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序
此刻,我坐在这清华园中。小窗外,春花深深浅浅开在了雾霾里。我的书桌空瓶中,插着一枝捡来的山桃,那是园林工人剪下的,它开得欢欣、奋力。此情此景,便勾勒出编写这本书的来由。
那么多花儿样的孩子,他们都在学语文,却难得有几个爱学语文。而这语言与文字中,读读、背背尚可忍耐,尤以写文章的作业,使孩子们心中无望,于满教室的无声中,可听哀鸿遍野。这大概是较为常见的大环境了。不仅孩子们,作为他们的语文老师,我们都感到“霾”深重,难呼吸。他们拿起笔来,努力迎合考试卷上的作文题,思量着那培训机构里所教的“开头模板”“标准结尾”,所以,他们“不敢写”“没得写”“不会写”“写不准”“写不深”。儿童正如一个个经冬的花苞,他们有其丰富的生活体验,正等待一夜好风,却只能开在无数条条框框的畸形指导中。是谁无情地裁定了那一枝也等待了一个寒冬的山桃就该被剪下来?自然总有剪它下来的理由。这就好比孩子们的文章,我们大人只一味地按着自己觉得有用的标准去评判、去修剪,甚至抛却他们为什么写的意义,从而使他们失去了可掌控自己作品的力量,自然就畏惧了,写不好了。
虽然,我们听到坊间传闻,评一篇高考作文耗时仅40秒。但,写作不只是为了给别人看,不是应对考试、公文,写作是记录生命的过程,生活即作文,作文即做人。它无疑是学习语言文字中的一项重要内容,是现代人生存和发展必须具备的能力,更是一种精神的涵养,可用以打开生命的疆域、延长灵魂的轨迹。
这本书,就是要最忠实地将习作教学中的批改过程呈现在读者面前,希望读者注意到教师是怎样陪伴孩子们写文章,为他们的文字“叫好”,依他们的文字“剪枝”,给他们的文字“指路”,直至最终“仰视”孩子们的文章。这文章就好比开在春天里的花,我们不能让它长在乌烟瘴气的大环境里,最终都成了八股般令人生厌的“习作”,要叫它开得灿烂,不负春光也不负卿。
本书共分为八章,分别是记事篇、写人篇、想象篇、描景篇、状物篇、诗词篇、论述篇、读后感。每一篇章里前半部分为评改要点,其次是修改实例,有五篇左右作文批改案例,都由“草稿篇”始,旁附教师的批注,末尾是总评,而后是学生返回的“修改篇”;这之后,辅以十篇优秀习作作为“佳作欣赏”,主要是六年级课堂练笔、日记随笔等。
抛开以上不说,此书尤其在批改学生习作方面,做了深入、持久的尝试。我心中最欣赏的评改当属古人脂砚斋评《红楼梦》了。其评改可以说与《红楼梦》本身相得益彰,如“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他不像金圣叹评《水浒传》,总是站在作家的对立面,歪曲和贬损英雄;也不似李卓吾般,热情地颂扬农民起义。其实,金圣叹和李卓吾也代表着我们教师批改作文的两种方式:一种是高高在上、指手画脚地提出批评、修改意见,并将学生的文章改得“满篇红”。这种批改方式,尤为不可取。正如鲁迅所言,“恶意的批评家,在嫩苗的地上驰马,那当然是十分快意的事,然而遭殃的是嫩苗——平常的苗和天才的苗”。另一种方式则置身事外,一味地画波浪线盲目欣赏,近年也有老师提出让学生自己修改,见了“满篇红”,就大笔一挥说好,并笑言,学生们的作文能好到哪儿去,不必细读。这两种做法,都是目中无“人”,没有陪伴学生在文字中行走。不论是教师批的“满篇红”,还是学生批的“满篇红”,这样批改下去,一定是高耗低效了。长此以往,孩子们面对教师的评语,也一定是漠然的,师生之间的距离也会越来越远。
修改作文,一般的做法是圈画错别字,指出写得好的部分,画上波浪线,有眉批、旁批和尾批,提出修改意见。这是形式上的规矩,但至于内里的瓤,以及最后的效果,就要好好讨论了。
笔者从学生兴趣开始,从不畏惧写、不勉强写开始。首先,由着学生写,说诚实的话,写真实的情感。起初,文字中有一些真实但并不好听的话语,也是容许的。例如,偶发的他对老师某种做法的抱怨,他对某个同学的朦胧喜欢,他对某个概念的颠覆;或者,他对某新闻内容的不满……一定容许他写下来,因为他在向老师试探,他的文字是不是真正属于他自己,还是只写给老师看。后一种情况,他会另外有一个日记本,锁上小锁;或者,干脆不写,因为那把小锁也是挡不住父母的偷窥的。在这个建立安全感的第一阶段,我先回忆自己青春期的往事,做到与学生共情,和他们站在一起,然后再动笔写下我的评语。此时的评语大多不是站在写作技术的角度,而是站在联通情感的角度了。例如,一个学生喜爱苏轼,引“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诗句,品析这首诗的妙处,并在结尾处写道:“在吃货苏轼的眼里,就算题画写个诗,想象自己在春天的江边游览,目之所及也还是那些能吃的……”笔者写下评语:“你的赏析角度很独特,我表示赞同。据传,东坡在海南,食蚝而美,贻书叔党(苏叔党,东坡第三子)曰:‘无令中朝士大夫知,恐争谋南徙,以分此味。’可译为:儿子啊,这世上怎么会有牡蛎这么好吃的东西啊,你千万别告诉别人,我怕他们来跟我抢吃的。”学生见老师并没有批评他的文章不符合传统意义的赏析,反而表示赞同,还是同道中人,心中大喜,接二连三又写了好几篇关于苏轼的文章,且一篇更比一篇精彩。
待师生之间的信任、安全建立之后,孩子们的话语就变得鲜活了,情感也变得真实了。教师在第一步的认同之后,第二步要做的才是修改。但这修改并不仅仅是一些技法上的问题,更多的是要去考虑怎样才能为学生训练思想和培养情感。我发现在孩子们已经很愿意敞开心扉来写的情况下,写出来的文章是有高下的,这高下还不只是遣词造句,主要在于学生在文章中想要传递的思想与情感,也即主题的意义和价值。
从一篇好的文章中,我们不仅能看到高年级学生语言的生长,更能看到在有了一定的生活经验之后的思想、情感的生长,这是难能可贵的。主题教学一向讲究“情感思辨”。如今的学生,一方面,网络充斥在他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他们更多地接触着网络铺天盖地的信息,而这些多数是碎片化的。由于信息量大,信息纷杂,干扰项较多,留给思维和体验的时间就少了,导致这个年龄阶段的孩子思考深度丢失了,体验情感的长度也不够了。写成文章后,会发现他们的思维和情感出现流于浅层,变得机械,以及较为浮躁等特征,思辨的能力较弱,情感不能打动人。另一方面,快节奏的社会生活中,读图成了更为直观、快捷的途径,大有泛滥之势,使得语言文字在逐渐被简化,甚至被替代。语言文字本是高度概括、抽象的东西,当生活中越来越少被使用后,学生的思辨能力的发展也就逐渐退化了。此外,为了应试,很多学生选择以背“作文选”的方式来获取高分,这样没有创造力的习作,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学生思维、情感的停滞。
所以,修改习作的第一步是“陪伴”,如脂砚斋一般和作者站在一起,共同经历,与自己相连。而第二步就是关注思维与情感,寻找写文章的意义。前文说到文章与生活、做人的关系。我们写文章非要有写的必要才有动笔的意义,例如,或有经验要与人分享,或有情感需要表达。修改时,有以下几种情况。第一种情况是缺少积累和体验。举例说来,当孩子要写一个“陌生人”时,有很多孩子会选择写环卫工人,就写得非常“脸谱化”。而后老师就要怀疑,这个题目是不是与学生的生活不相贴近,要考虑换题目。当然,如果不换呢,也可以有主题作文的做法。我们让学生花一个星期的时间积累阅读的经验,看名家怎样写“陌生人”。并请学生们在这个星期里重点观察与自己的生活有交集的“陌生人”,站在他们的角度思考问题。于是,学生们笔下的“陌生人”范围就广了。即便再有人写清洁工人,他们也选择身边的学校保洁阿姨来写。发现了她每天打扫厕所6遍,冬天常靠在厕所暖气上取暖,她还坐在暖气上读同学们扔弃的破书……这样,虽然孩子们还是不知道这保洁阿姨姓甚名谁,只是观察,仍是陌生人,但对她,以及她的生活在与自己进行关联后,就有了思考和感受。
第二种情况,不论在哪一类作文中,议论、说明,甚或是写人、记事等,都有可能发现孩子的文章逻辑不清,层次不清,或者情感不显,更不充沛。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小作者将文章从头到尾读出来,这种办法虽然朴素,但对修改作文的作用很大,师生在促膝交谈中,也增进了情感。我曾经给学生练一篇文章,一周时间里,每一个学生来我跟前朗读。我们坐在一起面对面修改。一是让学生自己发现让人读不懂之处多是因为思维的跨越造成的逻辑、层次不清,他们无意识下把读者当成了与自己一样,全知、全能、全经历的人。于是就需要教师提出疑问,使学生在解疑过程中就发现问题,并进行修改。二是因为他们对自己所要表达的思想和情感,并没有很深的领悟和感受。这种情况下,我们会针对主题进行探讨,直到主题在探讨中越辩越明。
第三种情况是思想说得不透彻,情感写得不尽情。这种情况也很常见,也是文章无话可说“写不长”的原因。当然,我们并不是一味地希望学生们将文章写得长,长也要有长的必要,是喜欢说的,是必要说的。就如叶圣陶先生所言:“若不是为着必要和欢喜,而勉强去写长些,就成了一种无聊又无益的事。”较之没话可写的孩子,也有一些学生文章写得很长,喜欢那种类似婉约派或言情小说式的表达,他们的文章较文艺,但不是准确的表达,这是不提倡的。在高年级孩子的作文中,他们往往在写人、记事中,不善于描写。有的文章中有描写,却又不能很好地表达主题。所以,教师看罢学生作文,根据他想表达的主题,常指出需要添加细节的地方,由学生再根据主题,进行修改、添加。
其实,习作哪有什么很好的办法,说到根本,还是要先充实孩子们的生活,生活充实到什么程度,才能写出什么程度的文字。除了充实孩子们的生活之外,就是要静下心来,在习作前有规划、设计,根据主题,重视习作前的阅读、观察、积累等,使孩子们爱写,有了积蓄便忍不住要用文字写下来。当他们写下来,教师就更要蹲下来欣赏,再指引一个方向,在修改上下功夫,好文章自然就是这样“改”出来的。
我总记得,当年听闻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我大胆地想过:未来的哪一天,我的学生们中会不会有一人是下一个。当然,如校友杨振宁与孩子们的对话:不要成天想着“诺贝尔奖”,要发展自己的兴趣,有一天,“诺贝尔奖”就跟着你的屁股后面来了。孩子们不似我,心中会有这样大大的企图。如今的他们不是为写而写,他们是真的爱写,我愿他们这样写下去。
何秀华
2017年4月于清华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