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食的迷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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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脂奶酪有可能是健康的吗?

肉类和奶酪可能是两种食用最多的高脂食物。先看奶酪,每个胆固醇偏高的人都对“少吃或不吃奶酪,服用他汀类降脂药”此类医嘱很熟悉。奶酪含有30%~40%的脂肪,大部分是人们认为有害的饱和脂肪。剩余的是多不饱和脂肪和单不饱和脂肪,只有约1%是胆固醇。

法国人食用大量的奶——每人每年24千克,几乎是英美人均消耗量(13千克)的2倍。法国人食用的奶酪大部分是商店买来的真正块状奶酪,而不像美国或英国(英国的情况比美国好一点)来自加工食品中含有的奶酪成分。20世纪70年代这一差异更大,当时英美两国的消耗只有现在的1/3。1962年,戴高乐总统曾感叹道:“一个拥有246种奶酪的国家要如何治理?”

戴高乐总统以不符合他个性的谦虚低估了奶酪品种的丰富程度:法国现有奶酪品种大概是这个数字的2倍(英国的品种则多达800),其中许多的传统制作工艺受法律保护,像红酒分级一样拥有原产地控制命名标志。销量最好的10种奶酪中至少有4种是未消毒的奶酪。法国人认为这会使奶酪具有更好的口感和风味。法语中有27个词来描述奶酪的不同口感,区分繁杂的分类。奶酪中含有各种各样的微生物,如细菌、酵母、真菌等几百种生物,以及上千种已知和未知的菌株。

奶酪的制作工艺越是偏手工化,生产条件越不灭菌,内部和表面的微生物的种类就越多样。几百种天然微生物、酵母和霉菌,特别是奶酪外皮上的微生物,赋予手工奶酪比工业产品更浓郁的口感和完美的质地。尽管别的国家对此生产方式仍有疑虑,但很少有由手工奶酪引起的食物中毒事件发生。法国的奶酪研制产业规模庞大,支撑着全球奶酪销售市场,研究人员已经开始认真研究微生物的作用。毫不意外,法国的奶酪研究中心发布的主要是关于奶酪的正面报道。

一些临床试验证实,给服用抗生素的病人食用奶酪制品,有助于维持肠道微生物活性,而抗生素通常会杀死大量的健康肠道菌群。与经过灭菌的工业化生产奶酪相比,未经巴氏灭菌的硬奶酪在与抗生素共同使用时,能加快病人的痊愈,减少耐药性的产生。由此推断,奶酪中的微生物有助于维持肠道微生物的多样性。Bertrand,X.,J Appl Microbiol(Apr 2007);102(4):1052-9.Effect of cheese consumption on emergence of antimicrobial resistance in the intestinal microflora induced by a short course of amoxicillin-clavulanic acid.

不久前我去法国萨瓦地区拜访朋友,人们向我讲述了使用沿续了百年的配方制作传统高山孔泰奶酪(Comté)的过程。解说花了1小时(边喝酒边品尝奶酪),基本步骤包括将冷牛奶和热牛奶在春日的山间进行露天混合(其他种类的奶酪会添加酶类),这会破坏牛奶中的蛋白,使之结块并与脂肪结合,然后将凝乳用细麻布网过滤,去除部分水分,最后把过滤物储存在潮湿地下室的木架上,地下室里有装满乳清和盐水的大缸。人们用布蘸上盐水,反复擦拭乳块表面,使奶酪表面布满细菌和真菌组成的微生物,发酵改变奶酪的酸度和口感。对法国奶酪的丰富口感来说,关键的是擦拭奶酪的布所蘸取的液体——比如说过去会使用马尿使奶酪变酸,并产生独特风味。

大部分真正的奶酪都是自然老化熟成的(包括像切达奶酪一样的硬奶酪),外壳上长有另外一种微生物:奶酪螨。这种微生物体型较大,高倍放大镜下肉眼可见。这些贪婪的家伙以奶酪和其中的微生物为食,形成小孔洞,增加奶酪的风味,不过在奶酪出售前会通常被清扫干净。有一种米莫雷特奶酪(Mimolette)运到美国时,表面爬满了小螨虫,直接被卫生官员禁售。在其遭禁后,一种亮橙色奶酪——陈年荷兰豪达奶酪(Gouda)的一种17世纪法国仿品,在黑市热卖。奶酪食客们喜爱外皮的泥土气息。在一段YouTube视频上可以看到胖乎乎的透明虫子大吃奶酪,视频配有警告:“看过此视频后,面对法国奶酪,你可能胃口尽失。”https://www.youtube.com/watch?v=134aMOQwyhY

奶酪螨证明奶酪是有生物活性的——它是充满了微生物的活体,从常见于牛奶中的乳酸菌到给羊奶干酪(Roquefort)和斯蒂尔顿奶酪(Stilton)带来美味蓝色花纹的酵母和真菌。美国食品药品管理局(FDA)“英明”地决定奶酪中含有活菌,有健康隐患(相比之下枪支倒比较安全),而禁止由未灭菌的牛奶制作的奶酪,比如孔泰、勒布罗匈(Reblochon)和博福尔(Beaufort)奶酪在美国销售。近期他们甚至宣布将对那些在难以灭菌的老式木质表面上存放熟成的奶酪采取同样的措施。从当局认为食用传统食品存在健康隐患,而工业产品相对健康安全这件事上,我们可以看出当今食品卫生政策是如何考量风险的。

当有着“安全意识”的食药管理局和商业利益驱动下的美国农业部大力推广灭菌工艺生产的、几乎不含有任何活菌的奶酪制品时,法国人继续享用传统的手工奶酪。即便超市出售的奶酪,也含有几万亿活菌。如果你把奶酪从冰箱拿出放在外面,你会发现在细菌和酵母在相互作用并争相分解奶酪获取能量的过程中,奶酪会逐渐变形。细菌代谢生成大量的酸,使杂菌无法生长,奶酪也不会酸败。

奶酪开始变质的唯一迹象常常是表面长出了霉点(就像众人皆知的青霉菌),或者是浓烈的氨味,这种情况见于含水更多的塔雷吉欧(Taleggio)、林堡干酪(limburger)或者伊伯斯(Epoisse),它们的保质期更短。奶酪中的真菌产生的毒素单独存在是有毒的,但在奶酪中已经分解,可以安全食用。不管闻起来怎样,如果吃起来不错,那就可以放心享用,这是吃奶酪的原则。

我很想知道法国悖论能否从法国人因日常食用奶酪从而摄入了大量有益微生物这种情况中得到解释,因此我拿自己及实验室的4位志愿者同事做了大量摄入奶酪的实验。我想用最好的法国奶酪来实验,以获取多种微生物,为此我咨询了我家本地地奶酪店里的一位专家。

讨论(并品尝)几天后,他为我挑选了三种未灭菌的奶酪:莫城布里奶酪(Brie de Meaux),口感浓郁的蓝纹羊奶干酪和一款带臭味、流质、熟成时可用汤匙舀取的伊泊斯奶酪。我每天要吃大量奶酪——180克(一大份是30克)。为了助食并遵循法国传统,我每天喝两杯上好红酒,饿了就再喝三盒酸奶。平常我每周会吃一到两次奶酪,实验前一周我没有吃,以便收集粪便标本,检测三天大量奶酪饮食前我的菌落水平。

对我这样一个奶酪热爱者来说,实验看来不过是小菜一碟。第一天的早餐很轻松——黑面包配上一大片莫城布里干酪,午餐是饼干夹羊奶干酪加一个苹果,冲淡奶酪的强烈气味,晚餐是沙拉和美味的伊泊斯奶酪配面包和红酒——太完美了。第二天食谱也一样,早餐很容易就吃完了,羊奶干酪午餐让我有点难以消化,可能是因为它的脂肪含量高达31%,晚餐的奶酪吃起来仍然美味,但我开始觉得有些腹胀。

等到第三天,我觉得解脱了,实验终于快结束了。从早上开始我就有些胀气,因为吃的蔬果减少了,我一连几天都便秘,尽管总热量并没有超限,但我感觉很饱。每天光吃奶酪,我就摄入了800千卡,还有45克饱和脂肪量,远超过“推荐剂量”,这还不算吃的其他食物和酸奶。实验结束后两个星期,我继续采集粪便样本,观察奶酪中微生物所带来的改变能持续多长时间。

直到十年前为止,探查微生物的唯一方法只有将其培养成肉眼可见的菌落。人们必须将其接种到培养皿上培养数周——过去我们以为粪便中只有少数几种细菌,后来发现只有1%的肠道微生物能在培养皿上生长,而这些都是致病菌(pathogens)。新出现的基因测序技术改变了这一方法,检测出了其余99%的肠道微生物,它们大多数都对人无害。

当我的合作伙伴罗伯·奈特(Rob Knight)从科罗拉多实验室发回测试结果时,我已经迫不及待了。他们从标本中提取了所有微生物的DNA,利用基因测序技术检测了所有细菌都拥有的唯一共同基因——16S基因。每种细菌都有独特的16S基因型,可作为区分的标志。通过分析,大约1000种细菌被分成不同的种属,而后研究人员可以比较不同人体内的细菌分布。

我的肠道微生物的基准结果有点出人意料:我粪便样本中的微生物组成更接近委内瑞拉人,而不像大部分美国人。最常见的两种肠道细菌是拟杆菌门(Bacteroidetes)和厚壁菌门(Firmicutes)细菌。我的厚壁菌门细菌的初始数量比我想的要多。一个难题是奶酪中的微生物能否安全通过胃酸和小肠到达大肠。人们曾以为胃酸的酸性足以杀死任何细菌,好在这些奶酪中的微生物没有全部阵亡。施行奶酪饮食一天之后,肠道菌群就出现了变化,主要是一些种类的乳酸菌和青霉菌数量明显增加。

在停止食用奶酪后,乳酸菌的作用又持续了几天,然后肠道菌群慢慢恢复到正常水平。这说明如果不持续补充,奶酪中的微生物无法在肠道存活。这一结果与哈佛大学的彼得·特恩博(Peter Turnbaugh)所开展的一项更为详尽的实验结果相近,他跟踪观察了6名志愿者,让他们以肉类和乳制品为食(后面会谈到)。David,L.A.,Nature(23 Jan 2014);505(7484):559–63.两周后,我的肠道菌群多样性稍有增加,而且差异有统计学意义,这是一个好消息。然而,另外4位志愿者的实验结果与预想的并不一致,有些人的肠道菌群根本没有变化。

不管饮食如何,每个人体内的微生物都是个体独有的。这一实验表明,人体内微生物的组成差异巨大,而且这可能是人们对同样的事物反应迥异的原因。超量奶酪试验结束后过了两周,我的肠道才恢复正常——对奶酪才重新有了食欲,就像沉迷在糖果店里的孩子一样,有时候好东西吃多了也会腻。

对饱和脂肪的恐慌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媒体大肆报道了人们对食用大量乳制品会引起心脏病的恐慌,而这种恐慌延续至今。它部分是由动物实验引发的,在这些实验中,研究人员用含有大量饱和脂肪的食物喂养大鼠,造成其血脂升高,出现心脏病的迹象。可是大鼠和人很不一样,特别是在饮食和健康方面。另外一部分恐慌情绪是流行病学研究带来的,但我们知道,许多早期研究特别是观察性研究存在设计缺陷。

如前所述,不同国家心脏病的发病率巨大差异,可能与其他多种原因有关。勇敢的批评人士称,反对脂肪的专家安塞尔·基斯研究的国家和使用的数据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另外一些研究人员使用同样的数据,得出了相反的结果。Teicholz,N.,The Big Fat Surprise(Simon&Schuster,2014)之后开展的进一步研究,也没有得出一致或确定的结果。尽管如此,乳制品会引发心脏病这一盛行说法已深入人心。

许多年里,反对这一假说的医学科学界人士被当成异端分子而不能发声,他汀类药物的发明和普遍使用,进一步强化了这一观点。理论上说,与饮食不同,他汀类药物能快速降低血胆固醇,从而减少心脏病风险和死亡率。英美卫生部门推荐1/4的成年人服用他汀类药物,这样的功效据信是因为这种药物能降低血胆固醇,事实却并非如此。降脂药的功效来自能阻止血管的炎性反应,它们同样可以缓解或加重许多其他疾病。Goldacre,B.,BMJ(2014);349 doi:http://dx.doi.org/10.1136/bmj.g4745.Mass treatment with statins.现在我们能重新客观地分析累积下来的饮食数据。2015年,研究人员重新分析了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6项早期研究,结果发现虽然控制饮食可以降低胆固醇,但与当时的结论相反,这样不能降低心脏病发病率。Harborne,Z.,Open Heart(2015);2:doi:10.1136/openhrt-2014-000196.Evidence from randomised controlled trials did not support the introduction of dietary fat guidelines in 1977 and 1983:a systematic review and meta-analysis.一项荟萃分析归纳了21个大型观察研究,这些研究调查了全球范围内饱和脂肪酸的食用情况,共纳入34.7万人。其中1.1万人在此后二十年中患上了心脏病,但在他们身上并没有发现饮食中的饱和脂肪酸含量与心脏病或中风有相关性。Siri-Tarino,P.W.,Am J Clin Nutr(2010);91:535–46.Meta-analysis of prospective cohort studies evaluating the association of saturated fat with cardiovascular disease.

如今证据开始转向支持另一种相反的观点。

平息关于饱和脂肪究竟是有益还是有害的争论,最好的方法是开展一项符合金标准的临床随机对照实验,给予高乳脂饮食与低乳脂饮食,比较心脏病发病率水平。但这既不符合医学伦理——全脂牛奶和奶酪饮食有很大“风险”,也不实际——实验需要持续数年,花费不菲。折中的办法是开展为期6周的实验,观察心脏病风险因子的变化。其中一项研究先给予49名志愿者6周的低脂饮食,接下来6周添加奶酪或黄油,以增加13%的热量。添加奶酪组的血脂和胆固醇没有上升,而黄油组的却上升了,这表明饱和脂肪之间也有区别。Hjerpsted,J.,Am J Clin Nutr(2011);94:1479–84.Cheese intake in large amounts lowers LDL-cholesterol concentrations compared with butter intake of equal fat content.

结果看来很明确,特别是将奶酪和黄油区分开的情况下。全脂奶酪尽管含有饱和脂肪,但它不仅不是心脏病的风险因素,对健康无害,而且能够保护心脏,降低死亡率。Rice,B.H.,Curr Nutr Rep(15 Mar 2014);3:130–38.Dairy and Cardiovascular Disease:A Review of Recent Observational Research.因此,即使我们不能指望曾误导人们的观察性流行病学研究有多可靠,但起码有了一个合理的假说,经常食用传统奶酪可增加肠道微生物,预防心脏病和其他疾病。过分加工或煮制、烤过的奶酪所含活菌大大减少,也就没有上述功效。其他如牛奶或含有微生物的发酵品,也对人有同样益处,稍后我们会谈到。

至于法国(或地中海)悖论,奶酪肯定发挥了作用,但谁也无法真正说清楚。因为随着三十年前尚未发明的新疗法问世,英美和其他大多数发达国家的死亡率都大幅下降。尽管心脏病人数仍高居不下,但在心脏病发后,通过治疗,医生能挽救病人的生命。这都得归功于能疏通血管的微创手术及降低血液黏度和控制血压的药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