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地马拉传说(阿斯图里亚斯系列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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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危地马拉

危地马拉传说

板车日复一日滚滚驶入村庄。在大街与小路交汇处的驿站里看到了第一家店。店主夫妇年事已高,患甲状腺肿[3]。他们见过鬼怪、游魂和幽灵,爱讲奇闻异事,有匈牙利人[4]路过时便关起门来:那伙人抢小孩,吃马肉,与魔鬼交谈,逃避上帝。

街道犹如一把残剑嵌入形似拳头的广场。广场不大。高贵而古老的旧门廊让它显得更小了。显赫人家居住于此处和邻近的街道上。他们与主教和村长过从甚密,与工匠们则不相往来,除非在圣雅各日[5],不用说,小姐们会在主教宫门前给穷人发巧克力。

夏日,树林消散于黄叶之间,景色光秃秃一片[6],有陈年葡萄酒的清亮;冬天,河水上涨,冲垮桥梁。

据现在妇孺老少无人能信的故事所述,这座城市建在中美洲诸多被掩埋的城池之上。牛奶和成灰浆用以堆石砌墙。杂草[7]边埋下了一个个装有三十根羽毛和三十管金粉的包裹[8],以记录第一抹足迹。据一部庞大的家族编年史[9]记载,那是埋在一根朽木[10]里,也有人认为在柴堆下或泉涌的山间。

人们相信,树木呼吸被掩埋城市居民的气息,因而流传着一个传奇而为人熟知的习俗,想排忧解难之人在树阴下会得到劝告,恋人会减轻痛苦,迷路的朝圣者会被指点迷津,诗人会收获灵感。

树给全城施了魔法。梦中纤细的表皮上布满了使之颤动的幽灵。文身女在草屋前徘徊。大帽人从门廊这头穿到那头;橡胶撒旦又是弹跳,又是翻转;幻影兽在洼地现形,专偷小姑娘的长辫子和给马鬃打结。然而,沉睡的城市深处,连根睫毛都不曾动过,可感知的肉体上实际什么都未发生。

树的气息驱走了山峦。山路崎岖,如同一缕轻烟。夜幕降临,橙子漂浮在水面,最细小的回声都能察觉,一片落叶或一声鸟啼在酣睡的景色中发出如此幽深的回响,梦椰树从灵魂中苏醒。

梦椰树让一座特大城市——我们心照不宣的想法——浮现眼前,它比这座身处圣布拉斯面包圈中的斑驳房屋[11]之城大百倍。这座城市由被埋之城重叠而起,如复式楼房。楼上楼。城上城。简直是一本装裱于石头上,以印第安黄金纸、西班牙羊皮纸和共和国纸为页的旧插画书!又像是关有凯米拉[12]冰冻尸首、矿金和镶入银指环内的月银丝珍宝的箱子!这座复式城内,雪泥鸿爪原封未动。梦影登上台阶,雁过无痕,悄无声息。挨家挨户,物换星移。幻影在窗户透出的光里闪动。幽灵是永恒的词藻。梦椰树不停地编织故事。

帕伦克城[13]里,稚嫩的天穹下,梯形平台呈现眼前,沐浴着阳光,对称、坚固而简洁;墙上的浅浮雕,寥寥几笔凿刻,而非精雕细琢,松树在其上勾勒出他们天真的轮廓。两位公主[14]在一只蜂鸟笼子周围玩耍。一位银胡子老人依据守护星道出谶语。公主玩,蜂鸟飞,老者预言。如故事所述,蜂鸟飞了三天,公主也玩了三天。

科潘城[15]里,国王牵着银皮鹿漫步于宫殿的花园之中。国王的肩膀以镶着珠宝的纳华尔[16]羽毛装点;胸前挂着用金线穿成的魔法贝壳;前臂戴着熠熠闪光的臂镯,可与最精致的象牙媲美;前额飘着苍鹭鲜亮的羽毛。浪漫的黄昏时分,国王抽着竹烟斗里的雪茄。南洋樱的叶子飘落下来。一场爱心雨是献给这位大人物的贡品。国王恋爱了,他患有丘疹,这是太阳的病[17]。

那是用旧时刻记录的旧时光。梦椰树不停地编织故事。基里瓜[18]厚重而奢华的建筑让人想起东方的城市。热带空气消减了爱之吻那难以言状的幸福感。胶香醉人。嘴儿潮湿、宽大而热情。温水里,雄蜥蜴睡在雌蜥蜴身上。热带是大地的性腺!

基里瓜城里,佩戴琥珀珍珠耳环的女人们在神庙门前等待。文身让她们袒胸露乳,男人们全身染成红色,鼻上戴着稀有的黑曜岩鼻环。姑娘们涂上了未烧制的泥浆,这是优雅的象征。

祭司到了。众人分至两边。祭司用金手指敲了敲庙宇之门。众人跪拜,叩首祈祷。祭司祭献了七只白鸽[19]。处女的睫毛上掠过丝丝痛苦。生命树[20]形状的祭祀水晶刀上溅出了鲜血,使得光环萦绕在淡漠而神圣的神灵们的头顶上。死去的王后在石棺中像是睡着一般,手上散发出某种强烈的气味。石火炉撕扯下野茴芹香味的云烟。笛声勾起了对上帝的记忆。阳光梳过外面春季早晨的绵绵细雨,落在青葱的森林与成熟时节金黄的玉米地上。

蒂卡尔城[21]里,宫阙、神庙和宅邸空无一人。三百名战士连同家人弃城而去。从前的早晨,育婴嫂与启蒙者依然在迷宫门口讲述着坊间传说。城市唱着歌在街上渐行渐远。女人们扭着丰满的胯,摇晃罐子。商人们数着美洲狮皮上的可可籽。小宠儿们用皓白胜月的龙舌兰线将情人日暮时分为她们雕琢的水晶饰品穿起来。诱人的宝藏之门关闭了。神庙之火熄灭了。一切如初。迷途的幽灵与目光空洞的鬼魂在荒无人烟的街上游荡。

如广阔的大海一般喧嚣的城市!

岩石脚边,一个幼小的民族穿着宽大的外衣,缠着传奇的腰带,玩弄政治、贸易与战争。值得一提的是和平年代巫师尊者的出现,他们到城市与乡野传授织布方法、零的价值以及粮食的收获。

记忆占据了通往西班牙城市的阶梯。台阶盘旋而上,每隔一段距离,每至最窄的转弯处,就会打开在黑暗中若影若现的窗子或粗砺墙壁构成的走廊,走廊好似天主教教堂里通向唱经台的走道。走廊中望得见其他城市。记忆是一位盲人,在模糊不清的影像中探寻道路。我们在一座复式城里拾级而上:西巴尔巴[22]与图兰[23],神话中遥远而氤氲的城市;伊希姆切,城徽上,被俘之鹰[24]为卡克奇克尔[25]贵族的御座锦上添花;乌坦特兰[26],权贵们的城市;阿蒂特兰[27],镶嵌于一片蓝色湖畔岩石上的瞭望台。玉米的花朵也比不上这些王国最后的清晨美丽!梦椰树不停地编织故事。

在征服者的第一座城市——圣地亚哥圣人城的孪生城,一位尊贵的女士向丈夫倾身致意。丈夫胆怯的心情压倒了爱意。她的微笑令伟大的首领黯然神伤。他旋即吻了吻她的嘴唇,便向香料群岛[28]进发。这源自一张对古老壁毯的记忆。十三艘船舰[29]停泊于银月清辉下的蓝色海湾。西伯拉[30]七座城市建造在一个黄金国的云端。两位印第安酋长[31]在旅行中入眠。骑兵的回声还在宫门前飘荡。这时,高贵的夫人在恍惚中看到或梦到,一条龙将她的丈夫卷入死亡的地窖,将她淹死在无底河的黑水中。

殖民地城市的脚步声。多沙的街上,教士们低吟《万福马利亚》的呢喃声、骑兵与长官以上帝为证人的争斗声。一名更夫睡在斗篷里。炼狱的幽魂,壁龛里燃烧灯火的闪动,某个卡斯蒂利亚马刺的响声,某只不祥鸟的啼鸣声,某只闹钟的铃声。

安提瓜[32],征服者的第二座城市,有着清晰的地平线和殖民地的旧衣裳,宗教精神使景色蒙上了一层忧伤。在这座教堂之城里,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造孽需求。某扇门打开,主教大人走进去,身后跟着市长先生。他们窃窃私语,眼皮耷拉着。眯缝双眼窥见的宗庙城的生活带有古典的味道:菜园阡陌、拱廊、清泉喷涌的豪门庭院以及庄严肃穆的金属钟声。但愿天主教的十字架能够保存这座古城,忠诚地庇佑它免受火山之灾!而后才能在风和日丽的天气里喜庆奢华地举行王室庆典。女士们坐在高靠背的椅子上,接受绅士们的问候。绅士们蓄着傲慢的髭须,身穿黑色和银色的西装。这位贵妇无精打采地盯着小脚丫,那位贵妇长着一头丝一般的秀发。一股香气让一位正与法院官员交谈的女士透不过气来。夜深了……深了……主教告辞,助手们紧随其后。司库是位风度翩翩的男子,也是蒙特莎骑士团[33]的一员,正将家族史娓娓道来。教会僵直的烛光从玻璃烛台落下来。音乐轻柔、欢腾,四三拍节奏的舞蹈带着忧愁。时不时听到司库评论“非常尊贵的先生”言行举止的声音,这位先生被授予拉·戈梅拉伯爵头衔,也是王国的上将。两只计时精准的古钟声在耳畔回响。夜深了……深了……梦椰树不停地编织故事。

我们来到了圣弗朗西斯科神庙。在这里看得见围起罗雷托圣母[34]祭坛的铁栅栏、热那亚瓷砖铺成的路面、大马士革的壁毯、格拉纳达的塔夫绸、洋红色的锦缎丝绒。肃静!不止三位主教腐烂于此。老鼠拖着坏心思。金色的月光悄悄爬进了高窗户。微光荧荧。蜡烛没了火焰,暗处的圣母没了眼睛。

一位妇女在圣母像前哭泣。她那细细的啜泣声打破了沉寂。

佩德罗·德·贝坦库尔[35]教友后半夜前来祷告:他把面包分给饥民,为孤儿提供住所,帮助病人减轻痛楚。他步履轻盈,无声无息,走路像鸽子飞。

他一声不响地走到那个哭泣的女人身边,问她愁为哪般,却未注意到那是一个伤心欲绝的女人的身影。他听见她说:

“我哭是因为我失去了一个我深爱的男人!他不是我丈夫,但我很爱他……请原谅,兄弟,这是罪过!”

教友抬眼寻找圣母的眼睛……真奇怪啊!他长高了,也更结实了。他突然感到冒险的白发落到肩头,宝剑系在腰间,靴子套在腿上,马刺钉在后跟,羽毛插在帽子上。他明白这一切,因为他是圣人。他一言不发,躬身靠近那仍在哭泣的贵妇……

堂·罗德里格[36]?

像试图抓住自己影子的疯子那样娴熟,她站起身来,揪住他西装的下沿,到他面前拼命地亲吻。他正是堂·罗德里格!……他正是堂·罗德里格!……

两个幸福的影子——一对情人——走出教堂,沿着地狱通道般弯曲的城市街道,消隐在夜色中。

翌日清晨,据说,佩德罗教友在小礼拜堂里酣然入睡,从未如此靠近圣母的臂弯。

梦椰树不停地编织故事。织布机里升起一阵落网苍蝇的嗡嗡声。国王——我们的主——的编年史作者写下印第安故事的那个可敬的角落里传出一阵金龟子的唧唧声。唱经台上可以听到青蛙的呱呱声。垂暮斜阳,教士在唱经台单调地吟唱。铁砧颤动着,大钟振动着,心脏跳动着……

帕约·恩里克·德·里维拉[37]修士走过。光藏进他黑色的教士服里。黄昏来袭。帕约教士敲了敲一座小房子的门,塞进去一份印刷品。

头一阵喊声把我惊醒;我到家了。危地马拉·德·拉·亚松森[38],征服者的第三座城市!山上突现的婴儿玩具似的白色小屋是真实的。小屋墙壁的神情笑貌——按时节穿着的教士或士兵——让我满怀骄傲,封闭的阳台使我忧伤,祖先的门厅令我倍感亲切。街上追逐打闹的小男孩的奔跑和玩安达雷斯游戏的小女孩的叫声都是真实的。

“安达雷斯!安达雷斯!”

“安达雷斯对你说了什么?”

“叫你放我过去!”

我的家乡!我的家乡!为了相信我到了家乡,我重复道。她那快乐的平原,她那森林的浓密青丝,她那延绵不绝、在城市周围形成圣布拉斯面包圈的群山,她的湖泊,她那四十座火山的开口和脊背,还有守护神圣地亚哥,我的家和别人的家,广场和教堂,桥,隐匿于多沙街道交叉路口的牧场,盘绕在荒草和荨麻周围的街巷阡陌,不断为柳树带来痛苦的河流,丝兰的花朵。我的家乡!我的家乡!