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陌生人给泰迪·亨弗雷先生的第一印象
四点钟的时候,暮色已经很浓了。霍尔太太想进客厅去问客人要不要用茶,正在给自己鼓劲,这时修表匠泰迪·亨弗雷朝吧台来了。他嚷嚷着:“老天爷!我说霍尔太太,这天气穿薄靴子真是受罪呀!”这会儿雪下得越来越急。
霍尔太太答着是,紧接着瞧见他随身带着工具包,于是灵机一动:“泰迪先生,您既然来了,要是能替我瞧瞧客厅里的老爷钟,我可感激不尽。走倒是走,打点也响亮,毛病是时针总停在六点不动。”
霍尔太太在前面引路,她走到客厅前敲了敲门,接着就进去了。
她推开门,看见客人坐在炉火前的扶手椅上,缠着绷带的脑袋歪向一侧,看样子是睡着了。屋里只有炉火闪着红光,火光中,他的眼睛仿佛铁路信号红灯,脸孔则罩在阴影里。门外光线昏暗,霍尔太太只觉得眼前一片暗红模糊,因为刚刚在吧台点了煤气灯,这会儿更觉得看不清楚。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眼前的男子大张着嘴——这嘴大得不像话,占了半张脸。不过这只是一时的错觉:裹着白布的脑袋、吓人的鼓眼睛、眼睛底下的巨口。客人动了动身子,在椅子上坐直了,抬起一只手。霍尔太太把门敞开,好让屋里亮堂些。她看清楚了,客人用围巾捂着脸,和之前用餐巾布捂住一样。她寻思着是自己看花了眼。
“先生,我叫人来修钟,不打扰您吧?”霍尔太太很快恢复了镇定。
“修钟?”客人捂着嘴,四下环顾,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他随即清醒过来。“自然。”
霍尔太太出去拿灯。客人从椅子上站起来,伸伸腿脚。灯拿来了,泰迪·亨弗雷先生走进屋,迎面见到一个打着绷带的人。他事后承认“吓了一跳”。
“下午好。”陌生人望着他。亨弗雷先生只觉得一副黑眼镜对准了自己,“活像只龙虾”。
“但愿不会打扰您。”亨弗雷先生说。
“一点儿也不打扰。”陌生人回答完,接着对霍尔太太说:“不过我以为这间屋子是供我一个人用的。”
“先生,我寻思您愿意这钟——”她想说“修好了”。
“自然,自然,”陌生人说,“不过我还是喜欢一个人,没人打扰。”
“不过有人来修钟,我非常高兴。”他瞧出亨弗雷先生举止透着犹豫。“非常高兴。”亨弗雷先生本来盘算着说句抱歉就退出去,听到他这么说才放下心。陌生人转过身,背对着壁炉,双手背在身后。“一会儿等钟修好了,我想用些茶。不过先等钟修好了。”
霍尔太太正要出去——她怕当着亨弗雷先生丢面子,所以没打算搭讪——这时客人问她有没有安排人去布兰布尔赫斯特车站替他拿箱子。霍尔太太回答说已经跟邮差提过了,脚夫明儿就送来。他问:“你肯定不能再早了?”
“肯定!”她故意冷冷地说。
“容我解释一句,”他接着说,“之前我又冷又累,没来得及说。我是个实验研究员。”
“这样啊,先生。”霍尔太太肃然起敬。
“我的仪器工具都在行李里。”
“的确是非常有用的东西,先生。”霍尔太太说。
“我自然迫切希望继续我的研究。”
“自然,先生。”
“我之所以来伊平,”他语气严肃,“是要——图清净。我不希望别人打扰我的研究。除了研究,一桩意外事故——”
“我就说吧。”霍尔太太心说。
“——也让我不愿见人。我的眼睛——有时候又累又疼,我不得不待在黑暗的环境里,一连几个小时。把自己关在屋里。有时候——偶尔。自然不是现在。不过在那种情况下,哪怕有一点儿动静,就算有陌生人进屋来,都会让我极为恼火——请你理解。”
“自然,先生,”霍尔太太回答,“容我冒昧地问一句——”
“我想就这些了。”陌生人有种不容回绝的威严,霍尔太太只好把疑问和同情留待更好的时机。
霍尔太太出去之后,他就站在壁炉前,依照亨弗雷先生描述,紧盯着自己修钟。亨弗雷先生不仅拆掉了指针、表盘,还把齿轮也拆开了,他竭力显得慢条斯理、轻手轻脚。煤气灯就放在他旁边,灯光透过绿灯罩照亮了他的手,也洒在钟架和齿轮上,屋子的其他地方就显得十分昏暗。他抬头的时候,眼前只见到一团团五颜六色的影子。他天生好奇,所以把齿轮一件件拆了(其实根本没必要),盘算着能多留一会儿,说不定能和陌生人聊几句。可惜陌生人就那么站着,一语不发,动也不动。他一动不动的,让亨弗雷先生不由得紧张起来。他感觉屋子里只剩他一个人了,一抬头,就看见一片灰暗之中,一个打着绷带的脑袋和一副大蓝镜片对准了自己,镜片前飘着绿莹莹的光点。亨弗雷暗暗感叹景象离奇,两个人就这样茫然对视了半晌。亨弗雷低下头。真叫人不自在!应该说点儿什么。要不就说今年冷得早?
他想好了开场白,于是抬起头。“今年——”
“你怎么还不修好走人?”那僵硬的身影打断他,听语气,显然在极力压抑怒火。“把时针装在轮轴上就行了。你根本是在糊弄——”
“不错,先生——再有一分钟就好。我刚才忘了——”亨弗雷先生赶紧做完活儿走了。
他气恼得要命。“该死!”他踩着泥泞往回走,自言自语地说:“偶尔修修钟还不让吗?”
他又咕哝:“连看也不让看?——丑八怪!”
他接着嘟囔:“看来是不让。裹得这么严实,是怕警察抓你吗?”
他走到格利森家的拐角,正好遇见了霍尔。霍尔正是车马旅店老板娘的新婚丈夫,如今他负责赶车,替人往希德桥站运货。他这会儿刚打那边回来。看他赶车的样子,显然是在希德桥“逗留了一阵儿”。他开口打招呼:“泰迪,你好哇?”
“你家里有个怪人!”泰迪说。
霍尔和气地勒住马缰绳。“怎么回事?”
“车马旅店来了个怪模怪样的客人。老天保佑!”
他向霍尔讲起了这个丑陋怪异的客人,描述得活灵活现。“像是乔装打扮,是吧?要是有人住在我家呀,我可得见见他长什么样。妇人就是没戒心,尤其对陌生人。我说霍尔,他就这么在你们家住下了,可连姓名都没报。”
“不会吧!”霍尔一向反应迟钝。
“可不,”泰迪说,“要住一周呢。不管他是什么人,总之一周之内是赶不走了,而且明儿还要送一堆行李过去,他说的。霍尔,但愿不是成箱成箱的石头。”
他接着说,他住在黑斯廷斯的姑妈就让一个陌生人拿一堆空空的旅行皮箱给骗了。霍尔听了他这番话,隐隐起了疑心,于是吆喝老马:“走吧,老丫头,看来我得去看个究竟。”
泰迪继续赶路,这会儿他心里松快多了。
霍尔回到家,却没能去“看个究竟”,反而因为在希德桥耽搁太久被太太一阵痛骂。他轻描淡写地问了几句,被太太顶了回去,不得要领。虽然如此,泰迪在霍尔先生心里种下的怀疑的种子已经开始发芽。“妇人家的,以为什么都懂吗!”霍尔先生打定主意,要尽早找机会探查一下这个客人的品行。到了九点半,陌生人回房休息了,霍尔先生就气势汹汹地进了客厅,非常仔细地检查太太的家具,借此表明陌生人并非这儿的主人。他发现陌生人留下了一张纸,上面都是些数学算式,他细细查看,并露出一丝不屑。晚上就寝的时候,他嘱咐太太第二天要格外留意陌生人的行李。
“霍尔,你管好你自己的事得了,”霍尔太太答道,“我自有主张。”
这个陌生人无疑极不寻常,她其实也放不下心,因此她尤其想抢白霍尔。半夜里她做噩梦惊醒了。她梦见身后跟着几颗白萝卜一样的大脑袋,脑袋上面长着大得不得了的黑眼睛,长脖子无穷无尽。好在她是个理智的女人,她定下心神,翻个身,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