而意实得之。今曰‘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并立,安有‘天理’为主,‘人欲’又从而听命者?”
注释
[1]道心、人心:语出《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人心,指私欲之心;道心,指合乎天理的心。[2]“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语出《河南程氏遗书》:“人心,私欲也;道心,正心也。”
译文
徐爱问:“‘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用先生对‘精一’的解释来推敲它,这句话好像有毛病。”
先生说:“正确。心只有一个,没有染上私心杂念的称作‘道心’,夹杂了私欲的称作‘人心’。‘人心’能够得到纯正的就是‘道心’,‘道心’失去纯正的就是‘人心’,当初并不是有两个心。程颐先生认为‘人心就是人的私欲,道心就是天理’,这句话看似把‘人心’和‘道心’分开了,但他的意思实际上是一体的。而朱熹说‘道心是主宰,人心听从它的命令’,这就成为两个心了。‘天理’‘人欲’不能并立,怎么会有‘天理’为主,‘人欲’又听从它的命令呢?”
一一
原文
爱问文中子、韩退之[1]。
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贤儒也。后人徒以文词之故,推尊退之,其实退之去文中子远甚。”
爱问:“何以有拟经之失?”
先生曰:“拟经恐未可尽非。且说后世儒者著述之意,与拟经如何?”
爱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无,然期以明道;拟经纯若为名。”
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
曰:“孔子删述《六经》[2],以明道也。”
先生曰:“然则拟经独非效法孔子乎?”
爱曰:“著述即于道有所发明,拟经似徒拟其迹,恐于道无补。”
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朴还淳而见诸行事之实乎,抑将美其言辞而徒以譊譊于世也?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则《六经》不必述,删述《六经》,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画卦,至于文王、周公[3],其间言《易》如《连山》《归藏》[4]之属,纷纷籍籍,不知其几,《易》道大乱。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风日盛,知其说之将无纪极,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说而赞之,以为惟此为得其宗。于是纷纷之说尽废,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书》《诗》《礼》《乐》《春秋》皆然。《书》自《典》《谟》[5]以后,《诗》自《二南》[6]以降,如《九丘》《八索》[7],一切淫哇逸荡之词,盖不知其几千百篇。礼乐之名物度数,至是亦不可胜穷,孔子皆删削而述正之,然后其说始废。如《书》《诗》《礼》《乐》中,孔子何尝加一语?今之《礼记》诸说,皆后儒附会而成,已非孔子之旧。至于《春秋》,虽称孔子作之,其实皆鲁史旧文;所谓‘笔’者,笔其旧,‘削’者削其繁,是有减无增。孔子述《六经》,惧繁文之乱天下,惟简之而不得,使天下务去其文以求其实,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后繁文益盛,天下益乱。始皇焚书得罪,是出于私意,又不合焚《六经》,若当时志在明道,其诸反经叛理之说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删述之意。自秦、汉以降,文又日盛,若欲尽去之,断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录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则其诸怪悖之说,亦宜渐渐自废。不知文中子当时拟经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于其事,以为圣人复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实衰,人出己见,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誉,徒以乱天下之聪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以求知于世,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反朴还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启之。”
爱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经,若无《左传》,恐亦难晓。”
先生曰:“《春秋》必待《传》[8]而后明,是歇后谜语矣,圣人何苦为此艰深隐晦之词?《左传》多是鲁史旧文,若《春秋》须此而后明,孔子何必削之?”
爱曰:“伊川亦云:‘《传》是案,《经》是断。’如书‘弑某君’‘伐某国’,若不明其事,恐亦难断。”
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说,未得圣人作经之意。如书‘弒君’,即弒君便是罪,何必更问其弒君之详?征伐当自天子出[9],书‘伐国’,即伐国便是罪,何必更问其伐国之详?圣人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则尝言之。或因人请问,各随分量而说,亦不肯多道,恐人专求之言语,故曰‘予欲无言’,若是一切纵人欲、灭天理的事,又安肯详以示人?是长乱导奸也。故孟子云:‘仲尼之门,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此便是孔门家法。世儒只讲得一个伯者的学问,所以要知得许多阴谋诡计,纯是一片功利的心,与圣人作经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因叹曰:“此非达天德[10]者,未易与言此也!”
注释
[1]文中子:王通(公元584-618年),字仲淹,隋朝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人。韩退之:韩愈(公元768-824年),字退之,唐朝河阳(今河南孟县)人,著有《韩昌黎集》。[2]孔子删述《六经》:孔子晚年编修删改《诗经》《尚书》《礼记》《乐经》《易经》和《春秋》六种经典,即后世所谓《六经》。[3]自伏羲画卦,至于文王、周公:见于《周易·系辞下》。[4]《连山》《归藏》:《连山》相传为夏朝的《易》,《归藏》相传为商朝的《易》,后都失传。[5]《典》《谟》:指《尚书》中的《尧典》《舜典》《大禹谟》《皋陶谟》和《益稷谟》,共称为二典三谟。[6]《二南》:即《诗经》中的《周南》《召南》两篇。[7]《九丘》《八索》:孔安国《古文尚书序》“八卦之说,谓之《八索》,九州之志,谓之《九丘》”。[8]《传》:指解释《春秋》的三传《左传》《公羊传》《穀梁传》。[9]征伐当自天子出:语出《论语·季氏》。[10]天德:与天同德,意为道德极其高尚。语出《中庸》。
译文
徐爱问先生,怎样评价王通和韩愈两个人。
先生说:“韩愈是文人中的豪杰。王通是贤明鸿儒。后人仅仅因为文章诗词的缘故,就十分推崇韩愈,其实韩愈比王通差远了。”
徐爱问:“那么王通怎么会仿作经书呢?”
先生说:“仿作经书恐怕不能都说成是坏事。姑且说后世儒生著书讲经的用意,与仿作经书有什么区别呢?”
徐爱说:“后世儒生著书讲经,追逐名利的私心不能说没有,但其目的是阐明圣道;仿作经书纯粹是为了名利。”
先生说:“著书讲经以阐明圣道,也是效法谁呢?”
徐爱说:“效法孔子删改《六经》,以阐明圣道。”
先生说:“那么就独独只有仿作经书不是效法孔子吗?”
徐爱说:“著书讲经对于圣道是有所发挥的,但仿作经书似乎仅仅是模仿经书,恐怕对圣道的发展没有一点用处。”
先生说:“你以为阐明圣道,是使天理返璞归真用到实践中呢,还是用华美的言辞哗众取宠呢?天下之所以大乱,是因为空有文学兴盛而实践匮乏。假如圣道明白于天下,那么孔子也不必删改《六经》了,删改《六经》,孔子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自伏羲画八卦到周文王、周公,这之间解释《易经》的有《连山》《归藏》等,五花八门,多得不计其数。《易经》的圣道被弄得极其混乱。孔子认为天下喜好文饰的风气日益兴盛,知道《易经》将会被歪曲,于是借助文王、周公的学说来做一个总评,认为只有他们的学说才是《易经》的正宗。于是其他的学说都被废弃了,然后天下对于《易经》的阐述才得到统一。《书》《诗》《礼》《乐》《春秋》也都是这样统一的。《书》自《典》《谟》以后,《诗》自《周南》《召南》以后,像《九丘》《八索》等,一切淫秽逸荡的词句,大概有成百上千篇。礼乐中的名物度数,也是数不胜数,孔子都把它们一概删除,并且做了正确的阐述,于是其他的说法都被废除了。像《书》《诗》《礼》《乐》中,孔子删除时何尝加过一句自己的话?今天《礼记》中的众多阐述,都是后世儒生附会而成的,已经不是孔子删改的原本了。至于《春秋》,虽然大家说是孔子的著作,实际上是鲁国旧史书中的文字。所谓‘笔’就是摘录原文,所谓‘削’就是删除繁杂,是有减而无增。孔子删改《六经》,害怕纷繁复杂的文章扰乱天下人的心,删减得不能再减了,使天下人从此务必去掉华丽的文饰而追求文章的实质内容,而不是用华丽的文字来教化天下。《春秋》以后,繁复的文辞更加兴盛,天下的文风也更乱了。秦始皇焚毁经书得罪了天下士人,是出于私心,不应当把《六经》给焚毁了。如果当时他的宗旨在阐明圣道,那么多离经叛道的学说,悉数拿来烧掉,那么正暗合了孔子删改《六经》的本意。自秦、汉以后,文辞华丽的风气又一天天兴盛起来了,如果除尽这种风气是不可能的,只有效法孔子,摘录那些与《六经》的阐释相接近的进行宣传表彰,那么其他的怪理悖论也就慢慢地自行灭亡了。我不知道王通当初仿作经书的本意是什么,我深切体会到他的做法有可取之处,认为即使圣人重生,也是不会改变他的做法的。天下之所以没有治理好,是因为华丽的文饰兴盛,而求实之风衰败,人们各抒己见,标新立异,以迷惑世俗取得功名,这只能扰乱天下人的思维,混淆大家的视听,使得天下人崇尚华丽,争相追求文饰,以求在社会上出名,而不再知道还有敦厚实在、返璞归真的做法。这些都是那些著书讲经的人所开启的。”
徐爱说:“著书讲解也是不可缺少的,如《春秋》一书,如果没有《左传》为其注解,恐怕世人也难以知晓。”
先生说:“《春秋》如果必须有《左传》为其注解才能明白,那不是成了歇后语了,圣人为什么要写这些隐晦难懂的文章呢?《左传》多是鲁国旧史书中的文章,如果《春秋》必须参考《左传》一书才能看明白,那么孔子又何必把鲁史删改成《春秋》呢?”
徐爱说:“程颐先生也说过:‘《左传》是案子,《春秋》是对案子的裁断。’比如《春秋》中记载杀害某个国君、征伐某个国家,如果不明白这些事的来龙去脉,恐怕也很难做出判断。”
先生说:“程颐先生这句话,恐怕也是沿袭了世俗儒生的说法,没有领会圣人作这些经典的本意。比如《春秋》记载‘杀国君’,就是杀害国君本身就犯了大罪,何必要问他杀害国君的详细情况呢?征讨的命令由天子发出,书中写讨伐某个国家,这本来就是犯罪,何必要问其讨伐别国的详细情况呢?圣人阐述《六经》,只是要纠正人心,只是为了存养天理、去除私欲,关于存养天理、去除私欲的事,孔子曾经讲过。或者是有人请教,就因人因时酌情做些解说,但也不会说很多,恐怕人们专门在语言上纠缠而忽略了学说的本质,所以他对子贡说‘我不想说什么了’,如果是一些放纵私欲、毁灭天理的事,圣人又怎么肯详细告诉大家呢?那是在助长混乱、引导犯罪呀。所以孟子说:‘孔子的门生没有记载齐桓公、晋文公的事迹的,所以他们杀伐征讨的事就没有流传后世。’这就是孔门的家法。后世儒生只讲究研习霸道的学说,所以他们就要知道许多阴谋诡计,纯粹是功利之心,与圣人写作经书的宗旨正好相反,他们如何能想得通呢?”先生因此慨叹道:“不是通达天德的人,是很难和他们讲这些的!”
一二
原文
又曰:“孔子云‘吾犹及史之阙文也’[1]。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2]。孔子删《书》,于唐、虞、夏四五百年间不过数篇,岂更无一事?而所述止此,圣人之意可知矣。圣人只是要删去繁文,后儒却只要添上。”
爱曰:“圣人作经,只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如五伯以下事,圣人不欲详以示人,则诚然矣,至如尧舜以前事,如何略不少见?”
先生曰:“羲黄之世,其事阔疏,传之者鲜矣。此亦可以想见,其时全是淳庞朴素、略无文采的气象,此便是太古之治,非后世可及。”
爱曰:“如《三坟》[3]之类,亦有传者,孔子何以删之?”
先生曰:“纵有传者,亦于世变渐非所宜。风气益开,文采日盛,至于周末,虽欲变以夏、商之俗,已不可挽,况唐、虞乎?又况羲、黄之世乎?然其治不同,其道则一。孔子于尧舜则祖述之,于文、武则宪章[4]之。文、武之法即是尧、舜之道,但因时致治,其设施政令,已自不同。即夏、商事业施之于周,已有不合,故‘周公思兼三王,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继日[5]’,况太古之治,岂复能行?斯固圣人之所可略也。”
又曰:“专事无为,不能如三王之因时致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学术。因时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于道,而以功利之心行之,即是伯者以下事业。后世儒者许多讲来讲去,只是讲得个伯术。”
注释
[1]吾犹及史之阙文也:语出《论语·卫灵公》。[2]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语出《孟子·尽心下》。《武成》为《尚书》中篇名,记载武王灭商后,与大臣商量怎样治理商地等。[3]《三坟》:相传为伏羲、神农、黄帝之书。[4]祖述、宪章:借为效法、遵循前人的行为或学说。[5]“周公”四句:语出《孟子·离娄下》。
译文
先生又说:“孔子说‘我还见过史书存疑的地方’。孟子说‘完全相信《尚书》,还不如没有《尚书》。我只从《武成》篇中取两三节而已’。孔子删改《尚书》,对于尧、舜及夏朝四五百年的历史,只不过仅留几篇。这难道是再没有什么事可写了吗?而他就阐述了仅此几篇,圣人的用意可想而知了。圣人只是要去繁就简,而后世儒生却硬要把其中再加上一些东西。”
徐爱说:“孔子作《六经》,只是要去除私欲,存养天理。比如春秋五霸以后的事,孔子不想详细地展示给世人,这是应该的,至于尧舜以前的事,怎么也省略了不少呢?”
先生说:“伏羲、黄帝的时代,事迹多而零散,流传下来的很少。这也可以想象,那时世风淳朴,大概没有华丽修辞、注重文饰的风气,这就是太古时的社会状况,不是后世所能比的。”
徐爱说:“像《三坟》之类的书,也有流传下来的,孔子为什么都删掉了呢?”
先生说:“即使有流传下来的,也逐渐不合时宜了。社会风气日益开放,文采日渐兴盛,到了周朝末年,即使想要恢复夏、商时的风俗,已是不可挽回,何况尧、舜时的世风呢?更何况伏羲、黄帝时的世风呢?虽然各国治理国家的方法各不相同,但他们遵循的圣道都是一样的。孔子效法尧、舜和周文王、周武王。周文王、周武王时的制度也就是尧、舜时的法则,但他们因时制政,所施行的制度政令也各不相同。那么夏、商的制度政令施行于周朝,已经不合时宜,所以‘周公思索大禹、商汤及文王时的制度兼容并举,遇到有不合适的地方,整夜整夜地反复琢磨’,何况太古时的制度政令怎么能再用呢?这固然就是孔子删掉前代之事的缘故吧。”
先生又说:“专门采用无为而治的治国方针,不能像三王那样因时制宜,而一定要施行太古时的风俗,这就是佛教和老庄学派所宣扬的观点。因时制宜,不能像三王一样完全遵循圣道,而是存有一种功利之心来施行,这就是春秋五霸以后的做法。后世儒生很多说来说去,也只是讲了施行霸道之术而已。”
一三
原文
又曰:“唐虞以上之治,后世不可复也,略之可也。三代[1]以下之治,后世不可法也,削之可也。惟三代之治可行,然而世之论三代者,不明其本而徒事其末,则亦不可复矣。”
注释
[1]三代:夏、商、周谓之三代。
译文
先生又说:“唐尧、虞舜以前的治国策略,后世不能再恢复了,省略了也可以。夏、商、周三代以后的治理,后世不能效法,削减了也可以。只有三代时的治国方法可以推行。然而后世研究三代的人,不明白其本质而仅仅探讨一些细枝末节,所以三代时的政治也不能恢复了!”
一四
原文
爱曰:“先儒论《六经》,以《春秋》为史。史专记事,恐与《五经》[1]事体终或稍异。”
先生曰:“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谓之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易》是包牺氏之史,《书》是尧舜以下史,《礼》《乐》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谓异!”
注释
[1]《五经》:指《诗》《书》《礼》《易》《春秋》,六经中《乐》已佚失,故称“五经”。
译文
徐爱说:“朱熹论述《六经》,把《春秋》作为史书。史书专门记载历史事件,恐怕和《五经》的体例宗旨稍有出入。”
先生说:“从记事的角度来看是史书,从圣道的角度来看是经典。事实就是天理,天理就是事实。因此《春秋》也是经典,《五经》也是史书。《易》是伏羲氏时的史书,《尚书》是尧、舜以后的史书,《礼》《乐》是三代时的史书。它们所记载的事件是相同的,遵循的天理也是相同的,怎么会有差异呢?”
一五
原文
又曰:“《五经》亦只是史,史以明善恶、示训戒。善可为训者,特存其迹以示法。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
爱曰:“存其迹以示法,亦是存天理之本然,削其事以杜奸,亦是遏人欲于将萌否?”
先生曰:“圣人作经,固无非是此意,然又不必泥着文句。”
爱又问:“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何独于《诗》而不删郑、卫?先儒谓‘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1],然否?”
先生曰:“《诗》非孔门之旧本矣。孔子云:‘放郑声,郑声淫。’[2]又曰:‘恶郑声之乱雅乐也。’[3]‘郑、卫之音,亡国之音也。’[4]此是孔门家法。孔子所定三百篇,皆所谓雅乐,皆可奏之郊庙,奏之乡党,皆所以宣畅和平,涵泳德性,移风易俗,安得有此?是长淫导奸矣。此必秦火之后,世儒附会,以足三百篇之数。盖淫泆之词,世俗多所喜传,如今闾巷皆然。‘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是求其说而不得,从而为之辞。”
注释
[1]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语出朱熹《论语集注·为政篇》,意为记录历史上丑恶的事可以惩戒人们贪求安逸的思想。[2]放郑声,郑声淫:意为禁绝郑国的音乐,郑国的音乐淫靡放荡。语出《论语·卫灵公》。[3]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意为厌恶郑国的音乐扰乱了高雅的音乐。语出《论语·阳货》。[4]郑卫之音,亡国之音也:意为郑国、卫国的音乐淫靡放荡,足以亡国。语出《礼记·乐记》。
译文
先生又说:“《五经》也只是史书。史书是用来明辨善恶、展示经验教训的。可以作为典范的善事,特意保存具体的善行,以供后世效法。可以用来训诫的恶事,保存了警诫部分而删去了具体的恶行,以杜绝后世效法。”
徐爱说:“保存善行让后世效法,也是存养天理的根本。删除恶行以杜绝后世效法,也是为了遏止人的私欲在萌芽状态吗?”
先生说:“孔子作《六经》,他的本意也无非如此,然而也不必拘泥于文章中的词句,而是要掌握其宗旨。”
徐爱问:“可以用来训诫后人的恶行,保留其警诫部分而删去具体的恶行以杜绝奸邪。为何独独不删除《诗经》中的《郑风》《卫风》呢?朱熹说‘记录历史上丑恶的事可以惩戒人们贪图安逸的思想’,真的是这样吗?”
先生说:“现在的《诗经》并非孔子删定的文本了。孔子说:‘禁绝郑国的音乐,郑国的音乐淫靡放荡。’孔子又说:‘厌恶郑国的音乐扰乱了高雅的音乐。’‘郑国、卫国的音乐是亡国的音乐。’这是孔门的家法。孔子所删定的《诗经》三百篇,都是所谓的高雅的音乐,都可以在祭祀天地祖先的场合和乡村中演奏,都是用来宣扬和平、涵养德行、移风易俗的,怎么会有郑、卫之声呢?这只会助长淫乱,导致奸佞。这一定是秦始皇焚书之后,后世儒生为了穿凿附会,以便凑足三百篇。大概是淫逸之词后人多喜欢传唱,如今的街头巷尾还是这样。朱熹的‘记录恶事可以惩戒人们贪图安逸的思想’,这只是得不到正确的解释,不得已而为之。”
徐爱跋
原文
爱因旧说汩没,始闻先生之教,实是骇愕不定,无入头处。其后闻之既久,渐知反身实践,然后始信先生之学为孔门嫡传,舍是皆旁蹊小径、断港绝河矣。如说‘格物’是‘诚意’[1]的功夫,‘明善’是‘诚身’[2]的功夫,‘穷理’是‘尽性’的功夫,‘道问学’是‘尊德性’[3]的功夫,‘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惟精’是‘惟一’的功夫。诸如此类,始皆落落难合,其后思之既久,不觉手舞足蹈。
注释
[1]“诚意”语出《大学》:“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2]明善、诚身:明善,意为明察事理,了解什么是善。诚身,意为使自己的行为符合天理准则。语出《中庸》。[3]道问学、尊德性:道问学,意为虚心学习,探究事理。尊德性,意为遵从道德规范。语出《中庸》。
译文
徐爱因为受了程朱学说的影响较深,刚开始听到先生的教诲,实在有点惊愕不知所措,找不到头绪。后来听得时间久了,渐渐知道回过头来亲身实践,然后才开始相信先生的学说是孔门的真传,其他的都是旁门左道、断港绝河。比如先生说‘格物’是‘诚意’的功夫,‘明善’是‘诚身’的功夫,‘穷理’是‘尽性’的功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功夫,‘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惟精’是‘惟一’的功夫。像这样的思想,刚开始觉得难以理解,后来思考的时间久了,不觉就领会了其中意思,就高兴得手舞足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