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 (春秋公元前551—前479)
孔夫子端坐杏坛,自知有限,向往着无限。超人般的意志力,化为举止悠悠然。人事万般复杂,历史文献纷繁,孔子撮其要,删其繁,探其根。“吾道一以贯之”,几十年不变的道,贯穿了两千多年华夏史,打通了一条无尽之路。历史赢得了一种言说方式,词语为行动提供方向。一部《论语》,关涉所有人,从庙堂大儒到深山老农。道是自身的无限展开。仁义道德依存于它的对立面。孔子精神有某种悲剧性。天下大乱数百年,他用轻描淡写的语言携带狂风暴雨。
本文或可叫《论语断想》,阐释孔子的经典言论,兼叙其事迹。
孔子的生平不复杂。公元前551年,他生于今之山东曲阜,比道教创始人老聃小几十岁,比庄子、孟子早百余年。古印度的释迦牟尼,古希腊的柏拉图、巴门尼德、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也活动于那个时期,二十世纪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称之为“文明的轴心时代”:人类文明历经两千五百多年,仍以不同的方式返回到那个轴心。
《论语》中的许多话,听上去像是昨天讲的。《道德经》在全球的发行量仅次于《圣经》。迄今为止的人类智慧,尚处于仰望先哲的漫长的历史进程中,知识累积与技术进步,并不一定意味着智慧朝着更高的方向发展,有时候倒相反。七十年前,伯特兰·罗素称:“人类要警惕两种权能,人对人的权能和人对自然的权能。”这些年,轮椅上的科学家霍金对未来忧心忡忡。
人类最难克服者,只两点:自私与贪婪。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境界是如此之高,找到靠近它的路径又如此之难。而“道法自然、天人合一”,八个汉字高悬太空,堪与日月争光,却正好照着千疮百孔的蓝色星球。
再过千百年,人类还是被笼罩在这些词语下,如果我们的文明尚能延续的话。
肇始于孔子的仁义道德的宏大叙事,滚滚滔滔的词语潮流,愈是宏大,愈留下反思的空间。为什么百代都讲仁义道德,而不是讲它的反面?为什么全世界都不遗余力提倡真善美?看来,答案只能是:它们的对立面足够强大。如果人类的语言持续宣讲非仁义,持续传播非道德,那将是什么样的人间地狱?笔者一念及此,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孟子追问:“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几希,犹言稀少。
西方有原罪说,中国有性恶论。
孔子的学说不是这样。
孔子自言:“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十五岁以前志于其他,放过羊,看管过仓库,替人驾过马车,当过婚丧仪式的吹鼓手,兼做家里的杂活,喂猪劈柴担水。《论语》:“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孔子有九个姐姐和一个跛足的哥哥,小时候的家庭气氛说不上温暖,父亲叔梁纥,大约在他两岁时便去世,享年七十。母亲颜氏系三房,面对正房和二房难免低颜色。她是宋国人,十七岁嫁到孔家。叔梁纥六十八岁左右得子不凡,可见其遗传基因优于常人。
《论语正义》:“男子八八六十四阳道绝,女子七七四十九阴道绝。”
这是古代的一般情形,个体有差异。
孔子的童年多有隐忍的辛酸,姐姐们多半会驱使他,变着法子捉弄他,不断嘲笑他异类般的长相。据说他由父母野合而生,脑袋四周隆起,中间命顶凹下,望之如丘,故名孔丘。这是司马迁的说法。孔丘临盆奇丑,叔梁纥差点不要他。父亲开始疼爱他的时候又撒手人寰。从此,母亲过着忍气吞声的日子。孔丘作为家里唯一的四肢健全的男孩儿,本该是个宝贝,却落得像个奴仆、“听用”、不分昼夜干这干那的受气包。众多姐姐的不友好,想必注入了他的潜意识,影响他日后对女性的印象与价值判断。远祖孔父嘉,贵为宋国的大司马,漂亮妻子却被宋国更上层的贵族夺了去。这件事,恐怕又使孔子对女性生偏见。
迁到鲁国的孔氏家族走着下坡路,虽然孔家男孩儿的个头迅速上长,后来超过一米九。古代的有钱人家一般吃牛羊肉,春秋战国尤甚。西安出土的秦始皇兵马俑,马高剑长。
孔子十二三岁,长得像一根竿子似的,他又弯着长身子走路,越发成为嘲弄的对象。这位“长人”的两条腿并不长,上半身占去大半,粗脖子上面架一颗硕大的脑袋,脑袋本身奇形怪状,而且它还在朝那个奇怪的方向长。也许连他放牧的牛羊都要多看他一眼。
干不完的鄙事,受不尽的奚落,驱不散的郁愤。
自卑与超越的心理模式弥漫孔子的早岁时光。全民族百代聚焦的人物,孩提生活的记载只寥寥几笔。五六岁,他的游戏似乎主要是摆弄祭器,穿着小号祭服,“尝设俎豆”(豆,细腰祭器),如大人般走来走去,三拜九叩,念念有词。想象庄严肃穆的西周祭礼,想象生发更多的想象,一年年着迷了。“入太庙,每问事。”
据说三千曲礼是周公亲自修订,由周公的儿子伯禽带到封地鲁国。数以千计的大小诸侯国,鲁国最讲礼了,吃穿住行睡,规矩数不清。单是不同场合走路的姿势,就有很多规矩。
孔子的识字念书,不知起于何时,破落士大夫的子弟要念书的,希望重返贵族阶层的荣耀。山坡上看书,仓库里看书,树杈间看书……宁愿多背几斤竹简,少带咸菜窝窝头。
十五岁,孔子向学的意志力集中了。
为何志于学?大抵因为屈辱生活中对周公的无限向往。贱,鄙,于是憧憬高贵。孔夫子的一天,胜过常人十天,而且属于“累进制”,中后期成长的密度更大。
劳力兼劳心,方能够备足身心的可能性,古今中外的杰出例子多如牛毛。少年孔丘大概未学稼穑,劳力不至于压弯脊背,消耗过多的能量。劳力以不妨碍大脑的思索为界限。重活累活干多了,人就只想上床睡觉。孔子放牛羊,练御射,守仓库,算收支,吹吹打打,尚有足够的余力去对付一车又一车的竹简。干杂活,走神是常态。劈柴顺手了,思绪就从手指间飘出去。身体的灵动与脑子的灵活有内在联系,而联系的基础性情态尚待考察。
思想家们通常爱干体力活,干手工活,比如我熟悉的鞋匠庄子、铁匠嵇康、钟表匠莱布尼茨、木匠海德格尔和园丁维特根斯坦。维特根斯坦干园丁活挣钱养家,一夜间把巨额遗产送个精光,挥锄浇水很起劲,剪枝叶双手交叉,仿佛用大剪刀思考复杂的哲学问题。
四肢动起来,往往有意想不到的奇思妙想出现。鲁迅先生写作累了,下楼去砸煤,长柄铁锤的起落间,大脑照样高速运转,转出书房里没有的东西。
孔子骑马,射箭,驾车,弹鸟,都是一把好手。“弋不射宿”,不射归巢鸟。他到河边去钓鱼,“钓而不纲”,不撒网,怜悯河里的小鱼小虾。也不学姜太公钓鱼。他想吃鱼。
高高的个头,长长的渔竿,静静的水面。
子曰:“吾不试,故艺。”
李泽厚译文:“我没做官,于是学了很多技术。”
少年孔丘赢得身心的灵动饱满,这个判断应该是成立的。而历代学者鲜有这个层面的阐释。自卑正好,否则孔子无从超越。鄙事,赋予他摆脱鄙事的冲动,志于学,勤于思,大约开始梦见周公,追怀尧舜与夏商周三代。看来鄙事不鄙,卑贱者聪明而善良。
孔子暮年说:“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
儿童期对人的一生有着难以察觉的重大影响。迄今为止,人类有两点看不清:1.遗传基因如何作用于人。2.童年以何种方式、在何种程度上决定人以后的念头、情绪、意志和行为。孔夫子的难题依然是今天的难题。钱穆的《孔子传》,对其幼年仅用几句话带过就跳到了十五岁。“吾日三省吾身”,这句话的另一个阐释方向,是叹息反观自身之艰难。
《庄子》:“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活到一百岁,知九十九年非。
潜意识是如何点点滴滴地渗入意识呢?这个细微到毫厘的过程,精神分析学的创始人弗洛伊德也看不清。大数据云计算难以问津。
孔子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西哲云:我知道我不知道。
有一天,青年孔子穿上士的服装、迈着士的步子、露出士的笑容去赴“飨士宴”,阳虎拦着不让进。阳虎是季孙氏的管家,身高也超过一米九,膀大腰圆有武功,眉目隐隐有杀气。两个曲阜的“长人”面对面,趾高气扬面对文质彬彬,引来市民的围观。
市民议论:原来孔丘并不属于士啊,进不了季孙氏的阔门庭。
鲁国三大家族,季孙氏居首,他家的“飨士宴”,聚集鲁国的士和士大夫,排场很大,闹得国君皱眉头,又不敢去干涉。曲阜庶民只能看热闹,闻闻酒肉香,隔墙听歌舞。
那一天,衣冠整齐的孔子当众受辱,恨不得扔掉士衣裳。丢人现眼啊!全城都认为他抬高自己的身份地位,嘲笑他的“士作派”。面子丢大了,孔氏家族的荣耀灰飞烟灭,这位天生的梦想家辗转无眠,披衣下床发愤,挑灯一气读书,试图筑新梦于旦夕之间。由来已久的自卑感再一次发力,把他弹向不知处:内驱力通常有此特征,目标不明确,先冲了再说。
孔子转身快。“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应该是早年粗鄙生活的经验之谈。《论语》:“刚、毅、木、讷,近仁。”
兴冲冲赴飨士宴,灰溜溜吃闭门羹,是个发生在曲阜的标志性事件,表明孔夫子沉溺于贵族的美梦有多深。看上去他也不生气(史料多如此)。孔子流布于史籍和传记中的形象,大都温文尔雅,而真相未必。他要生气的,要瞪眼,要骂人,要跺脚,要指天发毒誓。
瞬间雷鸣电闪,转眼风和日丽。
这个从两三岁就备尝家庭歧视、饱受街头嘲弄的苦孩子,情绪的暴发与控制,一日三循环,是谓千锤百炼。天资寻常的孩子也会敏感周遭气息,何况这位孔仲尼。母亲抚慰的温暖,门外女人尖酸的冷言语加冷脸子,二者落差之大,不知道会生发什么。复杂。干活干活干活,读书读书读书,中间插入生闷气,扯头发,攥拳头,摔东西。
我猜想孔夫子的情绪锤炼迥异常人,自卑与超越,较之一般优秀者也大大提前了。修身的过程中五味俱全,欲说还休,于是,木讷生焉。沉默是什么?沉默是能量的聚集。
当超越显现为常态,自卑就剥离,犹如送卫星升空后的火箭。
孔夫子有野性。牧、射、御,连同气冲冲狂奔野地,野性与野草一并疯长,年复一年野性内敛,表面上温文尔雅,地火却在运行。
抵达了野性的边界,才能触摸野性,“质胜文则野。”后儒阐释:质比文好。
中庸之道的前提是叩其两端。历朝历代数字庞大的酸儒腐儒,哪里懂得两端为何物。
两端的恒久对撞,生风生雨生雷电。中庸的内核有原子裂变。
孔夫子内力绵长,历时两千多年,非但不衰减,还在向人类的未来发力。
孔子十九岁娶宋国的丌官氏为妻,次年,生子曰孔鲤。后来鲤鱼成了吉祥的鱼类。母亲颜氏去世,他把母亲的遗体置于大路口,借此询问父亲的殡地(浅埋为殡)。他让父母合葬(深埋为葬),垒起一座四尺高的坟。父母合葬,据说是孔子开的头。土葬垒坟的风俗始于他,不知道是他的独创还是源自古礼。三年丁忧也始于他,理由是小孩儿由父母抚养到三岁,方能言语行走,于是,儿子的守孝以三年为期。这是两千年以仁孝治国的源头。
尊母,又不大尊重女人,很可能源于孔子的儿时心态。
《论语》:“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远之则怨,近之则不孙。”不孙:不谦恭,引申为装怪。近她,她装怪;远她,她抱怨。
《论语》中的小人有时指平民,有时指品行不佳者。孟子以后,尤其宋儒、明儒以后,多指坏人。孔子对女子心理的评价,李泽厚教授是认同的。笔者未敢苟同。汉武帝独尊儒术,董仲舒搞三纲五常,“夫为妻纲”,使古代中国的男尊女卑成为定势。全唐诗,全宋词,赞美母爱者寥寥无几,妻子且不论。士大夫讳言家中事,在历史进程中将家里的女性匿名。
丌官氏和孔子生活了多长时间无考。她生下一子,再无生子的记载,而孔子的生育能力有他的老父亲为证。也许丌官氏受不了“食不言寝不语”,跑掉了。柴米油盐不能唠叨,情话绵绵不得枕边一吐,她受得了吗?吃饭不许说话,饭菜也不香,胃口要减半。孔夫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对中国人的食物精细化,以及与此相连的味蕾发达有贡献,却忽视了吃的精神附加值。猫狗吃东西也要玩玩。孔子“克己复礼”,克过头了。汉儒宋儒又在这个基础上往前推进,极端的形态是“存天理灭人欲”。清代思想家戴震斥曰:“以理杀人。”
丌官氏一去不回,身强力壮的孔夫子陷入性苦闷。
没有第二个女人出现在他身边的记载。长夜难眠啊,梦中抱枕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薄薄一本《论语》,唯有这句话一字不漏地重复。孔子本人好色否?子路是怀疑老师的,老师一大把年纪,还去见风流妖娆的卫灵公夫人南子。另外,孔子这个加感叹词的短语,直接把好色与好德对立起来,铸就人性遮蔽。
尊孔是好的,疑孔驳孔也很有必要。中国历代思想家,艺术家,反礼教的潮流并不亚于礼教本身的潮流。孔子一直是庄子挖苦嘲笑的对象,当然,前提是孔夫子值得嘲笑挖苦。黑格尔说《论语》不过是一些处世格言而已,李泽厚《论语今读》加以反驳。反驳却不见力度。
李教授针对中国古典文献的议论可谓精辟,涉及西哲,多见语焉不详。
《论语》是格言式的,断想式的,本文尝试以相应的风格去配它。我拜读西哲三十年,陆续拜读孔子四十余年,从孔老二读到孔圣人,不知道能否写出一点点新意。试试看。
自春秋战国以来,涉及孔夫子的文章是天文数字。
西周学在官,东周学在野。西周权力的崩盘导致长期战乱,也使学问在民间强劲生长。春秋无义战,倒把仁义的空间凸显出来,天下大乱,于是人心思治。乱世治世的思考盛于春秋,波及长远。孔夫子在礼崩乐坏的时代追求秩序重建,这是他一生不变的总方向。他是反潮流的源头性人物,是政治理想主义的代表人物,举目悠远又平易近人,博大精深又浅显易懂,对苦于汉字门槛高、汉语典籍浩繁而难懂的普通人(永远的大多数)是个福音。
周天子暗弱,鲁国的国君(鲁昭公)受制于三大家族,孔子切齿痛恨,但他去季孙氏家吃飨士宴是何动机呢?恨权臣,又要趋奔权贵门,为什么?青年孔丘的矛盾心态由此可见。小时候的受驱使,受压迫,受侮辱,透出一些端倪来。两岁失去父亲,生母又是三房。孔子的自我压抑,很可能在儿童期就埋下剧烈反弹的种子。反弹再三受阻,权宜悄然登场。后来孔夫子跟匡人签了协议又撕毁协议,向困惑的弟子们解释“权”(权宜),面对恶势力要灵活,“小不忍,则乱大谋。”孔子撕协议的动作,在显现妥协、委曲求全的政治智慧的同时,也给机会主义者留下了空子。
恨权臣又奔权臣,目标明确:要进入士大夫阶层。“学而优则仕”,不仕又能怎样呢?老待在江湖,能辅佐国君、抑制乱臣贼子么?
进与退,仕与隐,行与藏,用与舍,庙堂与江湖,几千年都是问题,尧舜时代就已经彰显了,许由洗耳,拒绝尧帝的禅让。自孔子孟子以后,这个结构性矛盾显得更突出。“邦无道则愚”,暮年孔子又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唐朝的李白“酒隐安陆”,王维还发明了“吏隐”,长期隐于官场。苏轼:“长恨此生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孔夫子对隐者是尊重的,《论语》中提到接舆、长沮、桀溺等人,盖因真的隐者抱着不变的价值理性。事实上,孔子的心思一辈子都在仕与隐之间。他带了这个头,后世优秀的士大夫排着长长的队伍,其心正,“其行方”(苏轼),原则不丢,秉性不改,走向官场又背向官场,强对流永不停息,生风雨,生雷电,生虹霓。生文化大师,生艺术巨匠。
这几乎是个力学定律。笔者《品中国文人》思及这一层。
青年孔丘穿戴整齐去赴飨士宴,另一种可能是:他对权臣认识不足。充满理想的脑袋头一次撞在现实的南墙上。好在理想主义者一般头皮硬,孔丘的异形脑袋将越撞越硬。
孔子吃了闭门羹,回家独自生闷气,喝闷酒。《论语·乡党》专讲孔子的日常生活,其中一条,提倡不喝醉:“唯酒无量,不及乱。”也许孔子喝醉过若干次,意识到酒要乱性。不限量,是因为每个人的酒量有大小。中国历代酒徒多,民间饮者众,但酗酒乱来的人较之其他国家要少,与孔圣人的告诫是有关系的,不过,华夏族也因之而缺少酒神精神,和平时间一长,民族血性衰减,唐朝、宋朝、明朝,均有惨痛教训。
《论语》对中华民族的心理塑造的影响深不可测。近现代西方列强虎视狼嗥,妄图吃掉中国,唤起民族的血性刻不容缓。五四运动要砸烂孔家店,有其合理性。今日之世界依然奉行丛林法则,而中国人早已懂得用刀枪保卫和平。
孔子作为开端性人物,融入历史进程的方方面面,光明如日月,阴影也多。他厌恶杀戮,终身拒绝学习军事,“孔子西行不到秦”,他对秦帝国的崛起或有预感,但决不认同。我猜想,孔夫子真以为人性善终有一天会占上风,从源头上去掉人间的杀戮。
成都武侯祠有一副对联说:“自古知兵非好战,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这不妨视为对孔夫子的一种匡正。荀子强调人性恶,孟子洞察了人性恶,对孔子的遮蔽有解蔽之功。
仁义道德的滚滚潮流,因其逆流而浪滔天,而岔道支流纵横。
海德格尔名言:“善是恶的善。”反之亦然。
天体的运动只服从万有引力。人类命运又如何?
孔子学而优不仕,杏坛讲学,也是为生计,收取学生的十斤干肉或几只大雁。
《左传》引用孔子:“天子失官,学在四夷。”周王室的士大夫失掉官职到了民间,民间学问爆炸式增长,自由思想的触角到处延伸,这是权力松动的典型效应。春秋战国几百年,自由的花朵结出自由的果子,在古代具有唯一性:思想以自身为根据,以自身为推力,谋求更多的思想。思想在君权之外找到了它的广袤沃土。秦汉以后,思之大道收窄为小道。宋代思之活跃,乃是得益于先秦诸子,所谓回思三代,并不把汉唐当一回事。汉晋唐一千年,堪与孔孟老庄比肩的思想家半个都没有,尤其唐朝。针对唐朝的繁荣,当有严格的追问。
先秦板块大松动,持续漂移,剧烈挤压,思想家们幽灵般地穿梭五百年。西周数以千计的大小诸侯国,东周越打越少,春秋五霸,战国七雄。秦始皇一统天下,秦王朝只有十几年。项羽灭秦,建立西楚国,“都彭城”,只七年。司马迁《史记·项羽本纪》以嘲笑的口吻,引用项羽自刎于乌江的叹息:“非战之罪也!”
项羽式的刀枪逻辑,正在这个星球上大规模复制。
先秦百家争鸣,天下百姓涂炭。此系中国历史之悖论。士人的智力兴奋与庶民的生活痛苦形成对照,前者常常伴随后者。秦末、汉末、三国、西晋、东晋……二十世纪两次世界大战,打出了多少哲学家、科学家、文学家、艺术家?
孔夫子杏坛讲学,被称为空前规模的私人学堂,先后弟子三千,贤士七十二。孔子有制造轰动、标新立异的动机么?也许吧,办学之初他二十几岁。贵族集团不屑于理睬他,他在曲阜城自家庭院大张旗鼓地干,“有教无类”,什么人都收,头一回打破了贵族垄断,同时也让士大夫们瞧瞧他的本事,有朝一日货卖君王家,货卖权臣季孙氏家。
阳虎的当众侮辱,内化为他的意志。
葬母标新立异,办学与众不同。动机是一点点变得高尚的,理想的远大是一步步推进而成的,念头初来时,只有个模糊的向度。胡塞尔现象学致力于探索意识的向度。
孔夫子像个魔术师,刹那间变出新花样。我估计他的多能鄙事,多受压抑,多反弹,练就他自我更新的大能耐,妥协与决不妥协并存。农耕文明如何塑造人的年轮般的饱满度、坚硬度,至今是个谜。工业文明分工细,个体的体量缩小,生存碎片化,使靠近这个谜团都日趋艰难。
谁的多重喷发的生命张力,能与孔子庄子墨子或李太白苏东坡曹雪芹相提并论呢?于是,回望民族的文化先贤有了紧迫感。
而网络一代的大量回望正在变形扭曲。
如果变形被常态化,变形将从它自身脱落。
“苟日新,日日新。”太阳每天都是新的,这是孔夫子想要抵达的境界。
杏坛教学相长,弟子质疑老师的事情时有发生。师道尊严又生动活泼,如此良性局面的形成委实不易。学生相同的问题,老师不同的针对性解答,以洞察学子的潜质为前提。孔子丰富的经历为洞察不同的人生情态提供了支撑。夫子阅人多矣,深烛人性之幽微。
少年的鄙事原来不鄙。卑贱者原来很聪明。
今日阐释孔夫子,不妨瞄准鄙与贱。
杏坛外更有大课堂,以书本学习为主,兼学别样,学射,学御,学数,学钓,学礼乐,学各种生活技能。“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弟子们先要尝到有形的好处,“仓廪足而知礼仪”,然后才靠近“道”:看不见的价值体系。
野外的教学趣味横生,年龄差异大的弟子们有时候闹翻天,滚草地,爬高树,戏春水,驾车狂奔,弯弓射雕,野火烤野味,吃得嘴流油,星空下装鬼叫,悬崖边比尿高……
学生尽情释放天性,有利于大脑安静。
越过了分寸才知道分寸。既能学又能玩的孩子往往更有出息。
人类祖先的丛林野性何止百万年,而文明不过几千年,哪边的基因重,一目了然。
人不野,细胞难以兴奋。童年孔丘野不野?少年孔丘野不野?答案是明显的,远不止摆弄一堆祭器。钱穆教授的《孔子传》,称孔子摆弄祭器便是“好儿童”,思未深也。
眼下男孩儿的雄性渠道普遍不畅,肌肉不像肌肉,才会出现形形色色的“小鲜肉”,才会“女汉子”追打男生。这真是华夏族几千年来的大笑话。小鲜肉若是长时间引领潮流,阴盛阳衰将成定局。活得不男不女,上帝要皱眉头。
渲染小鲜肉的影视剧恶劣之尤,尽早收场吧。
《论语》:“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觚音孤。
李译:“孔子说:酒杯不像个酒杯,酒杯啊,酒杯啊!”
野性内敛才有文质彬彬,或者说,文质彬彬之下伏着野性。
孔子拒绝数百年的天下大势,谈笑间力能通神。想想圣人的内心吧。笔者关注经典背后的野火奔腾由来已久,有一点领悟,希望日后领悟更多。
野外的教学相长令人神往,师生的技能大赛,年轻的孔夫子多占上风。落下风也无所谓,从头再来,锤炼韧性。弟子们个个跃跃欲试。唯见宰予大白天睡草丛,老师并不叫醒他。
夜深人静,老师在灯下读书,坐姿永远不变。浓稠而漫长的漆黑夜,一灯如豆。
硕大的脑袋,深沉的叹息,由衷的愉悦。
《论语》:“子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
孔子闲居时的舒展放松,乃是不断向上的生命力的暂得休憩,亿万个体细胞氧分充足,享受造极也。闲适,闲而自适,与现代常见的闲得无聊、抓瘾头寻刺激有天壤之别。每一秒钟都像露珠一样圆满晶莹,孔子是榜样,成千上万的华夏先贤是榜样。诸葛亮二十多岁,已形成三分天下的战略性眼光,曹雪芹三十来岁,写堪比万里长城的丰碑式小说《红楼梦》。
物品与讯息铺天盖地,人在何处?
人与物的打交道,目前尚无推广开来的智慧可言。物品塞多了,人的主动性受阻,感受力下降,麻木感上升,占有欲膨胀。物的物性不能充分显现,物的物性难以受到人的尊重。网络讯息分秒不间断的轰炸式刺激,倒让事物的能量互相抵消,使人疲惫,阻碍人的深度关切,助推浅表性生存、快餐式生存、无根性生存、嬉皮笑脸式生存。
无根性是说:所有的喜怒哀乐,如同过眼云烟一闪而灭。
无根的极端者,六亲不认。
“君子不器”,不被外在的东西(包括社会角色)所霸占,可见,异化是原始性的人生情态,随着人造物(有形和无形)的现代剧增,异化可能会愈演愈烈,情绪、念头、行为,均易被外力所掌控。海氏讲的“现实通道”庶几固若金汤,个体反抗的空间有限。
自由在现代的呼声高,也是由于缺啥喊啥。
《论语》开篇讨论学习,“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说通悦。“温故而知新”,好书不妨经常读,经典之为经典,就是因为它不可穷尽,有些书读了几千年,阐释它们的读物堆积如泰山,人们至今还在探讨,例如《道德经》《易经》《诗经》《黄帝内经》,唐诗宋词明清小说,再过千百年还是经典。人是匆匆过客,大师(这个词正在被滥用)们的著述不是过客。
“语言是存在的家”,语言的抽象规定着一切具象。
人之为人,决定性的标志是语言。
孔子删《诗》,从三千首删到三百首,表明春秋时代的书籍已呈泛滥之势。十之八九的诗歌书籍要当柴火烧,类推其他。这是文化专制吗?老子:“五音乱耳,五色盲目。”
宰予上课打瞌睡,老师说:“朽木不可雕也。”但没有辞退过包括“朽木”在内的任何一个学生。子张老想当官发财,老师授以诀窍。子路的问题时常鲁莽愚蠢,老师捋捋小胡子不生气。只一回,老师急眼了,子路怀疑他迷恋妖艳的南子,板着面孔质问他。
子贡富,颜回穷,老师并不让富家弟子去帮助穷孩子,不搞平均主义,比如:不把颜回的陋室搞得宽敞明亮。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不改其乐”,既是老师教诲的结果,又对老师有启发。士而怀居,非士也。知识分子不能把生活弄得过于舒适,否则大脑要犯迷糊。《论语》:“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孔夫子赞成某种程度的不吃饱,赞赏陋室,为精气神腾出空间来,对后世的士大夫有巨大的影响。
高官苏轼待在汴京的华屋,“十年京国厌肥羜”,却写不出好东西,贬黄州居陋室,率领全家人开荒种地,深度关切人事与自然,感慨、意绪何止千般,“天风海雨逼人”,生存姿态叫作飘飘欲仙,日常丰富性远胜汴京过于舒适的生活,于是,佳作井喷:文学,艺术,学术。
人在天空之下,人在大地之上。这才叫“诗意栖居”,海氏此言,几乎与一切豪宅无关。
饱食终日,便无所用心,脑满肠肥更糟糕,催生人的秋膘冬膘春膘,乃至夏膘。眼下,坊间有句难听的话,庶几值得借鉴:吃得好,死得早。
很多物欲是被虚构出来的(概念消费),是商贾挖空心思追求利润的一种结果。
“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为何不厌倦?尝到学习再学习的甜头。学习最终的目的是悟道,“朝闻道,夕死可矣”,其次学做官。孔门七十二贤士的做官,办学,经商,多不凡,而闻道者寥寥无几。另有二千九百余人,未能进入贤士的行列。也许到别处谋生去了。
青年孔子带领弟子们去齐国,受到齐景公的重视。一年后,孔子仓皇归鲁,因为齐国的士大夫想杀他,他的一套学说触动了别人的既得利益。这印证了杏坛孔子的“天下猜想”。
孔子长达一生的悲剧性奋斗拉开了序幕。
回曲阜,孔子继续从事教育,弟子不见少。鲁昭公又重视他,孟僖子(鲁国三大氏族之一)让两个儿子做了孔门弟子,杏坛上的杏子树越发果实累累,遥远的秦国学子、楚国学子也慕名而来。雪球越滚越大,大磁铁吸附的小金属越来越多。
孔子端坐杏坛直至暮年,令人联想佛陀端坐莲花,道家始祖微笑于三清殿。
“三十而立”,此间的孔夫子,大约二十八九岁。
扩大思维的半径,强化思维的穿透力,形成持久的大脑风暴,因持久而为常态。孔子式的平和冲淡令人怦然心动,仰之弥高也。平静的海面下波涛汹涌。
笔者爬西哲之山,发现越爬山越高,宝藏的后面有更多的宝藏。
海氏在《尼采》一书中讲:伟大的思想只有伟大的思想家才能懂。
我辈凡夫俗子,一辈子努力再努力,岂敢奢望大道,窥得一二条林中小径足矣。
《论语》:“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李泽厚译文:“学习而不思考,迷惘;思考而不学习,危险。”李教授注引程子曰:“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五者,废其一,非学也。”
不看书容易胡思乱想,老看书又可能变成书呆子。“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荀子这话有偏颇。好书乃是思考的弹射器,日常操劳亦然,童年的活蹦乱跳亦然。海德格尔名言:一切科学都源自前科学的领悟。
海氏把操心规定为人的同义语:人,就是操心。
海氏:人活着,总会有某种哲思。
不识字的农夫或工匠的思之力,未必在大学教授之下。学而不思,学得一堆乱麻他还道貌岸然。终日而思,总是因为有所思,思绪来找人,而不是人去找思绪。带着问题去思考,思维多半是展不开的。思维的展开,乃因其自身的推力,求诸意志的思考往往出岔子。
荀子想了一整天才回去翻书,足证其为想而想,失于“执”(佛学概念)。阅读的不时停顿,常因思绪的美妙袭来,读书人陷入遐思而不自知也。“抛书人对一枝秋”(曹雪芹),苏轼有短文《思堂记》。
学与思的自动循环乃得最佳值。最佳意味着:有次佳,不佳。
眼下,学者众也,思想者鲜也。
《论语》:“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孔夫子十五岁志于学以后,有十余年不为人所知,还受到阳虎的侮辱性驱赶,满城传为笑谈。夫子愠怒在先,渐渐不愠了,课堂上把愠怒省略掉,描述君子不生气的特征。
子路或许问:老师,俺当初揍您,您也不生气么?
夫子笑而不答,算是默认挨打要生气,但不鼓励憨直的子路继续往下问。
远方来了朋友,夫子乐得一颠一颠的,大脑袋撞了门框还在乐。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曹操)
“良朋悠邈,搔首延伫。”(陶潜)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杜甫)
真高兴。朋友带不带礼物都无所谓啦,带一点也好,自古礼轻情义重。“有酒有酒”,剧谈剧饮,问这复问那,夜里抵足而眠,或是风雨对床说它个通宵,不知东方之既白。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陶潜)
自然而然的亲情友情,不以利益算计为主导的朋友们,方有这般好光景。“悦亲戚之情话”,多舒服啊。陶渊明讲他移居南村的理由:“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素心人一词,当为五柳先生首创,反衬形形色色的杂心人。
现代社会压力重重,素心人不得不学会与杂心人相处。单位,公司,也许杂素参半,杂素难辨。希望待以时日,素心人慢慢多起来吧。
单纯者,朴素者,快乐的空间大,这几乎是个物理定律。
小人同利为朋,利尽交绝。
钱穆教授称孔子追求三大板块:学,教,从政。首先是学而不厌自我完善,然后才诲人不倦,才去做个好官。几十年如一日,三个层面的追求不变。从政,屡从屡败,周游列国活像一只丧家犬,困于陈、蔡,绝粮饿肚子,而初衷不动分毫,焚香抚琴一派宁静,琴声盖由心声出焉。
孔夫子的意志力,不是一般人所能想象的。遑论企及。
《论语》:“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李译:“以德行来治理国家,好像天上北斗星:坐在那个位置上,群星围绕环抱着它。”践行孔子的德政,古代当以北宋士大夫为最。尧舜、三代,有传说的成分。
苏轼二十一岁考中进士,发豪言壮语:“敢以微躯,自今为许国之始!”先有许国之心,有担当世界之志,便能学得美政的具体才干。德才兼备,德是第一位的,无德之才如李林甫、蔡京、秦桧等,释放超级病毒的能量,毁掉辉煌的唐宋王朝。苏轼五十九岁贬向岭南蛮荒,全家人凄凄惶惶,坡翁却说:“许国心犹在,康时术已虚。”康同匡。
德政与法治,二者并重才好。道德风俗若是大面积坏了,再严的法也治不了。
孔子不断向政治靠拢,让弟子们去从政。碰一鼻子灰,再碰一鼻子。鲁昭公在位二十七年,总是受三大氏族的欺负,活得窝囊。周天子不是更窝囊吗?乱套了,乱套几百年了,怎不叫人巴心巴肝思念周公,辗转反侧怀想周礼?秩序啊,秩序啊,孔夫子感叹复感叹,生气又生气,“惯于长夜过春时”,气完了,复向黑暗政治靠拢,派弟子去乱臣贼子季桓子家做事。
孔子治理小邦井井有条,当上鲁国的大司寇(类似司法部长),想搞大动作“堕三都”,借助国君的力量,拆掉三大氏族的城堡,结果,连自己讲学的杏坛都被权臣拆掉,被迫离开鲁国,颠沛流离几万里,传道问政十四年。夫子七十岁还乡,白发苍苍再登杏坛,蛮有把握地说:一个大国,只要给我数月时间,我就能理出个头绪来,给我三年,我能让它大治!
嘴硬,头皮硬,盖因孔夫子骨头硬。学富五车又怀揣理想,要“或大济于苍生”(陶渊明),要“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杜甫),还要“我以我血荐轩辕”(鲁迅)。
历朝历代的硬骨头,不妨视为孔圣人开的头,百折不挠,此之谓也。
我以为,这一点还是要追溯到孔丘的童年少年时期。
孔子为学第一,教学第二,从政第三。钱穆先生讲得透彻。
孔子对他身处的时代有相当清醒的认识。
孔子三十几岁到周王朝的都城洛阳去,拜见老子,手托一只大雁作见面礼。孔子见老子,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件大事,引发学者无穷猜想。二人谈些什么,史料只言片语。孔子在国家图书馆埋头读文献,抬头问老子,不觉时光飞逝,学问又大大长进了。
老子送别孔子,说:有钱的人临别送财物,有德的人临别送言辞……老子对孔子的临别赠言,参见《史记·孔子世家》。海氏有名言:“语言是存在的家,犹如云是天上的云。”广义的语言保存着人类的全部智慧。
孔夫子从洛阳回曲阜,对弟子们感慨说:鸟飞,鱼游,兽走,鸟被弹弓射下来,鱼被钓起,兽被捉杀,真有大学问大本事的是天上的龙啊,老聃先生就是我亲眼看见的一条龙!
老子不仅是一条龙,而且是数千年绝无仅有的一条龙。孔子晚年,自视为麒麟。庄子则是扶摇八万里的鲲鹏。老子庄子高高在上,却是朝着人间万象:“背负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间城郭。”(毛泽东),城郭的一个庞然大物叫孔子,孔子首创的儒学衍生了两千多年的统治术。老子既处于文明的进程之中,又置身事外,以局外人的清醒指点中华文明的进程。孔子对学生提到鸟、鱼、兽,盖有深意存焉,一味纠缠于现实而不知抽身,往往被现实困扰,甚至被杀掉。后世杰出的士大夫懂得了这一点,能进能退,进知庙堂之高,国事之大,退亦知江湖之远,野地之逍遥,自然之无限丰富。这是中国文化独有的进退体系。
相反的例子亦多,变成了遭捕杀的鱼或鸟。
孔子游学洛阳,拜见神仙般的老子之后,杏坛的学生数量大增。
《论语》:“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夫子拜访大贤,又不耻下问,向九岁的小孩子学习。一生谦虚谨慎,永远见贤思齐。这气度,这境界,确实古今稀有。孔子是博采众长的大师,总是把别人的长处看得仔细。这对一般人而言,真是谈何容易。人在成长的过程中要赢得自信,通常需要高估自己,看轻他人,这个心理模式起于幼年,强化于少年,固化于青年,偏执于中年。自我肯定形成源源不断的内驱力,动植物的生长大约也如是。而孔子留给人的印象,是反其道而行之,早年就能虚怀若谷,从善如流。何以如此?仲尼先生苦学书本知识,苦学谋生的手段,分秒必争,自卑,超越,再自卑,再超越,长期良性循环,如千年古木的年轮般扎扎实实。
一般说来,自身强大了,然后才能见贤思齐。古今人杰都具有这特征。否则,见贤就嘀嘀咕咕,麻雀般叽叽喳喳,急于挪开视线,甚或对贤者加以打压、讽刺、诋毁,群起而攻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森林中的小动物善于自保,练就各式花招绝招,极端者如枯叶蝶,变色龙,它们受“遗传指令”的驱使,凑拢了开会,历数森林中大虫巨兽的种种不是……总之,人的见贤思齐,并非生活中的常态。当一个族群蓬勃向上时,学习他人的长处、克服自身的不足相对普遍,若是背离了中华好传统,利字当头,利欲熏心,利益纠缠,“利孔百出”(苏辙),名缰利锁,“利欲驱人万火牛”(陆游),他人的缺点就无限放大,自己的毛病就处理成盲点。那些个汹汹犯病者,私心严重者,恶欲嚣张者,妄自尊大者,还整天嚷嚷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俨然理论武装,撸衣挽袖去厮拼,拉帮结伙斗到底。
《论语》:“子曰:放于利而行,多怨。”放利,指放纵私利。
《论语》又云:“子罕言利与命与仁。”孔子很少谈利。
为什么罕言利?因为:利是本源性冲动,不需要强调,却需要严加防范。
如果大家都变成乌眼鸡,“计算机”,“战斗机”,谁有好日子过?
《论语》:“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李泽厚译文:“君子了解仁义,小人了解利益。”
这里的小人指小民。民众了解自身利益是正常的,知识分子,为官者,则必须了解仁义,以仁义引领民众。孔子的仁义学说,在漫长的古代由统治者高调推行,维系王朝的运转,昏君一出,刹那崩盘。民间道德风俗的坏掉,则需要一代人乃至几代人。
仁义道德不是孔子或周公发明的,它的雄厚基础在民间,它的生长力来自生活本身,它是人际交往永恒的粘合剂。种田,做工,经商,亲朋邻里的朝夕相处,这粘合剂一日不可缺。普通人并无激烈的、影响全局波及长远的利争权斗,所以不存在道德瞬间崩坍的基础。
《论语》讲“仁者爱人”,但是,仁爱首先是普通人之间的仁爱,包括孔子在内的君子们加以提纯推广而已。春秋礼崩乐坏,尤须大讲特讲。
爱的智慧在民间,“粘合剂”的专利属于天下百姓,这一点,《论语》有涉及,远未道明。
自孔子以降,学者们的阐释未能深思这一层。
历代昏君暴君学会了打出仁义旗号,高喊忠孝口号,蒙、瞒、骗,花样百般。蒙骗是有效的,于是鲁迅先生看出“吃人”。李泽厚赞同孔子与鲁迅的互补,眼光高人一筹。
德国女哲学家阿伦特曾表示:世界上有两个人就会产生政治。政治是什么?是秩序,是甲乙二人争夺话语权。中国异于西方诸国的一大特征,就是长期奉行集体主义。汉语一万年,农耕文明一万年,形成源远流长的集体潜意识,形成华夏族在全世界历时最久的生活方式。
“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走群众路线乃是历史智慧的结晶。
这个决定性的大智慧与孔子无关。
孔子讲和为贵,试图让粘合剂粘得更紧,这对庶民不成问题,对官员才问题严重。官吏之间的不和是常态,权臣的犯上作乱也是常态。“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孔夫子不得已才强调这个。汉儒董仲舒将其衍生为“三纲”,使原本有弹性的秩序固化,使人性受遮蔽。
“唯上知与下愚不移”“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等等,这是知识精英治国理政的大盲区,不良之长风,一刮两千年。孔夫子有轻视底层的倾向,我们不必为尊者讳。弟子们请教农事,他要生气的。隐士嘲笑他的学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他露出虚心接受批评的样子,却未见反思。看来,早年摆脱鄙事的无穷冲动,点点滴滴渗入他的价值观。
孟子强调民贵君轻,实为一大进步。可见孟子的尊孔,并不是无条件地盲从。
宋代士大夫更有宝贵的疑古精神,比如:质疑汉唐的“士贱君肆”。余英时《朱熹的历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有详述。
多能鄙事赋予孔夫子的种种潜质(身心灵动,差异施教),他未能看清。意识的向度避开鄙事,肯定有其心理因素。孔夫子不想回首。情绪决定他的不想,朝着其他方向的多想,扩大视野的同时也延伸他的遮蔽。对底层,对女性,孔夫子遮蔽甚矣。
意识下面伏着支撑意识的潜意识,犹如海上冰山,八分之七在水下。顺便推荐一本小书:《从存在主义到精神分析》。
读者进入《论语》《孔子家语》的方式,通常是随便翻翻,翻到哪章是哪章,章与章之间并无严谨的逻辑关系。历代注家据说有两千多位,相关的学者和学子文章何止亿万。
我手头这部几乎翻烂的李泽厚《论语今读》,读来很爽,“注”、“记”和译文明白晓畅,尽管“记”的部分,值得商榷的议论不少。
思想家的生平事迹,一般说来不太重要。海德格尔在课堂上讲尼采生平,著名的三个短语:“他出生,他工作,他死亡。”分分钟就讲完了。《尼采》的汉译两大卷,一千多页,作者严格限于阐释尼采的思想,不重复,不涉及尼采颇具传奇色彩的生平故事,只言片语也无,毫不理会读者的阅读兴趣。译者孙周兴感叹:“这就是大师作派。”
阅读在时下的语境中变成“悦读”,真是华夏族阅读史上的天大笑话。卡夫卡、加缪、福克纳如何悦读?从屈原到鲁迅的百代文豪如何悦读?一切浅阅读都来自浅表性生存。
孔子一生,做些什么不太重要,说些什么很重要。
夹谷会盟显身手,帮助国君堕三都,是他五十岁前干的两件大事,见于《左传》《史记·孔子世家》,但《论语》一字不提。没啥好说的,鲁国的恶势力还是嚣张,从鲁昭公到鲁哀公。季孙氏不断冒犯国君,季孙氏的家臣阳虎又想自己当主子,上上下下乱作一团。
《论语》:“八佾舞于庭,是可忍,孰不可忍?”
季孙氏让六十四个女子跳舞,士大夫搞起周天子的礼仪,孔子气极,吹胡子干瞪眼。秩序啊,秩序啊。“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谁在克己复礼?天底下唯有孔夫子。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回到杏坛的孔夫子如是说。
夫子生气的时间短,但是这一回恐怕比较长。居然八佾舞!居然六十四个姹紫嫣红水蛇腰!孔子的生气当然是针对季孙氏,却也旁涉他自己旷日持久的性苦闷。
《论语》:“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唯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
李译:“孔子说,伟大啊!尧!崇高啊!天!只有尧能仿效!广大啊!老百姓简直不知道如何赞美他!崇高啊,他的成功!光明啊,他的礼制文采!”
杏坛上的孔夫子简直要振臂高呼。学院里的李教授用了九个惊叹号。
一个人的力量有时候要胜过兆亿人,归根到底是词语的力量。
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的对立面,使孔夫子成为孔夫子。
《论语》:“甚也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老且衰,意志力下降。孔夫子犹如此,可见就个体而言,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恒定之志。“海沙变成石,鱼沫吹秦桥。”(李贺),长安秦桥的坚固号称天下无双,细微的鱼沫一点点将它吹垮。松柏傲雪一时,最终却要凋败。“几回天上葬神仙,漏声将相无断绝。”(李贺),时间的牙齿咬死天上的神仙。
“天若有情天亦老。”多情孔子自叹老矣,久不梦见周公。
孔夫子不梦周公却梦谁?梦见妖艳的南子?梦见“巧笑倩兮”的齐鲁女子?
林语堂写过轰动一时的话剧《子见南子》。心理学家尝言:露宿街头的乞丐通常会梦见华屋豪宅。孔子的意识把身体处理成盲区,但潜意识他管不了,绮思艳梦防不胜防,梦醒了,复去嚷嚷周公,支撑他“求意志的意志”的遮蔽。
换言之,孔夫子跟人之大欲拧着来。
也许丌官氏生下孔鲤,没过几年跑掉了,否则她会生下二子三子。弟子们劝年轻的老师重新找个师娘,老师不答应,面部肌肉抽搐,心头恒有阴影。独子的危险性他宁愿视若无睹(孔鲤死在颜回前。孔子69岁丧子)。孔子长达数十年的性苦闷会衍生什么呢?《论语》注家们的注疏大抵避而不谈,延伸此遮蔽,固化此盲点,导致现代欲望的过度反弹。
孔夫子为何不续弦?这是一个谜。
本文尝试着:猜想孔子的儿童期,研究他的鄙事不鄙,揭示他的内蓄野性,逼近他的身体盲区。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历史并不如同一去不回的逝水,相同者总是在回归。孔子作为中国源头性的文化巨儒,泥沙俱下,历史附着物数不清。非常重要的一点,是儒学变成了皇帝统治术,君王遵从它或利用它,汉儒宋儒明儒,按不同的时代需求阐释它。
孔夫子收学生,不收十五岁以下的,可能以他自己十五岁志于学为参照。弟子们来杏坛之前都读过私塾,不是从识字班扫盲班开始,可见他们的家境过得去,贫寒子弟寥寥。颜回穷成那样,但读书多,基础好,当为破落人家子弟,和孔子一样。
“有教无类”,主要针对中等以上的家庭,似乎找不到一个农家穷孩子。
无类,当指不分学生的天资与性格的差异。
《论语》:“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追求富贵有个前提:“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亚圣孟子讲得激昂:“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孔子的衣食住行颇讲究,盖因他一直自视为贵族阶层。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无车不出门;隔夜酒不喝;衣冠要符合身份,包括鞋带的系法也是;肉食有一点异味儿就要扔掉……凡此种种,《论语·乡党》等篇章,记之甚详。但是他不怕饿肚子。昨天锦衣玉食,今日野菜充饥,处之泰然,这是夫子的可爱处。是小时候摔打出来的韧性。
“君子忧道不忧贫”,弟子们谨守师训。这对后世士大夫影响甚巨,尤其对北宋士大夫。
孔夫子块头大,吃肉多,天天想问题,要及时补充大脑的能量。脑袋的高速运转比之体力活更费精力。收取学生的干肉,总计三万条(孔门弟子三千),日食一条,近百年才吃得完,还不算大量的新鲜肉和狩猎收获。也许老师和弟子们同享。杏坛没有收取蔬菜瓜果的记载。倒掉的肉食也多,为何不拿去救济吃不起肉的穷苦人呢?是不是周礼不允许?笔者二十年前就对此存疑。《论语今读》不谈这个,钱穆《论语新解》和《孔子传》也不谈,北宋理学创始人程颐程颢、南宋大儒朱熹也不谈。为何不谈?心系底层的苏东坡有《论语说》。苏东坡嘲笑二程的故事,士林皆知。
孟子的学生告子曰:“食色,性也。”现代学人针对孔夫子,不止这两个层面有追问的空间,有质疑的空间。这也符合孔子精神。“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子路、子张、樊迟、司马牛……弟子们常常在课堂上问一些奇怪的问题,惹老师不高兴。樊迟问稼穑,孔子很生气。李泽厚说孔子上课要骂人,而且骂得“很凶”。
九尺高的孔夫子,跺脚骂人挥戒尺,是何模样?
《论语》:“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谷:领官府的薪水。
冉求去季孙氏家帮富,帮闲,出馊主意,刮民脂民膏,领可观的薪水,孔子不理他。《论语》:“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
李译:“知识分子留恋安逸的生活,那也就不配是知识分子了。”
《论语》:“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李译:“知识分子有志于追求真理,但又以粗衣淡饭为羞耻,这种人不值得与他去讨论。”
笔者屡提这一类名言警句,乃因感慨良多。老一辈的学人,包括科学家,艺术家,文学家,不怀居者众也,朴素的生活与澎湃的激情共属一体。现在物品塞多了,吃住行舒适了,那些急于抛头露面的知识分子,身体的安逸与创造力的下降共属一体。
昂扬的姿态,沉稳的步容,朴素的欣悦,一些著名学府也成了稀罕事。谋求超越的人少了,一丝不苟的人少了,板凳一坐十年冷,让位给滚烫的名利欲。精致的自私自利,由教授们传导学子。这局面,但愿不要太久。
朴素的欣悦方能持久,燃点低才有高指数的幸福感,这同样近乎物理定律。抗战时期延安的窑洞,西南联大简陋的校园,聚集了多少优秀的中华儿女!
孔子洞察人性之幽微,说话的风格简之又简。有些话他开个头,我们尝试接着往下说。士而怀居为何不好?留恋舒适的生活难道有错吗?
如果有错,错在何处?
一味的求舒适,肉身拖着精气下沉。一味的求舒适,舒适从它自身脱落,转化为百事无求,百无聊赖。“食无求饱,居无求安”,为何要这样?无非是把握身体与精神的双重诉求。古今中外的优秀人物,包括商界人物,都是懂得身心之双重诉求的朴素者。
《论语》:“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
李译:“孔子说:吃粗粮,喝生水,弯着胳膊作枕头,快乐就在其中了。”
人,如果真是万物之灵,快乐就会无处不在。颜回居陋室一箪食,庄子六十年在陋巷,恒乐也。《品中国文人·苏东坡》尝言:试问古今之豪宅,何处堪比黄州简陋的临皋亭呢?
拒绝诺贝尔文学奖的法国作家萨特曾言:严谨的工作之余,生活应该是一连串的赏心乐事。请记住这个“之余”。操心操劳操持,工作工作工作,方有歌咏休憩漫游之乐。
“充满劳绩,但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海氏把荷尔德林的诗句传遍全球。
朴素啊朴素啊,欣悦啊欣悦啊。
孔子吃得好,又强调不吃饱,的确是高人高论。学养修养俱佳的人,似乎永远是少数,从孔夫子到当下,再到未来千百年,还是要讲老子,孔子,庄子,墨子,荀子,孙子,屈子,苏子……大贤的智慧难以企及,更难普及。汉字门槛高,孔子紧紧抓住士大夫是可以理解的,舍此似无二途。君王们又抓住孔子,明君抓,昏君也抓,后者把孔子抓成幌子。
孔子仕鲁,仕齐,仕卫,加起来数年光景而已。五十几岁周游列国,过宋,过陈,过蔡,过匡,过蒲,过楚,状如丧家之犬。大犬还带领一群勇敢的小犬,舟车劳顿十万里。宁为丧家犬,不做豢养狗。
稍稍妥协一下他就荣华富贵了,弟子们也跟他当官享福。可是他偏不。不!宋国的司马桓魋砍大树,要砸碎他的脑袋和讲坛,他身手敏捷躲开了,快马加鞭逃掉了,喘息方定,微笑着宣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意思是说:天生大德于我,司马桓魋能把我咋地?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人有远虑,近忧就少了。孔夫子怀揣远大理想,从少年揣到暮年,俨然稀世之宝。“在陈绝粮”,吃糠咽菜扒树皮,露宿荒野无所谓。
子路气呼呼质问老师:“君子亦有穷乎?”
老师答:“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穷途末路的君子依然是君子,小人没办法就开始乱来。
蒲人追杀孔子,匡人把孔子捆起来,拘禁他五天五夜,反复折困其体,羞辱其心。孔子幸而被救,松开了粗绳子又放开歌喉,沐浴更衣弹琴,琴音一丝不乱。
据《论语》,他是弹琴解乐的天才,向师襄子学琴,学罄,几天就学得一手好琴。“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孔子把礼、乐相连。始终不忘老子的教诲:“五音乱耳。”
孔子听淫浪的郑声听得心头慌,大约不停地吃肉,让味觉抵消听觉。《乐记》:“郑声好滥淫志。”
《白虎通》:“郑国土地民人,山居谷浴,男女错杂,为郑声,以相悦怿。”
这些年的流行歌坛,郑声何其多也。唱歌的竞相逐奇争怪,不惜以千万次的嚎叫爱来糟蹋爱。如果网络一代连民歌民乐都不能欣赏了,日益隔膜了,那么我们,就无话可说。
水泥屋子能生出什么样的音乐呢?大地百花盛开,水泥开什么花?
一切倾听,来自生活方式带来的心理积淀。
天堂上的孔夫子听到嚎叫爱,呻吟爱,作何感想?恐怕要大骂,在云端作狮吼。
孔子流布在原典中的形象鲜活有趣,腐儒们像匡人一般将他捆绑起来。孔子的民间形象不无酸腐气。民间的解读未必全错:大堆周礼缚住他的手脚。总的说来,孔夫子野性十足,对他的时代摆出大拒绝的姿态,首先是大拒绝,然后才是中庸、平和、兼容并蓄、海纳百川,才是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理解孔子,这是紧要处。
《中庸》:“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唯圣者能之。”
康有为:“圣人之品位,孟子以为在神之下,盖神人唯孔子。”
这个星球上,有些人抬眼便是数千年,令人觉得他们是外星人派来的使者。大贤与凡夫俗子的距离,远远超过亿万富豪与街头乞儿。
“德不孤,必有邻。”孔夫子好德胜于好色,却发现好色的人太多,于是给自己打气。孤独的智者要强调不孤独。“年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他提醒年轻人少干男女事。此言应该是针对富家子弟,比如他的一部分弟子。穷家孩子能讨个老婆就不错了。纨绔吊儿郎当,恶少霸占民女,那些个摧花手猎艳手,随随便便地伸出去。豪族公子,弱冠之年就娶了二房三房。历代王公贵族子弟,玩女色致早亡的人数,是天文数字。例如宋神宗十几个儿子,少年玩女色,几乎死掉一半。宋哲宗十二岁便懂得扑倒宫女,二十四岁就淘虚身子去了西天。
孔门三千弟子,一些弟子大概是把自己玩死的。老师骂得再凶也无济于事。
孔子的谆谆告诫,对后世的儒生比较管用。小儒不戒色,老儒要吼他。明清戏台上的儒生却被弄得羞羞答答。讲礼讲过头了,戒色戒过头了。“过犹不及”,有些书生还不如不戒色,不讲礼。“《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思,主要指男女之思。《论语》涉及这个话题真是不少。潜意识频频向意识发动进攻,组织渗透,使孔子的身心探索走到了盲区附近。
魏晋竹林七贤的狂饮,任诞,追美女,睡街头,刀砍蚊蝇,裸奔大街小巷,“郁然思妖姬”(阮籍),王羲之吃五石散,陶渊明写《闲情赋》,李贺偏爱齐梁的艳体诗,李清照情挑赵明诚,曹雪芹作《红楼梦》,书斋曰悼红轩,“千红一窟,万艳同杯”……都是延伸孔夫子的盲区探索,解蔽汉代以来腐儒们的人性遮蔽。历史循环,相同者永恒回归,此之谓也。
礼教与反礼教,都是百代大潮。
孔夫子吃得好,身体好,性格好。活了七十三岁,生命既有长度更有饱满度,他的一秒钟,庶几胜过普通人的一分钟。庄子和孟子享年八十四岁,老子可能一百多岁。
“智者乐,仁者寿。”孔子以自己的快乐与长寿昭示后世。
当代西方哲学家大抵长寿。海德格尔享年八十七岁,罗素近百岁,伽达默尔寿同老子,乔姆斯基今年九十岁,哈贝马斯今年八十九岁,尝言:“美国让世界失掉了安全感。”
如果孔夫子暮年重养生,而不是颠沛流离八方传道,那么,他再活十年不难。由于未能分到几块国君赐予的祭肉,他一气之下带着弟子们走人。鲁国是待不下去了,季桓子被齐景公送来的八十个美女迷住了,孔子被迫“去鲁”(离开鲁),很想大骂季桓子荒淫,囿于周礼忍住了。“五十而知天命”,孔子年过半百才看见自己的奔波命,传道命。
放弃鲁定公,奔向五百年前的周公。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由孔子作指引,岁寒三友,梅兰竹菊,成为画工们恒久的题材。写意画的鼻祖苏东坡强调“道技两进”,道在先,技术手段在后。欧阳修称:“废人间百事而专攻一书事,本末倒置矣……书法不可为怪!”
苏子与欧阳子的这些话,仿佛针对今日书画界的一些乱象:道远矣,技法追技法,有意和无意的装怪层出不穷。市井笑曰:“卖钱不卖钱,圈子先扯圆。”
“道可道,非常道。”在庄子看来,老子的道比孔子的道要高明。老子的道是天道,孔子的道是人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升天而为龙,孔子则为大地稀有之祥瑞麒麟。李泽厚说老庄禅学对他的吸引力大于孔子,把这句话放进《论语今读》。
汉代的画像砖,生动描绘孔子拜见老子。
海氏的“天地人神四元合一”,融会了西方、东方智慧。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孔子敲不开老子的众妙之门,只说老子龙在天,他转而切近人事,问道,不问鬼神,《论语》:“子不语乱、力、怪、神。”此一层稍后谈。
《论语》:“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李泽厚先生认为:“这大概是孔子的教学总纲。”
道,先于德,德,先于仁,仁,先于艺。孔夫子的关键词抓住了历史,或者说,历史显现在词语中。先有六艺,然后一步步推高。游于艺,恰似老百姓忙于柴米油盐。形而下预设了形而上。一般人活动于形而下,士人要往上走,依仁,据德,志道。
仁者得依托,有德者进退有据。求道艰难,需要非常之志。道的显现只能是局部的,问道之所问,求个向度而已。人类只是进化中的人类,断不可能具备终极理解力。倒是应该理解:人在宇宙中永远是微不足道的,“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苏东坡懂这个。
华夏圣贤都是谦卑者,天地间的自知渺小者。
近现代的西方人疯狂扩张,欺天攻地不休,威逼人类家园,所以,罗素针对这种宇宙式的狂妄曾有言:凡是不明白人在宇宙中所处的渺小位置的人,都不是优秀的人。
孔夫子端坐杏坛,自知有限,向往着无限。超人般的意志力,化为举止悠悠然。人事万般复杂,撮其要,删其繁,探其根。“吾道一以贯之”,几十年不变的道,贯穿了两千年华夏史,打通了一条无尽之路。历史赢得了一种言说方式,词语为行动提供方向。一部《论语》,关涉所有人,从庙堂大儒到深山老农。道是自身的无限展开。仁义道德依存于它的对立面。孔子精神有某种悲剧性。天下大乱数百年,他用轻描淡写的语言携带狂风暴雨。
《论语》:“子曰: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子曰:作者七人矣。”
李译:“孔子说:有道德的人要避开社会,其次避开地方,再次避开不好的脸色,再次,避开不好的言语。孔子说:这样做的已经有七个人了。”
孔子的形象,总让我想起徘徊洞庭湖畔怒目问天的屈原。
“邦无道则愚。”而屈原投汨罗江自尽。
杏坛恰似铀矿,取之不尽的铀矿。
什么样的影像作品能够把握曲阜杏坛呢?能够还原至圣先师呢?也许千年后会有吧。
《论语》:“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
李译:“中庸之为仁德,是最高的了,人们很久没拥有了。”
庸者,常也。儒学精髓重在日常关切,敬鬼神而远之。中庸的前提是执乎两端,而难度在此,一般人洞察两端的几率小,古今皆然。
《中庸》:“子曰: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
戴震阐释:“均,谓分疆正域,平量财赋,有取于均之事。天下国家可均,则其人不私者也;爵禄可辞,则其人清者也;白刃可蹈,则其人刚者也;各成其一德而已。中庸必具众德,又非勉于一时,故难。”
《中庸》:“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
柴米油盐寻常事,背后却有不寻常。何物不寻常?维系日常生活之意蕴层的风俗、道德不寻常。人是活在具体的操心中,忙这忙那,人又是“悬挂在他自己所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马克斯·韦伯),活着要有意义,否则就忙成一堆乱麻,像拔掉触须的虫子到处乱转。生活是具体的,意义是抽象的。抽象规定着具体,犹如语言道说万物。
庄子尝言:道在瓦甓,道在屎溺。道在瓦甓屎溺,道就无处不在了。
老庄追问天道,孔孟追求人道。在今天看,天道高于人道。
《论语》:“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
孔子从朝廷回家,听说马厩烧了,只问伤人否,不问马。这事记了下来,表明它并非常态,贵族或大臣并不以为下人的命比马贵。上等人只问马,不问伤人乎。人命如草。
当年美国死了一些人,西方的媒体密集报道持续跟踪,立场一边倒,伊拉克、阿富汗、利比亚、叙利亚,这些年惨死了多少百姓?逃离家园的人数以千万计,包括大量儿童和妇女,然而,谁在统计?谁在细看?谁在怜悯?西方高调宣称的人道主义到哪儿去了?高调的背后有何玄机?杀人如麻者,还要占据道德高地,打着人权幌子对全世界指手画脚。哈贝马斯指控:“美国让世界失掉了安全感。”
二十一世纪德国头号哲学家的话,国内的某些学界精英掂量去吧。
黑格尔曾指出:国与国之间,只有自然关系而没有道德关系。
《孟子》:“春秋无义战。”
春秋末年的孔夫子看到太多了,只说:“仁者爱人。”《中庸》更直接:“仁者,人也。”
“头顶三尺有神灵。”中国有句老话:人在做,天在看。
二十世纪德裔美籍哲学家弗洛姆,有一部学术名著《爱的艺术》。爱需要学习,爱的基因要下功夫去调动,否则,相反的东西要从细胞中冒出来。
孔夫子在杏坛营造了一个温情脉脉的小环境,传道解惑五十年,包括暮年周游列国。大环境不好,夫子的身边倒是气场足。走到哪儿,把气场带到哪儿。宋代的高僧辩才法师善于“布气”,治好了不少疑难病。孔夫子是采气的宗师,布气的圣手,有限的正能量抵御看似无限的负能量。弟子们没跑掉,一直在增加,表明了正能量的吸附力。
黑暗深处的一点亮光不灭,表明亮光以自身为根据,符合充足理由律。正不压邪未必就是永恒,以强凌弱,未必就是统摄一切的永久法则。亮光的渐渐变多变强,不是不可能。
海氏:哪里有深渊,哪里就有拯救。
《论语》:“知其不可而为之。”
释迦菩提有顿悟。达摩面壁图破壁。漫天风雨如晦,尺方杏坛光辉。孔夫子的迷人处,最是黑暗深处一个人的闪闪发光。天命不可知,一切尽人事吧。慢慢走,循循善诱,点燃其他人。一旦认准的东西,就一竿子插到底。
国事他左右不了,天下事遥不可及,那就从修身、齐家做起吧,延伸那点毫无疑问的光亮。反求诸己,推己及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孔夫子的善待他人、严于律己,是以尧舜为榜样的。舜帝姚重华,年轻时受父亲瞽叟、后妈和哥哥象的百般凌辱,乃至于几番遭到谋杀,他们的恶行耸人听闻,禽兽不如,姚重华反而一次次以德报怨。孔夫子的小时候,既是穷日子,又是苦日子。他抱怨过,怀恨过,却从怨恨中生长出宽恕与仁爱。烂泥池塘,生出一朵绝艳荷花。
就像耶稣左脸挨完耳光,还会送上右脸。
《论语》:“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
子夏以老师的口吻劝导司马牛:“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孔子只有一个跛足哥哥孟皮,《论语》中未见孟皮的身影。九个姐姐一个都不提。三千弟子,无一女生。四海皆兄弟,未闻四海皆姐妹。单靠刀枪争雄的时代,士子也靠边站,何况弱女子。强者拿弱者垫背,男权世界拿女人垫背。唐诗宋词几万首,歌颂母爱的有几篇?苏东坡的仁爱有口皆碑,他的诗词笔,却不写自己亲爱的母亲程夫人。
士大夫讳言家中事,导致人性遮蔽。
孔夫子轻视女性,补之以孝敬父母。孝在历史中的渐渐光大,起于传说的尧舜故事,盛于孔夫子。家庭,家族,家国,孝的观念维系了极宝贵的集体主义精神。忠孝相连,大局是好的,尽管有董卓、司马昭这类打着孝的幌子的篡权乱政者。
孔子讲礼制讲过头了,讲孝道讲过头了,父死,儿子三年不改父之道。“父母在,不远游”之类,但是,孔子是否有先走极端再来纠正偏颇的考虑呢?礼崩乐坏几百年了,要以礼乐的极端反制极端。否则,力不能及。晚清的统治者拿孝字蒙骗天下,导致民族的血性衰弱。男人长辫子,女人裹小脚。鲁迅先生是大孝子,却反感流传于学校的《二十四孝图》。
家庭、家国观念,是华夏族生生不息的核心观念,这一点,孔子居功甚伟。
百善孝为先。至圣先师孔夫子开辟了孝道,在民间的基础上提升了人性善。
眼下一些人私心重,使孝敬父母长辈的好传统受损。但孝道的大面积崩坍不可能。
何谓孝子?总是觉得自己不够孝敬的人往往是孝子。
中国民间历来重两点:想得到还是想不到,想得粗还是想得细。这是衡量孝与不孝的永久性试金石。想得细会趋于更细,反之亦然。孝子干坏事的概率小。
孝与仁、慈、善、义、恭、俭、让的联系广。孝的种子生根开花,结出利他主义之果。
孝道,是传统社会行之有效的顶层设计,是压制自私自利的制度安排。《论语·学而》:“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这话是孔门弟子有子讲的。
汉字汉语何其多也,孔夫子锁定了一些字眼,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举重若轻。不知道是否受老子的影响。老子骑牛出函谷关,关吏再三请求他留下文字,于是才有《道德经》五千字。华夏族文化的两大源头,似乎都具有偶然性。如果老子孔子都不留文字呢?自然与历史的脉动,是否迟早会凸现那些词语?天道,人道,迟早会在对立面中慢慢显现吗?
老子沉默地微笑,转身,骑牛远去,看上去真像神仙。
《论语》:“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也许老子在云端听到了,不置可否。后期海德格尔认为,不是人说着语言,而是语言道说人。“我们要倾听诗人的言说”,诗人们是游走八方的神秘先知,能够倾听大地的诉说,追怀诸神的隐遁。
天道有常,人事无常。孔夫子的眼睛有时也要望天,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天不说话,风雨雷有声。
孔夫子倾尽全身的力量瞄准仁义道德,他必须这么做。
天道有老聃,人道须孔丘。
《论语·宪问》:“南宫适问于孔子曰:‘羿善射,奡荡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夫子不答。南宫适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
李译:“南宫适问孔子说:‘羿擅长射箭,奡力大可翻船,都没得好死,夏禹和后稷亲身耕种,却得了天下。’孔子没有回答。南宫适出去后,孔子说:‘这个人真是君子啊,这个人真是尊重德行呀。’”
《论语今读》引用康有为注:“盖德与力,自古分疆,而有力者终不如有德。嬴政、亚历山大、成吉思汗、拿破仑之闻,必不如孔子及佛与耶稣也,此为万古德力之判案也。”
康有为试图将道德置于武力之上,其心可嘉也,书生之论焉。我们需要孔子、佛陀或耶稣,正是由于“力”的强势。权力,武力,词语的力量与之战个平手,达到均衡就不错了。
老子抬眼一万年,孔子举目亦悠远。
老子飘飘然“弃圣绝智”,返璞归真,孔子的大手抓仁义礼智信。二者相反而相成。
《论语》:“子曰:众恶之,必察焉。众好之,必察焉。”
李译:“大家都厌恶他,一定要考察。大家都喜欢他,一定要考察。”
《论语》:“乡原,德之贼也。”乡原一词,锁定了是非模糊者。
孔子的眼光真厉害,一眼看透好好先生。夫子与人为善,却不是和事佬,远远不是。大家都喜欢的人多半有问题,是个不讲原则的骑墙派,是个八面玲珑的面团人,于是要考察。
德有刺,生活有是非,工作有斗争,学术有争论。
好好先生是个“两可”:这也可那也可。是非观模糊的背后,肯定是利益图清晰。这种乡原人,孔子斥为德之贼。然而,生活中两可之辈何其多也,耿介正直者,常常是少数,他们不讨人喜欢是常态,受乡原人的打压是常态。
耿介者何以成为耿介者?1.遗传。2.儿童期的微波辐射。3.环境。
乡原人何以成为乡原人?也是这三条,只不过环境的影响要排在前面。
利孔百出之时,耿介者有吃不完的亏。生存的压力迫使人们竞相丢掉个性。乡原人成群结队也是没办法。乡原人扎堆了,谁来道德评判?道德本身会产生微妙的变化。利益图清晰,是非观一定模糊。弱势者不得不模糊。强势者制造模糊。
孔夫子七十年不模糊,得以迈向澄明之境。利益万古纠缠,词语指向仁义。仁义作引领,便有好光景,家庭的好光景,族群的好光景。粘合剂多于利益链条,便有社会的好光景。
“邦无道则愚”,把自己隐藏起来。惹急了,乘桴浮于海。桴:木排。“危邦不入”,危墙不过。孔夫子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谁要追杀他,他一定跑得比兔子还快,跑到安全的地方又开始他的豪言壮语。细想他那副狼狈相,笔者忍不住大笑。
大无畏又一生谨慎,遇事挺身而出,又能缩头缩脑,都是孔夫子。
《论语》:“子曰:奢则不孙,俭则固。与其不孙也,宁固。”
李译:“孔子说:奢侈的人不谦逊,节俭的人固执。与其不谦逊,宁可固执。”
骄奢淫逸者的这副面孔,看来是个恒久现象。暴富之辈的不谦逊几为常态,为什么?暴富之家很难形成良好的家风。天大地大不如钱大。暴富与富败显然有内在的联系。
今之中国富人,不妨多悟孔夫子,减少败家子,朝着既富且贵的方向努力。
节俭的人往往固执。节俭者的一味节俭,导致性格渐渐固执起来。孔子遵从老子,大力倡导“俭”,俭以养德,又指出节俭者易犯的毛病。北宋司马光节俭到了抠门儿的地步,固然为了养廉以表率天下,他做了宰相,却固执得令人头疼。气呼呼的苏东坡呼之为“司马牛”。
孔夫子洞察人性之幽微,《论语》一书,也是心理学的好教材。笔者观书时有领悟:比如,脾气怪的人往往心肠好;性格好的人多半有问题。为什么?感情的平均分配源于自私,自私又源于自保……凡此种种,先秦诸子已将华夏族的人性吃透。
古今生活世界,都在先秦思想家的引力圈中。
《论语》:“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小人为何长戚戚?盖因小人算计多。
《论语》:“子不语怪、力、乱、神。”
《论语》:“未知生,焉知死?”
孔夫子七十年绵历世事,读过一百二十多个诸侯国的国史《春秋》,对力与乱的顽固结合印象深刻。力之舞总是展开乱局。天体的碰撞、地壳的运动有道德因子吗?恐怕没有。霍金惊叹宇宙大爆炸以来宇宙的匀称布局,倾向于上帝的存在(参见《时间简史》)。孔夫子紧紧盯住人世间。“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自幼摆弄祭器的孔丘说出这种话,令人钦佩。“日日新”,每天都在否定自己以谋求超越。
孔夫子敬鬼神而远之,李泽厚《论语今读》对此津津乐道,再三说他的“一个世界”。失掉彼岸,此岸焉附?人不去问天道,人道将从自身脱落。当价值理性退为工具理性,庸俗实用主义就会粉墨登场。现实会产生位移。现实收缩到眼皮子底下,例如:笔者熟悉的很多人,所谓生活早已收缩到两张桌上:酒桌加牌桌。两三个瘾头打发了几十年。
“一个世界”带来的动态性收缩,长居美国的李泽厚教授思未深也。孔夫子尚且强调“祭如在,神如在”。神若不在,人在何处?
对屈原来说,千年楚国的神鬼巫实实在在。神性,诗意,笼罩荆楚大地。
弟子们追问死亡,孔夫子回避。回避的原因尚不清楚。也许,因为他一直忙于打量“生”的领域。人的死亡意识几乎与生俱来,西方谚语有云:人一生下来,就足以老到去死。人是每一秒钟都经历着小死亡,头屑的散落看上去像死亡的舞蹈。死亡是西方哲学家的永恒主题,波及文学、艺术和日常生活,建立了普通人的宝贵的悲剧意识,危机意识。
人生的所有规划都是生命的长度给出的。预期寿命两百年,规划要推倒重来。向死而生,先行到死而反观生存,才能充分领悟短暂者(人)之为短暂者,渺小者(人)之为渺小者。
一切狂妄自大者,都是死亡意识不够充分的人。很有些商界、娱乐圈的大佬语气,听上去像个不死者。愚不可及也。
苏轼讲得好:“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宇宙无限,时间无穷,短暂者有限活动于其间,既知人的伟大,更知人的渺小,懂得(!)人在宇宙中永远的微不足道。建立这一意识,肯定比不建立要好。否则,宇宙式的狂妄要发生。西哲乔万尼奥里云:“只有最深刻的悲观主义者才能乐观。”这话反衬廉价的乐观主义。
时间意识,死亡意识,乃是孔子学说的短板。孔子看不见这个短板。钱穆称赞孔子避开死亡追问的“当下用力”,盖不知先行到死为何物也。“当下”,如何才是当下?当下这一时间维度从何而来?未来才是决定性的。研究儒学的人不妨读一点西哲。李泽厚希望儒学第四期能融入马克思、海德格尔的理论(参见《论语今读》)。
孔子系于人道的乐观主义,不是廉价的乐观主义,他的大拒绝姿态倒是凸显了悲剧精神。
“不知死,焉知生?”这是西方人的老生常谈。弗洛伊德同时展开生本能和死本能的研究。中国自庄子、屈子、李贺、蒲松龄、曹雪芹到鲁迅先生,都迎着死亡强劲思考。庄子抱着骷髅睡在茫茫旷野,盯着浩瀚星空发愣。鲁迅喜欢在坟前照相,把照片发表给人看。
中外艺术家们,天生亲近死亡。
孔夫子五十五岁伤心去鲁,七十岁归鲁,杏坛在望,百感交集。理想主义的大脑袋硬骨头,碰得头破血流,淬得如钢似铁。《论语·公冶长》:“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
李译:“孔子在陈国,说:回去吧!回去吧!我家乡这批学生有志向,有能力,有条理,有文采,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剪裁培育哩。”
《朱注》:“夫子初心,欲行其道于天下,至是(至此)而知其终不用也。”
孔夫子颠沛传道十几年,困于陈,厄于蔡,终于发现道不行,传道难于上青天,对弟子们大喊:归去吧!归去吧!
大犬带领一群小犬,似乎一个都不少。颜回走丢了几天,弟子们把颜回找回来。孔子说:还以为你死了呢。颜回答:老师尚在人世,弟子不敢死。
孔子归鲁的第二年,颜回死了,享年四十一。“子哭之恸”,孔子哭得非常厉害,哭曰:“天丧予!天丧予!”孔鲤之丧也未曾让他如此伤心,弟子们皆子孙辈矣,四海之内皆兄弟。
又过一年,勇猛的子路死于卫国,在被敌人乱刀砍死之前,犹端坐,微笑着正衣冠。三年,孔夫子的三块心头肉被活活割去。人死也就罢了,更可哀的是:道之不显。
杏坛上须眉尽白的孔夫子,发出从未有过的哀叹:“吾道穷矣!”
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下去?这是普通人的问题,不是孔夫子的问题。身体是奔波坏了,连年伤逝,伤心伤肝不已,但夫子的意志力仍平稳运行。何以如此?还是要追溯到早年摔打出来的韧性。“千磨万击还坚劲”,咬定周礼不放松。笔者忍不住要去细想暮年孔子的情与貌,那饱满度,那松散度,那自由度。思维不固化,情绪不偏执,生存不板结。
正乐,删《诗》,学《易》,著《春秋》……硕大而坚硬的脑袋,依然每日高速运转。散步时,却对乡邻开玩笑说:“老而不死是为贼矣。”孔夫子浑身上下布满了幽默感。
不能匡时救世,且做后世帝王师。天道不可知,尽人事而已。
《孟子》:“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词语的力量焉能小视?
词语捕获历史的张力,瞄准人间正能量。乱世之乱,抛出治世之辉煌。大多数人的力量可能敌不过强势者,但君子与君子联合起来,组成道义军团,抗衡利益联盟,总会出现一些历史的好时光。孟子在孔子的基础上发出历史性呼唤:“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过了一千五百年,范仲淹的一句话,为北宋士大夫奠定为官的基调:“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严格意义上的美政出现在北宋,不是偶然的。响应范仲淹的官员蔚为大观,从朝廷重臣到州县小官。治国就是治吏。北宋值得研究。苏轼私信曰:“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遇事有可尊主泽民者,便忘躯为之。祸福得丧,付与造物。”
苏子这番话,听上去像孔子语气。
《孟子》:“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暮年孔夫子连鲁国的臣子都不是,却动用史笔写周天子之事。这不合礼制,但他必须做。时间不多了。民间的知识分子要亮出民间的立场,希望有朝一日影响庙堂。
孔子学《易》,“韦编三绝”。孔子正乐,从源头上去掉郑声一类的坏东西。
“子曰:不学《诗》,无以言。”
“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朱注》:“学诗之法,此章尽之。”
李译:“孔子说:年轻人为什么不学习《诗经》?诗可以启发思想,可以观察事物,可以会合群体,可以表达哀怨。近用来事奉父亲,远用来事奉国君,还可以认识和记忆许多动物和植物的名称。”
眼下,古典诗词大量进入课本,真是令人欣慰。
杏坛孔夫子垂垂老矣,疾病缠身而手不释卷。夜沉沉旷野漆黑,唯见夫子双目如灯。
孔子以回思周公、回行周礼的方式踏响未来。
鲁哀公十六年,公元前479年,孔子卒于曲阜,享年七十三岁。
《史记·儒林列传》:“自孔子卒后,七十子之徒散游诸侯。大者为师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隐而不见。”
司马迁曰:“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
作为个体的中国人要修炼到孔夫子的境界,难于上青天。“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从什么欲呢?心之欲为何物?孔子如高僧一般化解了肉身的欲望,迈向澄明欣悦之境。这是一个谜。携带了生活中的全部矛盾与遮蔽,却朝着化境。
颜回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对中国人来说,老、庄、孔、孟这一类显现于数千年历史张力中的高峰,只会越望越高。一个巨大的文化符号要管一万年。
《孟子》:“子贡问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
《论语》:“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
《论语》:“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自然赋予的身体的潜力,文明赋予的精神的潜力,今之国人,深思才好。
2017年10月12日 改于四川眉山之忘言斋
2018年元旦 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